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阴暗之地的一缕阳光
坐落于山顶的小小校舍里有欢乐喜悦的时光,也有辛苦艰难的时候,不过幸运的是,在这里有丽贝卡喜爱的书本和新交的朋友们,她才能一直开心地忙碌着,不然的话,在波洛河镇的第一个夏天,她将会过得郁郁寡欢。她努力想要喜欢上米兰达姨妈(喜爱她的心思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放弃了),可每次尝试都不幸失败了。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孩,热情、好奇心重、常常犯错,虽然她从没想过要成为人见人爱的天使,但是她心里有一种责任感,有想要好好表现的欲望,做得体、有礼貌的好孩子。每当她觉得自己的表现没有达到自我要求的标准时,她就会很痛苦。她不想和姨妈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吃她的面包、穿她的衣服、上她缴费的学校,她一直真心讨厌她。她本能地明白这是不对的,这很卑劣,因此每当她心中的悔恨自责之情十分强烈的时候,她就会拼命地想要讨好她那位严厉又难相处的亲戚大人。
可是,她每次面对米兰达姨妈的时候都会不自在,完全不像平时的自己,她又怎么可能成功讨好她呢?她身上就没有一样让丽贝卡欢喜的东西。巡视的眼神、尖锐的嗓音、骨节突出的双手、抿成直线的薄唇、长久的沉默和头发完全不搭的“刘海儿”,“发线”分明得犹如在黑布上用亚麻线缝出来的一样。似乎总有一些闭塞、无趣又专制的老人能释放出小孩心中最淘气、最恶劣的一面。米兰达要是生活在小孩多的社区,肯定常常会有人来摁她的门铃,把她的大门锁上,或是在她的花园小道上设几个“烂泥陷阱”。辛普森家的双胞胎见着她总是害怕极了,就算简在门口伸长了手给他们吃小姜饼,他们也绝不靠近半步。
不用说,丽贝卡每吸口气都可以惹恼她姨妈。她老是忘记,而从前面的楼梯上楼,因为这是去她卧室最近的路线。她用了长柄勺不记得挂到水桶上面,就放在厨房架子上。她坐在猫咪最喜欢的椅子上,她虽然愿意跑腿帮忙可总是忘记要她做的事情是什么。她进屋不关好纱门,让苍蝇都飞进来。她总是喋喋不休,话讲个不停。她一边捡碎屑,一边唱歌或是吹口哨。她总是在摆弄花朵,不是放进花瓶,就是别在她裙子上,或者插在帽子上。最后,她总能让人想起她那个愚蠢的、一无是处的父亲,就是他,仗着他那张脸和花言巧语勾引欺骗了奥丽莉亚——要是有真相大白的那天,可能不止奥丽莉亚一个人。兰德尔一家人是外面搬进来的,他们没有出生在波洛河镇,甚至还不是约克郡的原住民。米兰达不得不承认就自然规律而言,必然有一大部分人不能出生在这片神圣的地方。但是她对他们有很深的偏见。如果来的人是汉娜的话——汉娜继承了家族的另外一面,她完完全全属于“索耶”家(可怜的汉娜!真的是如此)。汉娜只有在别人和她说话的时候才会说话,而不是不管先后,一直说个不停。十四岁的汉娜是教堂的成员之一,汉娜喜欢织东西。汉娜身上拥有,或者说,将会拥有所有那些不重要却美好的品德。然而现在替代汉娜成为家中一员的,却变成了这个黑头发、大眼睛的吉普赛女孩儿。
对丽贝卡来说,简姨妈就是这阴暗之地的一缕阳光!在最初艰难的几个星期里,对这个感情用事、初来乍到的小孩来说,简姨妈无疑是她努力适应“砖房规矩”道路上的阳光。她温柔的声音、理解包容的眼神,还有总为她早早想好的借口。她确实在学规矩,只是没学全,而且程度不同,每天学习这些陌生的、难执行的行为准则,每天照着规矩行事,让她感觉比实际年龄老了好多。
米兰达姨妈坐在客厅窗边往外看的时候,小姑娘拿着她的针线活到厨房,坐在简姨妈身边。有时候她们也会在坐在侧廊,周围的铁线莲和忍冬树帮她们遮挡住了不少炎热的阳光。对丽贝卡来说,这棕色的方格棉布真是太长了,看不到头。她非常用功地做针线活,虽然常常线断了,顶针掉进了丁香花丛,手指被针扎了,额头上满是汗,布上的格子对不上号,接缝也有皱褶。她认认真真地用草莓形状的金刚砂来回磨缝衣针,可是它们还是会发出吱吱声。不过,简姨妈的耐心还是有成效的,丽贝卡的手指做针线活的时候变得灵活了一些,她灵巧的手拿过铅笔、画笔、钢笔,也就拿着小小的缝衣针的时候变得笨拙不堪。当她终于完成了第一件棕色的方格棉裙时,小姑娘觉得这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问米兰达姨妈有没有其他颜色的布料做下一条裙子。
“我直接买了一整块棕色布,”米兰达直截了当地答道,“这些布料足够你再做两条裙子,剩下的布可以做许多袖套、打补丁,浪费点儿也不要紧,这样更省钱。”
“我明白。不过沃森先生说,他可以收回一些棕色布料,以相同的价格卖给我们粉色和蓝色的布料。”
“你问过他了?”
