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众里寻他
新浦江是个新厂,片场正在修建中,影棚内除了布景区,其余的地方都有些阴暗。蒋芸姗随严伟步入其中,见那些演员着了戏装,涂了油彩,演绎着古代故事,心中也有一点好奇,就站下来看了一会儿。发现一干人等挥汗如雨地跳上跳下,只重复着一句词一个动作,觉得这种看似风光的职业,其实也很枯燥。
严伟倒是如鱼得水,被花枝招展的女演员争相招呼,因为她们上了妆,竟都一个样,严伟辨了半天,才一一叫上名来。蒋芸姗听了耳熟,心道,这出戏气派不小,竟请了二三流明星做绿叶,不知主演是什么明星。见有人向他们递扇子开汽水,知道自己同事人缘不错,就站在一边,等他应酬。
另一边的导演不知为什么在大发雷霆:快!快把人给我找回来,你去磕头作揖,让他再来一次。妈的,这回谁再出错,我就把他架上去摔,摔死一个少一个!
严伟不见外地走上去:东方,脾气还那么大,你这要出人命我可赚头条了!哎,介绍给你认识,这位蒋芸姗小姐……
那导演骂完人,索性脱了衣服,赤裸了上身,卷曲的头发长长地飘在脑后,回头只瞟了一眼,便死死盯住,顿时来了情绪:老严,哪弄来的?
严伟见他会错了意,连忙用手在他眼前晃晃:哎,醒醒,醒醒!这是我同事,大记者、大学生、富家大小姐!别想歪了!
大小姐就不能当明星了?你劝劝她,就说是我说的,包她红!导演并不甘心,继续同严伟商量。
蒋芸姗已经大大方方走过来,嘻嘻哈哈的女演员静了下来,都盯着她,导演顺手将衬衫上身,看来美女当前,也不想袒腹相见。
请问你们这有个做道具的魏老先生吗?他六十多岁了,左眼失明。蒋芸姗像在问东方导演,也像在问大家。
正在这时,另一侧的门口一阵叫喊骚动,四五个人簇拥一个人走了进来,剧务跟在后面,真的在打揖作躬,就差没跪下了:救场如救火,帮人帮到底。一次,保证是最后一次!加一倍工钱,付现大洋!
导演远远见了,再不管美女,起身狂喊:快快,快准备开机!
被拥进来的人在瞩目之下并不说话,只除衣服,他最后脱下上衣,背膊间露出两条吓人的伤疤,人虽瘦高,但肌肉隆起时还显出彪悍。
严伟远远看了一眼,吐吐舌头,颇有经验地介绍:是做替身的武行。
已经有服装师傅七手八脚给他套戏装,黑色皂衣,一顶小帽,手中塞进一把大折扇,粗粗看过去,倒也蛮像那么回事,只是看不清面目。
严伟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儿,见没人再理他,扇子扇两下,递向蒋芸姗:咱们出去找找?
蒋芸姗已经被场上吸引了去,许多人在下面忙着拼木头,竟飞快地拼起一张道具桌。那替身上了画栋雕梁的二楼,背对下面站定,所有人一阵风似的撤下来,气氛骤然紧张。
蒋芸姗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这时,齐鹤云擎着一只紫砂壶,从化妆间踱出来,穿得和替身一模一样,活像闹双胞胎。手中也持着一把大号折扇,却不打开,后边有人给打扇。他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向上望,口中小声问:第三回了吧?钢筋铁骨,真禁摔!
突然,趴在取景框里的导演又看出问题,暴跳了骂:猪猡,又要穿帮!手上,手上那什么东西!
众人这才发现那替身手上裹着纱布,水银灯下白得耀眼,副导演一溜小跑上去,到了跟前却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那替身自己扯下来,向后一抛,下面又有人拾起,血淋淋地扔在蒋芸姗和严伟面前的地上。
全场灯光通亮,营造出梦幻工厂特有的气氛。所有人在引颈屏息,只等楼上开戏。突然门帘一掀,女主演何丽琼雪衣飘飘,持剑出现,显然也同情替身,因为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下来:小钟,当心些!
导演一声断喝:记住,脸不许冲镜头!预备,开麦啦!
