第7章 少年傀儡
雷彪像等判决一样,坐在天华的总经理办公室。
沉闷的等待让他豪气尽失,平素不离手的烟斗都搁上茶几,双手不停地来回搓着,拘谨的神情衬着他胖大的身躯,说不出来的滑稽。毕竟,面前的这位侄子才十八岁,而且,半年前还当他是个小玩闹儿,转眼已经主宰起他的命运来。
姜琛的一套做派,常小康已经学得惟妙惟肖,还大有发挥,只见他一脸的无所谓,只扫了一眼就把辞呈扔上桌子,双腿架上桌面,拿起锃亮的指甲锉开始磨指甲,把这位资格最老的堂把子晾了起来。
雷彪憋了一会儿,终于问了出来:大公子,同意了?
常小康只锉指甲,雷彪站了起来:那我金盆洗手的时候,大公子一定到场?
常小康斜着眼看定他:老雷,我看你好像很怕,怕什么说来听听?
大公子……
有什么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雷彪下定决心大声道:你放过我吧,阿康!你雷伯在上海滩混了大半辈子,土埋半截的人了,只想落个全尸!
常小康笑得有些勉强:我要是不同意呢?
雷彪胖脸一紧,几乎要哭出来:阿康,我和你雷娘从小就喜欢你,你满月的时候我给你打的金锁都是分量最重的,我也没做过对不起大嫂的事。你就饶了我吧,我……
常小康当啷一声把锉子扔上桌子:雷老大!我说不同意你金盆洗手,退出社团,你扯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难道我要杀了你吗?
雷彪愣了一下,扑腾一声坐回去:你说清楚嘛!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常小康站起来,一脸蔑视:雷老大,你原是社团的前辈,我一向敬重你,没想到你这么窝囊软蛋,胆子小过芝麻粒!你不做老大,有的是人等着做,可是我提醒你,你在这种时候离开忠义社自己逃干系躲清静,我可不保你!你在家修身养性的时候,要是有什么仇家找上门来,可别说没人给你做主!
雷彪大气不敢出一下,灰溜溜地退出去,再没敢提半个走字。
姜琛从里间踱出来,从茶几上拾起那只粗粗的烟斗,欣赏了一下,随手扔入纸篓中,拍拍手:很好!就是要这个效果,让这些老家伙人人自危,你才能牢牢握住他们……跟那个唐辕说得怎么样,他同意了吗?
常小康拉长了声调:他哪敢不同意!两个堂把子都死于非命,他还不掂量掂量,他的脑袋又值几个铜钿?对了,我妈说你要用天字七号码头的货仓,你们神神秘秘的,要做什么呀?
他的声音明显不悦,自从阿水死前说出那番话,他就不喜欢再看到姜琛和妈妈在一起,更不喜欢他们有事瞒着他。
姜琛只说了一句:你早晚会知道!
风雷堂。
唐辕坐在房中,望着风雷堂三个字的横匾发呆。
唐轩匆匆走入:阿辕,那姓姜的找你做什么?
唐辕不说话。
唐轩急道:我们兄弟俩一起出来闯天下,现在我老大被人活活炸死了,你大哥又被火烧死。你想想看,自从那姜琛出现后,社团里死了多少人,又走了多少人,他现在又找上你,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唐辕望着哥哥,还是不说话。
唐轩急得一把抓起弟弟:阿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我们可是亲兄弟呀!我不想看你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临死还帮人磨刀!
唐辕面无表情地扯开他的手:阿哥,人在江湖,不能想太多。我眼前有一个机会千载难逢,我要抓住它,顾不上那么多了!
静安寺附近的民居。
唐辕全身裹在夜行服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双手各夹两把蝶刀,伏身在高高的树上,眼睛紧张地辨认着。
路上走过来几个人,为首的中年人穿着棉袍,戴着眼镜,夹着一只大公文袋,在一间普通的宅院前停下脚步,向一众跟随者道:今天就到这里,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也要先把这一期出版发行。我们要敢于面对困难,不怕任何恫吓。因为这恰恰说明他们在心虚,而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于教授,我们就照您的吩咐去做!