“是的。”
“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当时在帮爱玛·简挑选围裙,顺便问了一下,而且我以为你不在意我用什么颜色。粉色和棕色一样好,而且也不容易脏,沃森先生还说粉色布用热水煮了也不会褪色。”
“哦,我说,沃森先生还真是了解清洗呢。我不认为应该用花哨的颜色装扮小孩子,不过我会问一问你简姨妈的想法。”
“我觉得完全可以让丽贝卡要一块粉色和一块蓝色的方格棉布,”简说,“小孩子老是用一个颜色做针线活很容易审美疲劳。她想要换个颜色也很正常。再者来说,她要总是穿棕色裙子、戴白色围裙的话,看着像是从慈善机构出来的孩子。再说,她穿着也不好看。”
“要我说的话,‘心灵美才是真的美’。反正丽贝卡以后也不会因为她的美貌而吃亏,用不着迁就她过多关注外表。我看她现在没什么好炫耀的,就像孔雀似的爱慕虚荣了。”
“她还小,容易被亮色的东西吸引——仅此而已。我记得很清楚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感觉。”
“简,像她这般大的时候,你还是个大傻瓜。”
“谢天谢地,你说得没错!我多希望自己知道怎么像有些人一样,还带着些傻气,照亮我晚年无聊的时光。”
最后总算争取到了一块粉色方格布,简姨妈用它做好了裙子,给丽贝卡一个意外的惊喜。她还教她怎么用窄窄的亚麻白布条,折成尖角形状,最后用紧密细致的针脚压平做成一条漂亮的镶边。
“丽贝卡,这对你来说会是挺复杂的活儿,反正你米兰达姨妈也不想看到你冬天晚上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如果你觉得能把两条白带先粗粗缝到粉裙裙摆上,依着裙子上的方格对齐了,那我可以帮你缝好,再在腰身和袖子那里帮你镶好尖角白边,这裙子就会很好看啦。”
丽贝卡高兴坏了。“我一定会很快缝好的!”她大声说道,“绕着裙子一周有一千码长,我之前缝过边,知道得可清楚了。不过就算从这到米尔顿我也能给它好好地缝上。噢!你觉得米兰达姨妈会同意我跟着科布先生去米尔顿么?他又邀请了我一次,不过那个周六我得摘草莓,另一天又下雨了,我不觉得她真会让我去。简姨妈,现在是四点过二十九分钟,爱丽丝·罗宾逊坐在醋粟丛下面等我好久了。我可以去玩吗?”