何丽琼不愧大明星,脸变得奇快,马上眉毛高挑作侠女状,先飞出一脚,然后一剑砍上去。替身向后一仰身,从四五米高的栏杆凭空翻下,身子在空中打了个三百六十度的旋,准确扑向道具,桌子稀里哗啦散了架子,人就扑倒在碎木堆中。
蒋芸姗不忍目睹,以手掩面,身边的人也或转身或闭眼。
好,Cut!东方语音带笑,身边人跟了大声叫好,掌声响起来,随即响遍全场。
蒋芸姗再睁眼,那替身已经自行起身,严伟好奇地近前看了一圈,回来小声建议:嘿!东方,这比那老家伙强多了,你怎么不用他演?
东方一撇嘴:你少给我这儿聒噪,把鹤云气跑了,我拿你是问。
说话间齐鹤云派头十足走过来,连声赞叹:高人,真是高人,别说三回,摔我一回,万国公墓找我吧。别小气,多给些赏钱!哎,东方,我就接着他躺吧?场记!场记!我怎么个趴法?哎,这位小姐是新人吗?东方,条件不错嘛!
他这一通叫嚷,导演这才发现那漂亮的女记者已走到乱纷纷的场地中央,他心情转好,加上对女记者大有好感,热心叫道:谁带这位蒋小姐去道具房采访?
跟着又发现什么,大嚷:严伟,你小子上楼去做什么?我告诉你,丽琼上这个戏暂时保密,先不见报,你给我记住!
灯光正一个个暗下来,正在换衣的替身闻言回头,隔了影影绰绰的人,看见一双眼睛,像星星在闪动,又似有千言万语。他唰一个转身,停了一下,粗暴地拨开身边人挤出去,哗啦一声,银元泼了一地。
哎,你不要钱也别随地扔呀……真他妈怪人!
嘟囔声中,灯光全暗。
蒋芸姗眼一黑,一时竟不知道身在何处,渐渐适应之后,那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人,已完全失却了踪影。她回望四周的亭台楼阁,便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沉定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不是在做梦,夺门追出。
门外,白花花的大太阳地,哪里有半个人影!
蒋芸姗情急之下,拽过一人连珠炮似的发问:刚才那替身哪去了?他是不是叫林小健?
她拉住的居然是何丽琼,女主演刚刚撩衣挽带下楼来,此刻微笑地看着她:你是在说小钟吗?你认得他?
对不起……蒋芸姗发觉自己唐突,忙收回手,可忍不住还要问:他真的像我一个朋友,他是在这里工作吗?
大明星上了妆的脸孔艳光四射,比起蒋芸姗的清丽,似乎更多了一分成熟的韵致:那可是个怪人。越是危险的活越要接,而且不用安全绳。不过我看他并不缺钱,来这里纯属玩票找刺激。
她显然对这个替身也颇感兴趣,介绍了一通,然后上下打量了蒋芸姗:我看他不像你的朋友,怕你是认错了!
蒋芸姗心中更加认定,想到刚才同他相距不过二十几米远,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的心就抽紧了。她谢过何丽琼,冲进阳光地里开始寻找,绕着片场整整一周,走到脚酸腿软也没结果,心中说不出的沮丧。
逃过去年的学运风潮,她在外地躲了两个多月才返回上海,一切都物是人非!祖父的名头也没能保住她的学籍,她被大学除名。好在学运风头已过,没人再对她穷追不舍,好友和同道被捕的被捕,失踪的失踪。她和田冰一时四顾茫然。
更令她担忧的是,亲爱的小健再不得见,他就像那个雨夜里一缕清凉的水汽,随着炎热夏季的离去,蒸发得一干二净,彻底在繁华的大上海抹去了一切痕迹。
表弟和姑妈已回美国,几封长信早堆上她的案头,她惊讶地获知,就在那个雨夜,林小健居然成了弑父的凶手,被警察通缉,为常家所不容。她的担忧变得愈发强烈,她记得林小健和父亲关系殊好,他曾充满感情地对她说,他崇拜常啸天!可姑妈却将那样突兀的真相推在她面前。之后变故频起,他无疑要面对一个更为血腥残酷的现实,纵有一身本事,也只能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
她打听到常啸天还躺在医院里,天华公司已然换了常小康当总经理,她无法从常家获得任何消息,她仍然对那个家族恨之入骨,尤其是常小康。如果没有他的胡作非为,蒋器怎么会受伤,林小健又怎么会遭遇不测,一切的结局可能都会重新改写。