您放心,明天一早就会看到清样。
唐辕揣起照片,他已确定无疑,这讲话的中年人就是目标。他还是迟疑了一下,眼见他转身挥手与众人作别,就要迈入宅门了,知道再不能迟疑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咬牙,双手先后甩出。蝶刀嗡嗡作响,全部没入中年男子的面部。那于教授先是双手抚面,接着仆跪在地,痉挛几下,随即展开身体一动不动。
路灯下,众人惊异地见到面部伤口里流出来的血,竟然是绿色的,一种让人毛发皆竖的惨绿!接着,于教授的整张脸全变成了这种可怕的颜色。
一片耳不忍闻的悲号和怒吼声中,唐辕已跳下树去,疾奔至路口,一辆黑色轿车发动了等候在那里,载上他扬长而去。
但凡有实力的帮派,不仅在大小水陆码头有自己的势力,而且有不止一处地下或地上的码头。天华在上海就有八处大小码头和货仓,天字七号码头曾是最大最热闹的一处。从去年起,这里就渐渐萧条起来。现在,偌大的库房只剩下些陈年旧货,东一处西一处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窗上新钉了旧木条,里面更显黑暗。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一处似已废弃的仓库内,会别有洞天。
一排排闪亮的钢架,一支支透明的试管,无一例外,都只装着四分之一的溶剂。大部分是透明的,也有纯白、淡红、浅绿、天蓝……液体是美丽的颜色,在这间漆成白色的房间中闪烁着清洁宁静的光。同样,在靠墙的一排柜子中,一只只深色的广口瓶身上贴着小巧的拉丁文标签,排得整整齐齐。几个医生模样的人穿梭其中,个个穿连体的白衣白裤,连头都一齐罩在其中,神情呆板严肃。
姜琛全身都包在白色的隔离衣中,戴着大大的口罩。他伸出胳膊,套着合手的乳胶手套,抽出一支天蓝色的试管,向身边同样穿隔离衣的惠若雪轻轻示意了一下,接着,他揭开了一个白布封着的玻璃器皿,里边的几只安静的小白鼠突然躁动起来,姜琛手伸进去,熟练地抓出来一只,小白鼠吱吱地叫着,扭动着细细的尾巴。姜琛把它单独放在一只小一些的玻璃瓶中,开启了那支天蓝色的试管,快速用一把细长的尖嘴钳伸进去沾了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一点,触上那只小白鼠,小白鼠像受了电击一样,立刻一动不动,全身瞬间变作一种瘆人的青绿色。
惠若雪不由退了一下,姜琛迅速把试管盖好,将小白鼠的绿色尸体扔进一个特制的电炉内化为灰烬,烟道直通向窗外,飘向江边。他的动作异常干净利落,每一个步骤全都浑然天成,有一种职业化的流畅。接着,他摘下了口罩,在地上转了一圈,双臂伸开,像要拥抱什么:太完美了!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从没拥有过这样完善的设备和安静的场地。真要谢谢你!常夫人,你是创造这块净土的功臣,也是第一个走进我实验中心的女性。
惠若雪肠胃翻滚,还是尽力敷衍,摘下口罩挤出一个笑脸: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个大夫!
不不不!医学的目的是拯救生命,而我的职业则注定要促成死亡。我承认,我是一流的药理学家,但我同时又是党国最好的战士。常夫人,你看那面墙,那上面有我的青天白日勋章、忠勤勋章,还有我和委座、局座的合影……这些和这个实验中心一样,都是我的骄傲。这个中心跟着我从东北到重庆,又从重庆到南京,这次运来上海,我亲自押车足足走了四天。这是一项花费时间和金钱的事业,但它为党国做的贡献将不可估量。我很庆幸,我终于找到了最适合它的地方。
突然,姜琛的声音变得低沉,低到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因为,这里有一位善解人意又尊贵美丽的夫人在支持我。
惠若雪报之以迷人微笑,从这个男人的目光中,她不止一次地看到了暧昧。她的微笑并不全是敷衍,她想如果依靠自己的财力和魅力,把一个位高权重的政府官员留在身边,那真是求之不得。可是,她已经付出了金钱和妩媚,暂时还不想付出更多。投入和索取的比例应该是平衡的,她的价值应该更大一些。
两人并肩走了出来,唐辕已等在外面,姜琛边走边道:干得不错!你的师傅叫飞刀小邵,你可以叫作飞刀小唐喽!
唐辕低头称谢,又道:还是姜组长配的药威力大!
走过宽宽的江堤,尽头就是天字七号码头,姜琛举目眺望江面,又看了看身后:这仅仅是情报处在上海开展工作的开始,我们的任务艰巨伟大,容不得任何失误。你的前任因为办事不力,正畏罪潜逃,不过他逃不过保密局的手心,我们正准备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以后,就看你小唐的了!
