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女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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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然而,在她看来,自己如此沉迷的那种阅读,一年多以来填满她大脑的那种阅读,简直太低级了。她就像疯了一样,她清楚地知道那对她并不好,可又无法控制自己。这种欲望在她下脑中粉紫色的水中游泳,她极力想浮出水面,去使用上脑。学校要求的必读书目令她感到厌倦,比如《织工马南》《凯撒大帝》和《林肯·斯蒂芬斯[24]自传》,她意识到这种阅读更为高级,尽管她也不知道是如何高级。好的文学作品,她的老师们所谓的好的文学作品,是与这个世界不相干的。与世界相关联的文学比脱离世界的文学格调要低。这个世界就像一个污水池,血肉在底下,精神和思想被高高捧起。沉入到物质世界,就像在泥塘里洗干净身体。从积累经验的角度来说,这或许是可以被原谅的,只要从中能学到经验,然后再回到高级的世界里来就好。很显然,女人就不会这样做,只有劣等的人类才会。哦,也有少数坏女人会那样做,不过,她们再也不会回到精神与思想的世界中来。女人一直都是纯洁、真实而干净的,就像科迪莉亚[25]、玛丽娜和简·爱一样。而且,她们一直都是处女,至少在结婚以前是。究竟性为何物?为什么有了性关系,你就永远进了污水池?她想像这些女人一样善良、纯洁而真实,可又不希望那些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不好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不想陷入污水池,可是却一天一天地沉没下去。她有了一些女性朋友,不由自主地,她也开始和她们一起说悄悄话,一起傻笑。一开始,她不看她们看的那些杂志。

可后来,她开始借阅那些杂志,甚至自掏腰包买回来看。少女杂志《十七岁》里面都是在服装、发型、化妆和男孩等问题上给女孩们的各种忠告。

她们在英语课上读《驯悍记》,她在圣诞节收到了《源泉》,又读了一遍。她又试着读尼采的作品,后来发现,他说女人们是骗子,说她们狡猾,试图控制男人。他说,你去见女人时,应该拿一根鞭子。那是什么意思呢?没错,她的母亲确实会使唤父亲,但母亲并不是骗子。米拉也撒过谎,但只是为了不去上学。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不尊重尼采。他比那些男老师都聪明,更比父亲的老板伍迪菲尔德先生聪明得多。有天晚上,他和他的胖太太来家里吃饭,之后米拉的母亲就夸他聪明。但尼采为什么说要拿鞭子呢?父亲喜欢母亲使唤他,他喜欢她。他每次发脾气都是冲着米拉,而不是她的母亲。彼特鲁乔[26]说,凯特就是他的狗、他的马。老师说,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可当他们在米特劳家吃晚饭时,肥胖的米特劳先生会对他的妻子吼道:“牛奶!”尽管她和他一样高,也非常胖,她还是会从桌子旁蹦起来,忙不迭地拿来一壶牛奶。有时候,他们会在夜里听到哭喊声,然后沃德太太就悄悄对米拉说,那是威利斯先生在打他老婆。沃德太太还告诉她,街对面住了一个德国屠夫,只有他和女儿两个人住,每当他晚上想出去喝酒时,就用链子把女儿锁在床上,喝完酒回来还会打她。米拉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自从她开始买杂志,她的眼神就经常游走在架子上的杂志间,尽管她总是马上移开视线,她还是会看到许多杂志里都有穿着黑色内衣的女人的照片,有的女人赤身裸体被锁链捆绑着,一个男人跨在她们身上站着,手持一条鞭子。在电影里也有这样的场景。不光帝国影院里放的电影是这样——那是她和她的朋友们不许去的地方,尽管在外面的海报栏里也有那样的照片——就是在普通电影里,有时男主角也会打女主角的屁股。在挨打之前,女主角没有经验,还会像米拉一样顶嘴。那个男人就会破门而入,将她一把撂倒在膝盖上,她会杀猪般地号叫。之后,她就会崇拜他,眼神不离他,顺从他,并且永远爱他。这就叫征服与臣服,男人征服,女人臣服,大家都心知肚明。

8

当她躺在床上,用手在身体上乱摸时,这些事就悄悄钻入了她的脑海。自然力似乎总是难免碰撞在一起的。她的第一次尝试很笨拙——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叫手淫,却不可思议地快感十足。她沉溺其中,无法罢手。想到对自己的身体做这样的事情,她很害怕,却还是大胆地继续尝试。当她试探着摩擦时,她的脑中一直进行着某种想象,直到多年后,她才知道,那叫受虐幻想。她从取之不尽的题材中去发挥想象。历史课上讲的中国的男尊女卑,二十世纪以前的英国法律和穆斯林国家的风俗习惯,都能为她激发出新的幻想。莎士比亚的《错误的喜剧》,罗马、希腊和英国的戏剧向我们展示的世界里,也允许她产生这样的幻想。还有很多电影,比如《乱世佳人》,以及有纳粹分子入侵荷兰小镇、占领了女主人的大房子这类情节,或者有像詹姆斯·梅森[27]那样的卑鄙小人威胁漂亮姑娘这类情节的电影,都能为她提供想象的素材。就连不太相关的场景也都能激发她那敏感的想象。

