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意不同
“我可没打算要将哪个孩子教育成才,”米兰达一边说一边把奥丽莉亚的信叠起来,放进宴会灯桌抽屉里。“我本来想奥丽莉亚当然是会送我们要求的那个孩子来,不过这也像是她会做的事情,把年纪小的野孩子推给别人养。”
“你还记得我们信里说了,万一汉娜来不了的话,丽贝卡或者珍妮也可以来,”简打断道。
“我知道我们是这么说了,但是我们也没想到真会这样嘛。”米兰达抱怨道。
“我们三年前见她的时候,她还小,”简小心地提道,“过了这么久,她可能变好了。”
“或者变得更差了!”
“可是把她教导好,不是挺有成就感吗?”简小心翼翼地问。
“有没有成就感我不知道,不过肯定是件麻烦事。如果她妈妈到现在都没教好她,她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学好。”
这种悲观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丽贝卡到达的那天。
“如果她来了以后,还是像之前一样给我们找麻烦的话,我们还是别指望有休息的日子了。”米兰达一边叹气道,一边把洗碗布挂到了侧门的伏牛花上。
“无论丽贝卡来不来,我们都是要打扫房子的呀,”简劝说道,“而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为了这个小孩的到来,又是打扫清洗,又是烘焙食物,还差不多将沃森家的干货都买光了。”
“我太了解奥丽莉亚了,”米兰达回道,“我去过她家,见过那一堆孩子,互相换着乱穿衣服,也不管有没有穿反了。我知道他们是吃什么穿什么长大的,你也清楚。那个小孩带过来的东西肯定都是从家里其他孩子那里借来的。很可能就是:汉娜的鞋子、约翰的汗衫、马克的袜子。我猜她之前从没用过顶针,不过她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这感觉了。我买了块白色的棉布和一块棕色的格子布给她做针线活,让她忙起来。当然了,她肯定不会自己收拾东西,估计从没见过打扫的掸子,肯定会像个野蛮人一样很难纠正过来。”
“她会改变的,”简肯定地说,“她有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温顺。”
“不管温不温顺,和她讲话的时候她会学会认真听话的。”米兰达一边说,一边甩了甩最后一块抹布。
米兰达·索耶当然是有心的,不过除了跳动、输送血液之外从未做过他用。她为人正直、做事认真、节俭勤奋。定期去教堂和主日学校,是当地传教和《圣经》组织成员,除了这些冷漠的优点,在她身上找不到让你觉得她真实活着的一点儿温暖的小缺点,或者可爱的小错误。她只在当地学校接受过教育,她的所有志向只在管理好自家的房子、农场和奶牛场而已。简则不同,她在学院上学,读过女子寄宿学校,奥丽莉亚也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姐和两个妹妹在语言和行为上还是有些不同。
简也曾经历过伤心事,不是承受年迈父母离世的悲伤。她已能平静地接受这个自然轮回的事实,而是更深沉的悲伤。她曾和年轻的小伙子汤姆·卡特订婚,虽然当时他一穷二白,但是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前途光明,必将有所成就。此后,战争爆发了。第一次征召时,汤姆就参军入伍了。那时简对他仅是淡淡的、如友人般的喜爱,对祖国的情感也是如此温和的情绪。然而,随着战争爆发,她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在时局紧张的不安中,感受到了一股新的感情激流。生活不再是单调的一日三餐,不再是洗衣做饭打扫和去教堂的循环往复。村里的人也不再谈论家长里短。更重要的事情取代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作为妻子和母亲的悲苦、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伤痛,对现实的自我否认、同情和想要为对方分担重负的冲动。国家危难当头时,男人和女人很快团结起来。简也从模糊无趣的梦中清醒过来,那曾是她以为的生活的模样,现在她感受到了新的希望、新的恐惧、新的意义。在不安中度过了一年,在那一年里每个看报纸的人心中无不充斥着恐惧和对未知的焦虑,简终于等来了汤姆重伤的电报。她没有告诉米兰达,独自一人整理好行李就往南边去了。她正好赶上见汤姆最后一面,握着他的手,陪伴他度过最后痛苦的时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展露一个木讷的新英格兰姑娘的心意,饱含着爱意和悲痛的火热心意。她向他展开怀抱,抱紧他,让他最后有一片安息之所可以离开,这就是所有她来得及做的——虽然能做的很少,但是一切都值得。