唐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姜琛笑看了一眼惠若雪:我和你们夫人已经商量过,她也同意了,做完了这一次,风雷堂就归你了;而你,也将正式成为保密局的一员!
天华公司二楼办公室内。
常小康陷在一张大皮椅内,看着一块坤表。阳光明媚的上午,这个女人用的值钱玩意儿,在他眼里却闪着一种幽幽的光,香烟烧上了指头,他惊跳着扔出去。案头电话铃声大作,又把他吓了一跳。
秘书告诉他有两名记者要见他,常小康像被什么给蜇了一样,断然喝道:不见!
一会儿工夫,惠若雪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是责备的口吻:《财经日报》来采访,已经约了一周了,为什么要推掉?
常小康支支吾吾:我,我不舒服!
惠若雪声音严厉:叫个女人弄走了神经!留下记者,我马上到!
没有谁能想到,常小康冷酷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再虚弱不过的心。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都拜他的母亲所赐。作为一个母亲,惠若雪太过专制,使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更像一张标牌,一个符号,一只母亲手中的提线木偶。她操纵着他,而那个叫姜琛的保密局官员操控着她。
一年前,常小康在一个典礼上初识白丽萍,当时他正为风雨飘摇的忠义社死撑社交面子,见影后风骚热情,遂令手下记下名址,以便以后派上用途。上海滩很流行请明星剪彩造势,后来,天华公司有家影院重新装修开业,想起她来,果然一邀即中。白丽萍盛装出席,在剪彩过程中,更款款脱下裘皮外套,展露大胆暴露的衣着,赢得彩声四起。常小康彼时声势上扬,意气正盛,见这成熟女子热辣辣的目光不断飞至,接触之下竟是干柴烈火,进而如胶似漆……直到白丽萍提出结婚,常小康才冰水浇头,热情转冷。
其时,贵为影后的白丽萍正为毒品所困,吸毒的恶习阻碍了事业发展,电影圈里熟悉的朋友个个离她而去,她天真地想攀上个金牌小王老五,搭上社团这条大船,定会衣食无虞,不愁前路,何况常家的男人占尽高大威猛的优势,个个相貌非凡,确实令人着迷。实际上,常小康才十九岁,还是个大孩子,他只是在玩,根本不想娶个吸毒成瘾的女人。谁知这白丽萍痴心得很,经历了死去活来的一周,竟然强迫自己暂时戒掉了吗啡瘾。
常小康就有些心惊肉跳,从小看见父亲对毒品深恶痛绝,严禁家人沾唇,惠若雪一度寂寞无聊,在雷彪家出于好奇应酬过几口大烟,没等吧嗒出滋味来,就被常啸天领回家中几记大耳光抽出鼻血来。他当上天华总经理后,开始介入毒品生意,做的次数一多,对这东西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知道不管是鸦片还是吗啡海洛因,都是吸起来容易,戒起来比登天还难,可偏偏有个女人为了他生生把毒瘾给戒了,他开始领教她的刚烈,逼得紧了,只得向母亲求救。
惠若雪对儿子的一切洞若观火,对女人的伎俩更是了若指掌。她当年嫁入常家,就付出了血的代价,这女子逼婚的手段和她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她们第一次交锋在西餐厅,惠若雪明确告诉白丽萍,常家决不会讨她做儿媳妇,让她死了这条心,白丽萍沉着应战,说她和常小康自由恋爱,两情相悦,谁也做不了他们的主,言下之意并不把惠若雪放在眼里,两人不欢而散。第二次,惠若雪动了番脑筋,把地址选在沪西别墅,她拿出一叠女人裸照来,包括白丽萍的,然后正告儿子就是一枚花心大少,叫她不要沉迷,以免贻误终身。白丽萍回应只要名分,又称自己是戏子,职业就是给人看的,她才不怕这种事传扬出去。
惠若雪发现此女难缠,头痛之余,便叫唐家兄弟吓唬了一顿。第三次见面是在常公馆,白丽萍带了一脸伤痕登门造访,威胁说她已经将天华公司见不得光的事记下来,放在朋友那里,如果常家再胆敢对她怎样,她的朋友就会将这些信公之于众,届时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惠若雪差一点气疯,急召儿子回来,一问才知,原来常小康竟然把走私毒品的事情告诉过她,惠若雪气恼之下打了儿子一记耳光,最后还是姜琛给拿了主意。他叫常小康假意周旋,暗中使她误食海洛因,然后让警察将其逮捕。
禁毒警察轻而易举查出她正在服用毒品,于是交由法院公开审判,一判四年。昔日影后因吸毒品受审,一时成了沪上街知巷闻的轰动新闻,名誉尽毁的白丽萍在监狱里第四次见到了惠若雪,惠若雪居高临下地告诉她,只要她保证不再揭忠义社的私底,并从她朋友那里取回证据,就会将她保出来,并保证她以后的生活。白丽萍过惯奢华,怎能忍牢狱之苦,眼见前途无望,毒瘾却越来越大,只能忍气吞声同意条件。证据拿回来后,惠若雪叫人为她申请了保外就医,出狱后的白丽萍在家中留下遗书,吞食一种未名毒品而亡。
姜琛和惠若雪将这件事设计得天衣无缝。白丽萍死后,负责做掉她的唐辕拿回了常小康送给她的全部珠宝首饰。常小康睹物思人,想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就这样死在自己手上,一想到她会在阴间诅咒他,就心烦意乱,她留下的恐吓仍如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爆响,更重要的是,他丢尽了颜面——堂堂的天华总经理、常氏继承人,居然没能力摆平身边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大事!