就像不理解她的激进一样,家人也同样不会理解她的爱情,这些伤痛只能埋封在心底,深刻的怀念也只能在深夜,她回到上海,仍然要面对现实,面对变迁中的大时代,而且,她注定会是时代的弄潮儿。她几乎还来不及为未竟的学业可惜,已经在祖父的安排下,成为一名官报的记者。这期间,她和田冰也重新找到了组织,她们都开始了职业的政治生涯。
走进社会的天之骄女,带露鲜花般惹人注目,蒋芸姗炙手可热的程度,连家人也始料不及。正是蒋家有女初长成,提亲者络绎不绝,让蒋家应接不暇。蒋方达老爷子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他一再催促,蒋湛夫妇也开始上心择婿,范围自然限定在世家子弟中。
蒋芸姗开始还能做到敷衍,因为家庭是她身份的最好掩护,但她后来发现情况越来越糟,父母竟然默许两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同时展开攻势,热辣辣的情书和大把的鲜花开始登堂入室,发展到最后,竟有小汽车轮流开到报社门前,恭候她的大驾。
她回家大发雷霆,父亲的答复强硬:女大不嫁才被人看轻!蒋家的清白门风不想毁在你手里,趁早定下一个了事!母亲的温情柔语,杀伤力更胜一筹:姗儿,妈不是逼你嫁人,我们为你选的人,你看不中也没关系,可你现在这个无所谓的态度让人最担心!妈不是吓你,自古红颜多薄命,你不要心气太高,挑来拣去错过好机会。
蒋芸姗实在纠缠不起,只有写信向大洋彼岸的蒋器求救,善解人意的表弟马上复信,订下攻守同盟,姐弟同时宣布恋爱。如此一来,蒋家大小姐名花有主的名声传出,蒋芸姗才得以暂时解脱。
这其中的原委,只有蒋清最清楚,她懊恼之余不得不承认,常啸天当年像宝贝般捧回的那个小东西,天生是来抢别人风头的。她的报复叫常啸天差点陷入灭顶之灾,却让自己的侄女死心塌地爱上了林健的遗腹子,对她而言,不知这是成功还是失败。
上海夏令时的太阳肆无忌惮地释放着热能,蒋芸姗走得急了,有些头晕,满心失望地慢慢走回去。片场很大,她又不熟悉路,岔上了一段土路,又绕回了一条卵石路,路边有排年轻的法国梧桐,树下横七竖八地摆放着长石,其中一块石上坐了一人,披了一身梧桐叶影,正低头专心地做着什么。蒋芸姗停了步,呆呆地站着,看得痴了过去,半天才叫了一声:阿健?声音轻极,像是生怕他随时飞走一样。
梧桐影子动也不动,石头上的人只是专心缠着受伤的手掌,并不理会。她又叫了一声,那人仍不抬头,只道:认错人了!
浓重的广东口音,让蒋芸姗瞬间迷惑,眼前的男子发短见茬儿,又黑又瘦,短袖衫扣子大散,远无当年常家大公子华贵洒脱的气势,她怔了半天,还是不死心地走过去。那男子快速站起,手齿并用给纱布打了个结,扫她一眼抬腿就走,走着走着,把伤手抄进了裤袋,带起的风扬起短衫……
在这一眼之间,蒋芸姗已然心神激荡!她认出来了,那眼中如水的质感,只有她的小健才有,她为这双眼睛,魂牵梦萦整整两年,从火车上相视那一刻,她已经注定逃不掉他的注视。
她流下泪来,凄然叫道:阿健,我是芸姗!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那男子越走越快,转弯不见,蒋芸姗拼命追上去,被满头大汗的严伟截住,严伟也在四下找她,看见她在追那个武行,拦了喘息道:我当你哪去了呢,原来是在抢我饭碗。这种人有什么好写的,他干这一行是不合法的,说得不好听是拿命赌钱。这种亡命徒,也就新浦江这样的厂子敢用,我也是头回看见。哎,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中暑了?
蒋芸姗跌坐下去,虚弱道:老严,快!那是我失散的朋友……他大概失忆了,你快帮我追上他,看他去哪里?
严伟把她扶到树下:不行,你中暑了!
蒋芸姗已经急岔了声:别管我,帮我追,看他去哪里!
他是谁,对你那么重要吗?
非常重要,快!一定要帮帮我!
严伟不放心,掏出些风清油,给蒋芸姗抹上,左右看看,在树下找辆自行车,说了声:在这儿等我!飞身上车,撵了上去。
傍晚,严伟把蒋芸姗带到一个破烂的窄弄内,他夸张地喘着气,告饶道:就是这里了。但不知道是在哪一家。跟你出来一趟真是苦差事,我觉得自己快成密探了。这回你自己做包打听吧。
蒋芸姗抱了一下拳,感激万分:严兄谢了!