这个信念支撑着她熬过了护理伤兵的疲惫——为了汤姆,她留下好几个月来照看他的战友们。这段经历让她蜕变成了更好的女人。虽然之后的年月里她从未离开过波洛河,人也渐渐伪装成和她姐姐以及其他瘦削的新英格兰老处女一般的模样,但这也只是伪装而已,隐藏在她心底深处的是她少女时期狂热心跳的微弱回声。学会了如何心动、如何去爱、如何承受痛苦,这个可怜的姑娘,仅靠着一点微薄的记忆,默默地延续着这份忠贞不二的情谊。
“简,你太容易心软了,”米兰达有一次评价道,“一次心软,终身如此。要不是我总是督促你坚守原则,我估计你准溜出房子到院子里等去了。”
现在已经过了科布先生和他的马车准点到达的时间了,还没见马车驶入街道的影子。
“照理应该到了呀,”米兰达一边紧张地第二十次看了眼落地钟一边说道,“我觉得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我在她的盥洗架上挂了两条厚毛巾,夜壶下面垫了毯子。不过小孩子总是搞破坏,不懂得爱护家具。我想用不了一年我们就认不出这屋子了。”
受到米兰达对未来悲观预感的影响,简的心情自然也沮丧不安。在这件事情上,两姐妹之间唯一的不同之处是,米兰达只是担心她们如何才能忍受丽贝卡,而简则时不时忧心丽贝卡怎样才能忍受她们俩。因着这份忧心,她跑上楼在丽贝卡的梳妆台上放了一个插着苹果花的花瓶和一只红色的番茄针垫。
马车在砖房侧门边停下,科布先生将丽贝卡像是一位真正的淑女乘客一样迎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下马车,将凋谢枯萎的花束递到米兰达姨妈手里,接受了她的问好——一个称不上亲吻的亲吻。
“你用不着带花过来,”那位优雅圆滑的女士说道,“到开花的时候,花园里一直都开满了花儿。”
简亲吻迎接了丽贝卡,比她姐姐的亲吻要实在多了。
“杰里迈亚,把行李箱放在门口就行,我们今天下午会让人搬上楼的。”她说。
“你们说一声,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们搬上楼。”
“别,不用了,你别离开马车了。晚点有人会路过的,我们到时顺便叫人帮忙。”
“那好吧,再见了,丽贝卡。米兰达,简,再会。小姑娘非常活泼可爱,相信她能很好地陪伴你们。”
在听到他用“活泼”这个词形容小孩子的时候,索耶小姐毫不掩饰地哆嗦了一下。她的观念是,实在避无可避时,小孩子可以出现在她眼前看看,只要她能控制的情况下,他们永远不应该发出声响。“简和我,都不喜欢吵闹。”她尖刻地说道。
科布先生意识到策略有误,但他不习惯和人争吵,为自己辩解,因此他驾着马车走了,一路上努力寻思着应该用什么比“活泼”更妥当的词来形容他这位有意思的小乘客。
“跟我上楼,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丽贝卡,”米兰达小姐说道,“进来的时候把防蚊的门关好了,别让蚊子苍蝇飞进来,虽然现在还没到时候,但是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养成好习惯。把你的随身东西带上,这样就不用再下楼拿了。记住永远要多动脑筋,别瞎忙。在编织地毯上蹭一下你的鞋子,进门那里把你的帽子和披肩挂起来。”
“这是我最好的帽子。”丽贝卡说。
“那就带上楼,放进衣柜里。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在马车上戴你最好的帽子。”
“我只有这一顶帽子,”丽贝卡解释道,“我平时戴的帽子太旧了就没有带来。范妮会接着戴下去的。”
“把遮阳伞放到门口的柜子里。”
“您介意我把它放在我的房间吗?感觉会更安全一些。”
“这附近可没小偷,就算有,我想他们也不会来偷遮阳伞的,你想的话那就拿着跟我走吧。记住了,一定要从后面的楼梯上去,因为不想弄脏地毯,我们从不走前面的楼梯,拐弯的地方当心,别跌倒了,房间在你右手边,进去吧。等你洗好脸,洗好手,梳好头发了,就可以下来了。我们待会就给你整理行李,晚餐前都弄好。你的裙子是穿反了么?”