常小康像个木头一样陪母亲会见了记者,只有惠若雪侃侃而谈,他很少发言。等送走记者,又被母亲疾言厉色训斥了一回,常小康这次没敢还嘴,但也不想再回家,因为总能在家里看见姜琛。
每当这种时候,他最想见的只有一个人。
简淑兰正在电台录音,常小康一个电话就把她召回了家。他们在一起已有一年有余,已经是比较稳定的情人关系。常小康开始接触她,是为了报复那段耻辱的回忆,他把蒋芸姗的好友弄上了床,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过程,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简淑兰心甘情愿,他没费半点周章。渐渐地,她成了他必不可少的女人,他最满意的,是她的善解人意。她的性情像一杯安静的水,透明而平稳,充盈而淡定。弄堂出身的小家碧玉自有一种宁静内敛的风采,让他念念于怀,尤其是在失意之际。
简淑兰的生活照一年前相比,已大为改观,她早搬出兄嫂家的阁楼,租了一间实用的公寓楼,电梯、热水一应俱全,她乘电车回家,上楼见常小康已经在门口,一地烟蒂,惊讶问:怎么不带钥匙?
常小康随她进了公寓,叫保镖站在门外,进门就将她拉向卧室。简淑兰早习惯了他的心血来潮,由他疯去。完事后,简淑兰穿起衣服,问了声:茶还是咖啡?
有酒吗?
简淑兰已经觉出他情绪不对,嗔道:有也不许喝!
常小康皱眉:连你也管我?
简淑兰体贴:又和你妈怄气了?
常小康伏上她的腿:我受够了!原来是我爸,现在又换成我妈,怎么他们都当我是小孩子!
简淑兰拨弄着他的头发,微笑道:你的确有些地方像个孩子……也可能你的父母意志力都太强了些。你大哥就是个例子,他也强,在你的家里就没有好结果。你要刚好和他相反才是,遇刚则柔,才是处世之道。
常小康叹气:有时我真想大哥,要是他在,我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压力。
简淑兰倒茶:你也不用太烦。有时不妨就显得弱一些,不是坏事情。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做事要如倒啖甘蔗,渐入佳境。别忘了,常家现在可就你一个儿子了,你才十九岁,有的是机会等着你,忠义社早晚由你一个人说了算,好好沉下心做事,学些真本事才是正经。
常小康听了极为受用,舒舒服服躺下来:我不走了,公司事太杂,家里又烦,我今天要放松一下,吃松鼠鳜鱼!
简淑兰安置他睡下,一会儿竟拎了活鱼上来。常小康醒来得知她下楼买鱼,大不以为然:买东西这种小事,叫他们去做就是了。
简淑兰语意淡然:谁像你这样自在,我得打电话到台里请假的。我们下午那档节目多的是人抢,小丽愿意播,我就让给她了。
常小康问:为了我,肯放弃这么好的工作机会?
简淑兰收拾了鱼,洗净了手,细心地抹着护手霜,并不买账:傻瓜才会为了你,天太热,我也想偷懒嘛!我这个人,一向就这么淡泊。
常小康看了看一尘不染的卧室,突然觉得少了一样东西:你这里没电话真的不方便,明天给你安一部。
简淑兰哑然失笑:我一个小播音员,用不着那样奢侈的东西。
常小康蛮横道:这一次听我的,不然,不光鳜鱼我不吃,我还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他的手已经伸过来,简淑兰笑着温顺入怀,雪花膏味淡雅清香,叫常小康很是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