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刘妍妍从下了飞机就晕头转向,按照事先说好的地址,她又查地图又导航,在广州城折腾了一溜够还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最后,她向亲妈闵娟求助,闵娟一句话才让她如梦初醒。打上的士,目的地很快就出现在眼前——“小蛮腰”扭着婀娜的身姿正恭候她的光临。
下了车,付了钱。妍妍走进海珠广场,她边走边想这一路上自己吃的苦头,越想心里就憋屈,眼泪在眼窝里打转。她越想越恨秦大鹏,答应把自己弄到部队来,事情没办,倒先给他当上使唤丫头了,岂有此理,这人也太滑头了。
妍妍打开手机,在联系人一栏翻找着宋莺歌的电话号码,刚接通就听到身后传来刘若英《亲爱的路人》悠扬的歌声:一个一个笑窝,一段一段泪光,每一次都以为,是永远的寄托……
她好奇地转身,一个年轻女人携香带薰迎面飘来,“你是从北京来的刘妍妍吧?”
本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承认自己是谁,可妍妍的眼睛分明告诉了对方。
“你好,我是宋莺歌,大鹏的表妹。欢迎你!”对方伸出手。
心里的委屈不是三两句好话就能弥补的,妍妍不情不愿地碰了下她伸过来的手,算作握过了,嘴里勉强挤出俩字儿:“你好!”
来人好像并不在意她的态度,脸上仍然漾着仅露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从举手投足可以看出她是个有品位的女人,就连遥控车门的动作都显得那么婉约。妍妍心里打鼓,就凭他秦大鹏,怎么会有这么高雅的表妹,越疑心越觉得眼前的女人不像“表妹”,心里咯噔一下手就按了重拨键,女人的手机再次响起刘若英《亲爱的路人》。
宋莺歌举着手机给她看,“怎么?验货呀!”来电显示还果真是自己的名字,刘妍妍这才放心地钻进车里。
宋莺歌边启动车边交代:“你做得对,单身女人出门在外,就得多个心眼儿。你看新闻上说,今年有多少起女大学生被小流氓骗钱骗色的,这还不算,最后被卖到偏远农村,嫁给一个爷爷辈儿的老光棍。特别像你这么漂亮的妹子,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刘妍妍坐在副驾驶上闷闷不乐,根本就不接宋莺歌的茬。
“累了吧?要不你把座位放平歇会儿,反正离吃饭的地儿还有些距离。”
“不累。”又挤出俩字儿。
“见到我很失望,不养眼?”宋莺歌对着车内后视镜,左右照了照,“也是的,老喽……”
“你真是他表妹?”刘妍妍第一次主动说话。
“你不验过了嘛。不是的话,你还敢上我的车?”
“姑表姨表?”刘妍妍初出茅庐,问话变成了盘问。
“妍妍,你不会是警察吧?”
“我只是好奇。秦大鹏与你的差距有点儿大,你不觉得?”
“龙生九子,个个不同。何况我们只是远房的姨表亲,相同的基因所剩无几了,你和你的表兄妹之间很像吗?”
“不知道。我只听说我有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但我一个没见过。”
“也许你见过,或在某次旅行中,或在某条街道上,他们都有可能与你擦肩而过,只是他不认识你,你不认识他罢了。环境造就人,生活在各自的城市,会养成各自的习惯,甚至连基因造就的容貌、体型都会跟着改变。咱们都是大猴子的后代,按说没有差别,可现实中却分白的、黑的、棕的和黄的。我和表哥之间有差距再正常不过了,你说呢?”
一番话让妍妍认识到,这个优雅开车的“表妹”,不仅外在美,内涵也不错,皮好瓤也好,一肚子闷气也渐渐消散,“姐,你是学生吗?”
“你猜猜。”宋莺歌平静地回答。
“和我一样,毕业就待业?”
秦大鹏找这么一个幼稚的女孩子送资料,宋莺歌心里踏实了许多,她扭头笑笑:“也是也不是。我边工作边学习,你认为算什么?”
“半工半读?”刘妍妍脱口而出,充分说明她虽已成年,而心智却远不可及。
宋莺歌耐心解释:“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半工半读。我现在以工作为主,以学习为辅,不然能开上这车吗?”