丽贝卡低头,看了看她小胸脯中间的那一排泛黄的珍珠纽扣。
“穿反了?啊,我明白了!没关系的。你如果有七个孩子的话,总不能天天给他们系纽扣、解纽扣——他们得自己来做。所以在我们家,都是纽扣穿在前面的。米拉才三岁,她也是纽扣在前面的。”
米兰达把门关上了,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甚至比言语更能表达她的想法。丽贝卡笔直地站在房间中央,环顾了一下四周。每件家具前面都有一块四四方方的油布,床边铺着地毯,床上罩着白色流苏凸花条纹床单。所有东西都极其整洁雅致,就是天花板太高了,让丽贝卡觉得有些不适应。这是一个靠北的房间,从狭长的窗户看出去是一幢幢房子的背面和谷仓。
不是因为房间,这比起丽贝卡之前在农场的房间不知舒适了多少倍;不是因为窗外看不到风景,也不是因为长途跋涉,她完全没觉得辛苦;不是因为来到陌生环境的不适,相反她喜欢去新的地方,追逐新的刺激,而是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丽贝卡把阳伞立在角落里,脱下了她最好的帽子,扔到梳妆台上,帽子上的豪猪毛刺被压在了下面,掀开花纹床单,将自己抛上床,拉起床单遮住脑袋,整个人深埋进床中间。
没一会儿,门轻轻地开了。在波洛河,敲门这种礼仪是闻所未闻的,就算听说过,也绝对不会浪费在一个小孩子身上。米兰达姨妈进门,眼睛扫过空空如也的房间,视线落到白色床单上,整个儿如暴风雨肆虐过的海洋,海面上波涛汹涌,翻腾着巨浪。
“丽贝卡!”
名字喊出来的语气就像是从屋顶上吼出来的一样。黑发凌乱的脑袋搭配着一对惊恐的眼睛,从花纹床单上露了出来。
“大白天的你怎么跑到整洁的床上去了,把羽毛被搞得乱七八糟,脏兮兮的靴子把枕头都弄脏了?”
丽贝卡坐起来,一脸愧疚。感觉找不到什么借口来解释。她犯的错误远不是一个解释或者道歉可以解决的。
“对不起,米兰达姨妈——我一时不知怎么回事头脑发昏了。”
“嗯,如果没一会儿你再头脑发昏的话,我们必须得找出原因来。现在先把你的床铺好,拜贾·弗拉格要帮你把行李拎上来,我绝不会让他看到一个乱糟糟的房间,他准会传得所有人都知道。”
当天晚上,科布先生停好马车,回到家中,提了一把厨房的椅子,坐到在后面走廊上休息的妻子身边。
“今天我从枫林镇载了兰德尔家的小姑娘到这儿,孩子他妈。她是索耶家姑娘的亲戚,会和她们一起住,”他一边说,一边坐下开始削木头,“她是那个奥丽莉亚的孩子,就是我们刚住这里之前,跟着苏珊·兰德尔家儿子私奔的那个奥丽莉亚。”
“孩子多大了?”
“十岁左右的样子,相对她的年龄而言,长得有些瘦小。但是天啊!听她说话,觉得她得有一百岁了!她让我绞尽脑汁地回答她的问题!我见过的所有奇怪小孩中,她是最奇怪的一个。她长得不算漂亮——整张脸最突出的就是她那双眼睛,不过等她长大了,对得起那双眼睛,模样也长开了些,她会让人们惊艳地移不开眼睛。天哪,孩子他妈!真希望你可以看到她讲话的样子。”
“我想不出来她这样的小孩子,有什么好对一个陌生人说的。”科布夫人回答道。
“不管是不是陌生人,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她要是想的话,对着一个水泵或一块磨石都能聊起来。她宁愿和自己聊天,而不是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她都说了些什么?”
“我要是能一字一句重复她说的才怪呢。一路上她太让我惊讶了,我都没心思记下她说的话。她带了一把粉色的阳伞——看上去有点像洋娃娃的饰品,她紧抓着阳伞,一刻不放松。我让她把伞撑起来——当时烈日当头,她拒绝了,担心阳伞会褪色,还把它藏在了她的裙子底下。她说,‘对我来说,这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保养非常麻烦。’这些都是她的原话,这也是我唯一记得的话了。‘对我来说,这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保养非常麻烦。’”——科布先生一边大声笑了起来一边把椅子往后翘起,椅背顶在房子的墙上。“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儿,不过我记不太清了。她说起马戏团巡游和坐在金黄色双轮马车上的耍蛇人,她说,‘科布先生,她可真是个绝世大美人,你看着她的时候,会忍不住咽口水。’她会来家里看你的,孩子他妈,到时候你就可以亲眼见识一下她了。我没法想象她要怎么和米兰达·索耶相处——真是可怜的孩子啊!”
这基本上是波洛河每个居民公开的疑问了,对此有两种不同看法:一种看法认为索耶姑娘们能承担奥丽莉亚一个孩子的教育是非常慷慨的做法;另一种看法则觉得这种教育付出的代价和它的价值是完全不成比例的。从丽贝卡写给她妈妈的几封信里可以看出来,她真心认同第二种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