她兴致勃勃往里边走,又被严伟一把拉住:哎!我越想越不对劲,那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如此紧张?
蒋芸姗笑笑,突然有些羞涩:会告诉你的,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严伟皱起眉头:还是陪着你吧,这种地方怕是地痞阿飞多的是。
真不用,你先回去,求你了!
严伟见惯蒋芸姗的端庄干练,今天竟然又看到她娇羞的一面,真是心动。只可惜,这一切居然是为了那个长了一身吓人伤疤的替身。严伟有点沮丧,干脆在附近找了个茶水摊子坐下来,脖子伸得好长,只等同事出来。
他那做娱乐记者的好奇神经又被拨动了,恨不能马上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正是晚炊时分,烟火味开始从家家户户传出。这种贫民区走进一个蒋芸姗,真像是月亮掉进芝麻包,映亮了整个弄堂。做饭的、择菜的、接水的统统直起身来,把目光投向她。
蒋芸姗当记者以来,经常去棚户区、工厂和码头采访,所以对这样的环境并不陌生。她挑了一位面目和善的大嫂打听道:请问你们这里住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吗?高个子,人很瘦,很清秀的。
大嫂迷惑地摇头,蒋芸姗一连打听了几个全都不知晓,正锲而不舍地比画着问着,有几个小地痞已经欺身靠近,一路跟随:
小姐真漂亮,是要找人吗?
看看我,我也很清秀的!
蒋芸姗低头加快了脚步,却被人拦住了去向,抬头间,她要找的人已经站到面前,并不看她,只盯着她身旁的地痞,目光凌厉。小地痞们立刻无声无息地站定,蒋芸姗感受到他阴冷疏离的气场,也不敢贸然再叫,只试探道:我是《新沪报》的记者蒋芸姗,我们……谈谈好吗?
为了加深印象,她找出一张名片递过去,看他的反应。只见那人默默接过,再看了看她身边的小地痞们,示意一下转身带路。
蒋芸姗见他不再拒绝,压抑住心中狂喜,紧紧跟上去,两人穿过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向里走,她边走边问:你就住这里?
他不置可否,三拐两拐走入里弄深处一栋年久失修的房子中。这样的房子都有一条窄长的厅,光线晦暗,夕阳唯一能照到的角落,坐了一个面色黝黑的老人,有六七十岁的样子,见人进来,略点点头,就大声咳嗽起来,继而喘作一团。
蒋芸姗有些不忍,指了问:这大爷……
他还是一脸冷漠,脚已经踏上窄窄的阁楼梯子,蒋芸姗慌忙跟上。梯子已经陈旧不堪,松动的木板上布满裂痕,她只顾上看,鞋跟竟插进一条裂缝里,只呻吟一声,就被捉住拖起,半搀半拽着上了阁楼。
他引着她坐在一张吱吱作响的床上,不客气地除下她的鞋子,托起她的脚左右扳了扳,蒋芸姗立刻痛得蹙眉抽气,他毫无同情心地用手捏着踝处,道:按着,使劲儿!
蒋芸姗不知何意,依言而做,见他突然一拧一送,一声轻响,脱臼的踝骨正回了位。
这正是从汪煜那里学会的正骨术,林小健现在已经练得很娴熟了。他放开手,站起来想了一下,到一张方桌前拉抽屉,连拉了两个才拣出一只瓶子,把阁楼中唯一一张旧藤椅拽至床前,用手试了试,坐上去,用牙拧开瓶盖,一股刺鼻的药水味立刻在阁楼上弥漫开来。
蒋芸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把药油洒在自己脚踝处,用一只手专心地擦了起来。一时间,肌肤如此亲近,她的心再度狂跳,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忘记了疼痛,把手轻触在那只伤手上。
林小健像被蜇了一下,生硬地脱开她站起来,从横贯阁楼的晾衣绳上拣了一条质地粗糙的毛巾,蒋芸姗不接毛巾,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拉过来,看定他的脸,哽咽道:不是在做梦吧,我只道……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你了!
林小健直直地站着,喉咙动了一下,又一下,突然,一脚踢飞藤椅,侧身坐在床上,抽出手将毛巾狠狠地甩在地上,双手按下她,粗暴地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