她会选择一种文化、一个时期和一个地点,来编织事件发生的环境。这些事件都是以权力斗争为中心的。多年以后,她终于接触到色情文学时,竟觉得它们和她自己丰富多彩的奇想相比,显得十分乏味无聊。她的幻想中有舞台,有服装,还有激烈的权力斗争。她的思绪在男人虐待女人的场景里游荡了几百个小时之后,她终于意识到,形成她快感的基本要素竟然是羞耻。因此,一场权力的斗争就很必要了。她幻想中的女性角色或高贵勇敢、胆识过人、坚韧不拔,或无助被动却满腔怒火,但她们都敢于反抗。而她幻想中的男性角色永远都是一个样。他们傲慢冷酷,认为男人至上,但是都很好色。对他们而言,女人的顺从高于一切,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去追求这种顺从。因为权力都在男人手上,所以女人唯一的武器就是反抗。然而在米拉看来,投降的那一刻,也就是性高潮到来的那一瞬,男人和女人都屈服了。在那一刻,女人的所有恐惧与憎恨都变成了爱与感激;她知道,男人也有同样的感觉。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权力无效了,一切都变得和谐了。

可如果米拉的幻想是受虐型的,她的反应就不是这样了。她意识到,生活和艺术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别。在电影里和她的幻想里,男主角对女主角做的事令人痛心,但并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不会留下伤疤。所以她并不痛恨男主角。可在生活中并非如此。在生活中,虐待会令人受伤,会留下伤痕,还会引发刻骨铭心的仇恨。威利斯先生经常毒打威利斯太太。她又瘦又弱,缺了几颗牙齿,弯腰驼背,她看丈夫的眼神是呆滞空洞的。米拉无法想象如果威利斯先生同样瘦弱、眼神空洞,他还能像瑞德·巴特勒[28]似的吗?米特劳先生和米特劳太太都很高大、专横。米特劳先生戴眼镜,米特劳太太胸部丰满,他们住在一座整洁的房子里,谈论着周围的邻居和自己的汽车。就算米特劳太太对丈夫言听计从,米拉也无法想象他用链子锁着她、折磨她的场景。

于是,米拉断定,羞耻的是性本身。正是因为性,她才会有这些想法。两年以前,她还是她自己的,她的思想也还是自己的。那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地方,用以解决清楚有趣的问题。数学是有趣的,好像精巧的谜语。在头脑的游戏中,肉身就成为令人不快的干扰。忽然之间,她的身体被一种恶心难闻的东西侵袭,这种东西使她下腹疼痛、精神焦虑。别人会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吗?母亲说,从此以后,这东西会终身伴随她,直到变老。终身啊!血在卫生棉上结了块,令她恼火。那气味非常难闻。她不得不用卫生纸把它包起来,差不多要用掉将近四分之一卷纸,然后将它带回自己的房间里,扔进纸袋,再拿下楼丢进垃圾堆。一天五六次,持续五到六天,每个月她都得这样做。她那白净光滑的身体里竟会有这种东西?米特劳太太说过,女人在自己的身体里下了毒,她们不得不把毒排出来。女人们经常悄悄谈论它。米拉明白,男人是不会经历这些的。米特劳太太说,他们身体里没有这种毒。米拉的母亲说:“得了吧,别乱说!”但米特劳太太还是坚持己见。她说,这是神父告诉她的。所以,男人们是可以主宰自己的身体的。他们不会被那种无法控制的、痛苦的、恶心的、血淋淋的东西侵袭。这就是男孩们知道了会取笑的那个最大的秘密;这就是他们总是你戳我我戳你,看着女孩们发笑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才是征服者,而女人是天生的牺牲品。

身体已经够遭罪了,她的思想却还被模糊的欲望侵袭着。当她坐在窗边的床上时,这种欲望如此深沉而模糊,她觉得只有死亡才能将其满足。她爱上了济慈。数学变得不再有趣,她放弃了微积分。拉丁文不过是关于男人们做的蠢事,历史也是。只有英文还算有趣,那里面有女人、血和痛苦。她仍然保留着骄傲。她思想的一部分退出了这个世界,但她的感觉仍是属于她自己的。她认为,不管有什么感觉,至少她不用表现出来。她曾经羞怯而沉默,后来变得拘谨、冷淡,而且呆板、固执。她的姿势和步伐变得生硬。虽然她非常苗条,可母亲还是让她穿上紧身褡,因为她走路时臀部会摆动,会惹得男孩们盯着看。她对男孩怀有敌意,甚至感到愤怒。她讨厌他们,因为他们明明都知道。她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可他们却不必经历那些。他们是自由的。他们笑话她,笑话所有的女人。那些和他们一起笑的女孩也什么都明白,但她们已没有骄傲可言。因为男孩们是自由的,所以世界由他们统治。他们骑着摩托车出去兜风,甚至还有自己的汽车。他们晚上敢独自出门。他们的身体是自由、干净、清澈的,他们的思想属于他们自己。她恨他们。如果他们之中有人敢和她说话,她就转身攻击他。也许,在夜里,他们可以控制她的想象,可是,在白天,她决不许他们触碰它。