刘妍妍摸着豪华的内饰,由衷地赞叹:“比我爸的公车还好。姐,我得向你学习,自力更生、努力奋斗,将来某一天也能像你一样开上自己挣来的豪车。”宋莺歌爽朗大笑,“有志气,妹妹一定行。说到这儿,我还要感谢你,跑这么远给我送学习资料。”
“姐,要说谢就免了。不瞒你说,我和秦科长是等价交换。”
“哟,你和表哥之间还有协议?”
妍妍话匣子打开,把心里的那点儿小九九全嘟噜了出来:“算不上正式协议。我爸找他,让他把我弄到部队上来当干部,没想到他还没给我办事,倒先让我成了他的侍候丫头,我是打心眼里不愿意的,我爹妈非让我来。姐你别多心啊!后来想想也是,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不就跑趟广州嘛,只要他能把我特招到部队,也值了。”她耸耸肩,“这不,我只好替他跑跑腿喽。”
“噢,我说咱们刚见面,你就噘着个小嘴不理人,原来你对我表哥憋着一肚子气呢,表哥得罪了你,我这个当表妹的不能袖手旁观,请你吃大餐赔不是。”
“谢谢姐,我现在不生气了。网上说女人分三种,漂亮的没内涵,有内涵的不漂亮,第三种是既不漂亮也没内涵,今天你给了我个意外惊喜,遇见了女人中的第四种,你既漂亮又有内涵,对,还会挣钱,我都快崇拜你了。”
“你马屁拍得再响,我还是我。既不如你年轻,也不如你漂亮,将来你到了部队,一定是巾帼不让须眉,花枝招展、一呼百应,让男人们靠边站着去吧!”
“你真这么看吗,姐?”
宋莺歌郑重点头。
“对了,姐你干吗非得从北京要资料呀,网上没有吗?下载下来多方便呀!”刘妍妍在崇拜对象面前,尽量表现得不辱使命,勤快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档案袋,准备打开。
开车的宋莺歌方向盘一抖,“别打开!”
宋莺歌一嗓子,刘妍妍准备撕胶带的手停住了,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不好吗姐?我想好人做到底。”
“妹妹,完璧归赵你的使命就完成了,我哪好意思让你帮这忙,弄脏了你的手怎么办?胶带撕下来往哪放,沾到车上也不好清理是吧?”
刘妍妍一愣神,后悔不已:“还是姐姐想得周全,怪我太鲁莽了。这车美容一次得不少钱吧?”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主要是我工作太忙,在汽车美容这样的小事儿上耗不起。”
刘妍妍若有所思地点点,心里开始推理,既然汽车美容是小事,屁股下的这辆豪车当然也不算什么大事,她得干多大的事业呀,越想心里越敬佩她,越想越自惭形秽。
到了酒店,宋莺歌把车交给服务生泊位,两人手拉手直奔宋莺歌提前定好的包间。装修别致的若大包间就她俩人,妍妍显得有些拘谨。
菜上了满满一桌,很多海鲜都是她在北京不曾见到过的,女人天生难以抵御美味佳肴的诱惑,让自惭形秽和拘谨都统统见鬼去吧。妍妍放开手脚,着手消灭眼前的美味,边吃边赞叹:“姐,你太有派了,我算开了眼了,该我捞着,这辈子也没吃到过这么多海鲜。”又反客为主招呼宋莺歌,“姐,你也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
宋莺歌边往她盘子里夹菜,边若无其事地问这个狼吞虎咽者:“你爸在部队挺好的吧?”
妍妍鼓着腮帮子,“好啥呀,他闹心着呢!有人成天跟他作对。”
“谁这么大胆,敢跟一局之长较劲?”
“那……那个……”妍妍嗝了一下,“姓杜的一个处长,老给我爸提意见。不,也不算给我爸提意见,是给单位提,其实还是给我爸提。总而言之,我爸挺烦他的。”
“一个处长还这么嚣张,免了不就完了。”宋莺歌替她爸打抱不平。
妍妍往嘴里塞了口海鲜,“不,别看他是个小处长,好像我爸还有点儿怵他,听说他指挥打仗能力很强,他也就靠这点儿才敢耍横的。”
“哎,你爸天天和这种人相处多难受啊!”宋莺歌叹息。
“现在好了,他不在了。”妍妍嚼着汁水丰富的海鲜,洋洋得意,“我爸发配他去演习了。”
“知道去哪儿演习吗?”宋莺歌追问。
“不知道。”妍妍抽了张纸巾擦手,“我打个电话问我爸。”
“不不不,我只是随口问问。赶紧吃吧,你说了凉了不好吃。”宋莺歌制止。
最后一道主菜上桌,妍妍惊呼:“妈呀,这么大个。姐,这龙虾有十几斤吧?”