“行,你可以去。你最好跑得远远的,藏到谷仓后面去,这样你们的声响就不会打扰到米兰达姨妈。我看到苏珊·辛普森、双胞胎,还有爱玛·简·珀金斯就藏在围栏后面。”
丽贝卡高兴地跑下走廊,牵起等在醋粟丛下的爱丽丝·罗宾逊,然后给爱玛·简打着复杂的信号,好不容易成功地趁着辛普森家那几个不注意,悄悄把他们甩开了。他们年纪太小,不适合她们下午准备好的娱乐项目。尽管如此,她们并没有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家的庭院是整个小镇上最有意思的。里面的东西看得人眼花缭乱,破旧的滑雪橇、箱型雪撬、马拉搂草机、大木桶、没了靠背的长沙发,总之损坏程度不一,每天一个样。辛普森夫人常年不在家,就算在家,她也不在意那些破烂货。大家最喜欢的一项游戏就是把这里想象成一座城堡,几个英勇的美国士兵在此坚守,抵御周围的英国军队。如何分配角色是非常重要的活儿,因为最后必须让美国士兵胜利。一般来说,“跷跷板”辛普森会当英国军队的总司令,因他性格软弱,举棋不定,常常下达自相矛盾的命令,还非常喜欢调动最后方的士兵,总是能指引任何军队走向覆灭。有时候,这里也会成为伐木工小屋,住着勇敢的开拓者,他们常常能击退一群充满恶意的印第安人,有时也会被他们屠杀。总之,用波洛河人的话来说,辛普森家的房子看起来“就像一群魔鬼在这里开拍卖会一样”。
除了这个非比寻常的游乐场之外,就是被孩子们称为“秘密基地”的地方了。在索耶家牧场上有一块似天鹅绒般柔软的草地,既有迷人的窟窿和小丘,也有青翠的平地,可以建房子。这里长着好些树,不仅给秘密基地打掩护,也给这里建好的住处带来一些阴凉。每天傍晚吃好晚饭后,伴着夕阳,他们从磨坊偷偷地抱来建房的材料,真是辛苦又甜蜜的工作啊。在树下藏得严严实实的肥皂盒里放着他们所有的宝物:小篮子、盘子、牛蒡球做的杯子,聚会时用的破碎的瓷器、洋娃娃,虽然等他们长大了,这些很快就用不上了,但是现在它们完美地在他们上演的各种故事中担当角色——死亡、葬礼、婚礼、洗礼。这个下午,她们建了一所高高的四方房子,当做关押丽贝卡饰演的夏洛特·科迪的监狱。
头上缠着爱玛·简的围裙,置身于房子中间,倚靠着的监狱栅栏似乎也透着冰冷的金属味道,这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就好像她的眼睛也不再是丽贝卡·兰德尔的眼睛,而是夏洛特·科迪的眼睛,透着阴郁哀怨。
“这是不是很美?”那两个姑娘感叹道,她们做了大部分的体力活,但是依然很大方地欣赏着成果。
“我真不想把它拆了,”爱丽丝说,“它是多么美妙,多么了不起啊。”
“如果你能移开最上面的石头,我可以直接跨出来,”夏洛特·科迪建议道,“那就用不着拆了,明天你们俩可以踏进来,演关在高塔里的两个王子,而我会谋杀你们。”
“什么王子?什么高塔?”爱丽丝和爱玛·简一起问道,“快和我们讲讲。”
“现在不行,我的晚饭时间到了。”(丽贝卡算是个严格遵守时间安排的人。)
“能被你谋杀是件很美妙的事情,”爱玛·简忠心耿耿地说道,“虽然你谋杀起来太有真实感了,或者我们找伊利亚和伊丽莎来当王子吧。”
“他们被杀的时候肯定会大喊大叫的,”爱丽丝反对道,“你知道的,除了克拉拉·贝拉之外,他们演戏的时候有多傻。还有啊,要是告诉他们我们的秘密基地,他们会一天到晚在这里玩,或许还会像他们爸爸一样,偷我们的东西。”
“就算他们爸爸偷东西,也不代表他们也会偷,”丽贝卡反驳道,“你要是还想做我好朋友的话,就不要在他们面前讲这个话。我妈妈教我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讲他们家人的坏话。她说没人可以容忍,而且因为其他人的错误羞辱他们是不对的。你们都还记得米妮·丝玫利吧!”
她们自然是很容易就想起这充满戏剧性的事儿,毕竟几天前才刚发生。米妮·丝玫利亲口向每个姑娘传达了她的故事版本,感人的情节让最冷酷的人都忍不住心软。整场激烈的口枪舌战中,最后胜利的是丽贝卡而不是她,她心怀不忿,打算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