9

渐渐地,随着她的身体越来越成熟,男孩们开始围着她转。这时米拉才发现,男孩们需要女孩,就像女孩们需要他们一样。她还听到过一些关于梦遗的悄悄话。哪怕她还是认为男性和她不一样——但她也不认为女性和她一样——至少,他们不再是曾经那些可怕的陌生人了。他们也同样是自然的产物,这多少也算一种慰藉。他们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瘦得皮包骨,脸上的粉刺也少了,他们身上男士古龙水的味道和头上的发油令她觉得,他们也像女孩一样在意自己的外表。也许,他们发出的某些笑声也和她一样是出于难为情。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像她认为的那样瞧不起女人。也许是这样。

她进了一所不大的当地大学,仍然会感到孤独。她的年龄不再是障碍,因为为了攒钱上大学,她高中毕业后在一家商店当了一年店员。当时沃德家的条件很不好。她十八岁了,也许还不到十八岁,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除了那些从“二战”中退役的老兵。女孩们试图跟她交朋友,可是稍微聊几句,她就发现她们和高中那些女孩一样愚蠢,除了衣服和男孩,她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如往常一样,她又退回书中。在一九四八年,周末的约会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必需品,米拉却对此毫不在意。好在她的思想回来了,即便头脑不像从前那般清晰,但可以容纳更多事物了。她喜欢坐下来读书,认真钻研霍桑的道德哲学,或独自揣摩罗素的哲学背后的政治寓意。如果在别人的书上也看到自己发现的东西,她就会大失所望,这样的情况还不少。她到咖啡馆里去,边喝咖啡边看书,偶尔抬起头时会看见男孩们聚在她周围聒噪。她感到困惑、惊讶、手足无措,却又有几分自得。他们围坐在她身旁,众星捧月,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有人约她出去,有时她会和其中某个人去看电影。他们想“亲热一下”,可她不屑于这样。有个男孩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嘴,她就扇了他一耳光,她觉得又湿又恶心,她讨厌别人的肉体碰到自己的肉体那种感觉。有人指责她对别人太过粗暴(而她十分惧怕自己渴望被暴力对待的欲望),这让她多少收敛了一点儿。然而,她还是会下车,语气坚决地解释道:“爸妈不让我坐在占用私家车道的车里。”

可他们仍然在咖啡厅徘徊。他们又说又笑,甚至为了引起注意而吵起来。她感觉自己成了马戏团里的唯一观众,那里全是猴子,它们一个接一个跳上桌轮流表演,又是搔胳肢窝又是扮鬼脸,直到另一只猴子吱吱叫着把它推下去,一边自己开始表演翻筋斗,一边还吱吱叫。即使他们的行为只是稍稍逗乐了她——米拉总是非常严肃——她也不明白他们为何选中她,只好尴尬地保持沉默。他们讲笑话——大多是些猥琐的、与性有关的笑话,她也会笑,毕竟听多了也差不多能明白他们讲的是什么,至少大多数时候能明白。可她不明白它们有什么好笑的。她用微笑来掩饰对此的无知。可是后来,她因为容忍了他们的胡言乱语而得了轻浮的名声,这令她十分惊讶。

这都是她后来才听说的,只有这时,她才将这件事与她在汽车里所遇到的麻烦联系起来。如果她跟着自己的感觉走,顺其自然发展下去倒也没什么,可是她读过一些心理学的书,知道自己性高潮的方式还不成熟,自己还没发展到“生殖器期”的心理阶段。成熟是一个伟大的目标,每个人都赞同这点。一个女人的成熟和男人有关,大家也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当他们伸手抱她,试图揉捏她的身体时,她只是顺从地坐在那里,甚至向他们转过脸去。他们会弯下头,亲吻她,试探着把黏糊糊的舌头伸进她嘴里。呸!可是,因为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将他们拒于千里之外,他们就觉得之前她欠他们什么,现在需要补偿似的,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会用力搂住她,把手伸进她的上衣,或是摸她裙下的大腿。他们开始呼吸急促。这惹恼了她,她感觉被侵犯了,被亵渎了。她不想让他们那黏糊糊的嘴巴、笨拙而陌生的手、粗重的气息碰触到她的嘴巴、她干净的身体和小巧的耳朵。她不能忍受这些。她会狠狠地挣脱他们,庆幸他们的车停在她家的私家车道上,不管他们想什么、说什么,她只管从车里跳出来,踏上自家的台阶。有时他们会跟在她身后道歉,有时他们只是砰地关上她没关好的门,开车走人,留下一路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没关系,她不在乎。她周末不再去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