“夸张。我是按七斤半要的,酒店缺斤短两很正常,估计七斤还是有的吧。”
妍妍馋涎欲滴地看着龙虾,小功受大禄,心中不安,于是向宋莺歌申请:“姐,要不我给我爸打个电话,问问那个姓杜的处长,到底在哪儿演习?”
李建业挥鞭追上杜言开:“老杜,阿依古丽说的初雪节是个什么节,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看看,没有文化多可怕!”杜言开摇头叹息。
“嘿!还拿我一道。送礼不打笑脸人,再不识抬举,别怪我不虚心请教啊!”
“初雪节,顾名思义,就是每年的第一场雪过的节。维吾尔族在每年的瑞雪初降时,举行一种叫‘喀尔勒克’的有趣游戏,是维吾尔族为了解除一年耕耘之后的疲惫和烦闷,祝愿来年有个丰收的年景,借此表达欢乐心情的歌舞娱乐活动,一般邀请尊贵的客人和他们信赖的朋友参加,一起跳啊唱啊的,很像咱们部队的联欢会。”
“嗳,原来这里面大有文章啊。”李建业吧唧着嘴,“你和青松像神兵天降呀,短短十几天的工夫,咱就成了维吾尔族最尊贵的客人和好朋友了,你看刚才阿依古丽,那叫一个真诚,不像虚情假意,这军民关系搞得……嘿嘿!”
提起陈青松,他无比自豪:“钓鱼凭杆,捉雀凭筛,这军民间能有这么融洽的关系,全靠人家青松上下张罗,我可没有插手,我也没这本事。”
“老杜,那天……这事儿是不是有点过了?”李建业拍拍马鞍,“我显得是不是有些小肚鸡肠、小题大做?其实我不是冲他,完全是演习压力太大,无处发泄。”
“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你说青松冤不冤,他为啥要当你的出气筒?你真应该好好反省一下,咱就说借马这件事,说人家是乱弹琴,现在又骑着人家借来的马去开会,这事儿搁我身上,我肯定不好意思。”他捋了捋马的鬃毛,“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对下级要谨言慎行。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别动不动就拿原则呀纪律呀这些大棒子压人,特别是单独执行任务,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把大家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才是我们的头等大事,往往这个时候最考验一个领导者的能力和智慧。”
“是啊,这次演习,我们承受了很大压力,身负太多的希望,我这人只要心里的疙瘩和顾虑多了,就老往慈不掌兵上想,总认为严明军纪才能无往而不胜,现在看来有些顾此失彼了。”
“仁不统兵,义不行贾。这是每个军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这个道理是建立在理解与尊重的基础之上,对士兵没有理解、没有尊重,为严而严,部队是带不好的。”
李建业点头:“在这方面,青松这小子很像你,足智多谋、善解人意,作战文书的拟制,演习的宣传鼓动,还有这军民共建,看他年纪轻轻的,但事儿办得样样有准星,我看将来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喽。”
“青松是块好材料,如果再修修枝打打杈,有意识地培养一下,他成材是早晚的事。”
“老杜,培养陈青松的责任你一定要扛好了,这块好钢要是炼不出来,我李建业第一个不答应。”
“咋啦,你这个副处长没责任吗?想在旁边吃闲饭,还是不自信?”
李建业摇头,欲言又止。
“不自信了吧!”
“哎——”李建业抬头看天,“今年我想离开部队……”
杜言开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想逃啊?你把话说明白了。”
李建业抺了把脸,“今年年底我就满二十年了,自主择业也好,转业也罢,这两方面的条件都够得上,我想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这次演习结束,我打算给组织上打报告。”
杜言开有些发怔,“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走人!”李建业自话自说,“这个想法一直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今天说出来,真他妈的畅快啊!”
“讨厌我、烦我,看我有毛病就直说,别跟娘们似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可不怕你逗我玩儿!”
李建业转过脸的时候,一副落魄的神态,“咱俩搭档,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儿,这些年从你身上学了不少的东西,一辈子想从脑子抠掉都办不到。”
杜言开感到胸口憋闷,“就没有其他选项吗?”对李建业的情况他是了解的,但心里不愿接受一个优秀领导干部因工作之外的原因而黯然失色地离开。而黯然失色。
李建业摇头,“这是目前赎罪的最好选择——”两人静默相对很久,马蹄踩进雪地的沙沙声,提醒着他们这个世界气息犹在。
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儿,李建业牵住马缰:“老杜,找个地方歇歇脚吧。”看上去,他有一肚子苦水往外倒。
开会的时间尚早,两人下马,找了个避风处,把大衣铺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
李建业要了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几口,“呸,谁想离开谁是王八羔子!”
“别自虐,有话好好说。”杜言开心里也跟着酸楚起来。
烟呛得他干咳了几声:“老杜,你是知道的,当兵这么多年,我穿惯了这身军装,对它也有感情了,这绿色就像我身体里一个器官,少了就没命。半辈子都扔在了军营,吃饭、睡觉、出操、训练,这所有的生活都那么习惯、自然,好像自己生来就应该过这种生活,就连打嗝磨牙放屁都他妈的守规矩、讲纪律。每次只要一动离开的念头,全身的汗毛都惊得立起来,我是打心眼里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呀……”
“念由心生,心随愿走。既然打心眼里不想走,那就留下!”
“可是,转过头来看看眼下过的日子,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感觉自己很没用,我还哪像个顶门立户的男人?老婆跟着吃苦,孩子也跟着遭罪,她们跟着我,还不如跟着一个农民工过得舒坦。”李建业瞪着血红的眼睛,扬起马鞭狠狠抽打,雪花飞溅。
“虽然北京有些特殊,生活成本高、工作压力大,但你不能这么轻易地承认自己的失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呀,你这些年的付出和努力不就全部付之东流了?别说对起你家翠菊和雨翔,你对得起自己的付出吗?火头子上走险,气头子上寻短,等你冷静冷静以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李建业的心情失落到谷底,“我很冷静。每天面对柴米油盐的困境,我连冲动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没有了冲动的资格。”
面对失望至极的李建业,杜言开自知任何劝慰都归结苍白,但是,只有安慰是他此刻想做的和唯一能做的:“当然,面对生活的千辛万苦,没有人能与之讨价还价。可你也别太消极了,更不能绝望,不绝望就是有希望,无论是穷困潦倒的路人,还是富甲天下的商贾,在特定的条件和环境下,都有磨盘压手的时候,你现在的生活只是走到了一坎上,只要是坎,总有过去的时候。”
李建业苦涩酸楚、似笑非笑:“过去?你这是在安慰我,但我不能自欺欺人。你弟妹没随军的时候,好歹是我们鲁西林业站的正式职工,按照我们当地的生活水平,这些收入虽然不能大富大贵,至少衣食无忧。随了军工作没了,孩子又要上学,每个月除了交房租、供孩子上学,家里生活还常常需要老家雀儿接济,真没脸啊!”说着又垂头丧气地自我揶揄,“老杜你说,在北京,一个部队的团职干部,处级呀!挣的钱能把老婆孩子饿死在大街上,说出去有人信吗?这不是编故事吗?”
“老李,你看看咱们周围有几个无忧无虑的,虽然每个家庭的情况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大家都是生活上困顿,经济上拮据,哪个人不是艰难着前行,这就是生活。”
“我知道,生活上的艰难只要忍一忍,要么适应、要么改变,但更可怕的是狐鼠凭城,以为功狗的现实,我入伍二十年,仍他妈的还是个租客,就是拜这所赐吧?”他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杜,我们永远都不会有出头之日的。”
“无论现实如何,但还没到难字压顶、山穷水尽、寸步难行的地步。”杜言开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有信心,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要坚持,当然到了咱们这个年纪,坚持不再是永不动摇、从不妥协,而是犹疑着、退缩着、心猿意马着、一步三停着,还在往前走。”
“哪怕是水中月、镜中花?”李建业沉重地寻问。
杜言开抬头望着远方,像在劝慰面前的老战友,又似乎在告慰自己:“有些痛,说不出来,就只能忍着直到慢慢淡忘;也无须解释什么,解释永远都是多余,理解你的人不需要,不理解你的没必要……”
阳光突然穿破云雾,直射下来,天地骤然间变得光亮,远处的木孜塔里峰,矗立在那里,银装素裹闪闪发光,像直冲云霄的天梯,甚是巍峨壮观,不远处的台特玛湖已经冰封,湖上积着厚厚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产生一阵刺眼的眩晕,湖面忽而像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忽而又幻化出波光粼粼的迷人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