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羊圈和牧羊人
“好吧,爱丽丝,明天”,在和长女沿着克里夫登的海岸散步时,梅顿医生说道,“为了保证能有一千英镑的财产,我要行动起来。”
这是一次漫长亲密谈话的成果。十九岁的爱丽丝·梅顿是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她羞涩温和、身量矮小,举止也谈不上优雅。她一脸欣喜地瞥了一眼父亲,随后又望向蔚蓝色海峡对岸的威尔士山。父亲给予的信任让她受宠若惊。众所周知,这位生性缄默的医生从不在家人面前谈论自己的财务状况。他看上去是位对子女疼爱有加的父亲:严肃但善良,内敛却慈爱,双眼和嘴唇挂着隐隐的笑意。今天,他心情出奇得好,才同爱丽丝说起自己的事业和以前相比大有起色。他在克里夫登行医已经二十余年,但面对庞大的家庭开销,他的那点收入只是杯水车薪,盈余甚少。现在——1872年——四十九岁的他对未来怀揣了新的希望。要说他的营生还能再维持上十年或十五年,绝对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作为滨海渡假区的克里夫登名声渐长,新房子像雨后春笋般涌现,他的事业肯定会蒸蒸日上。
“女孩子家就不用操心这些了,我看,”他带着遗憾的口气地说,“让男人们去闯事业吧。古诗不是说了嘛,‘男人天性使然’。要是我的女儿还得为钱的事犯愁,我心里可不会好受。不过爱丽丝,我总跟你聊这些,都养成习惯了,你那好妈妈要是还在世,我也会常跟她唠叨的。”
梅顿夫人在生了六个女儿后,结束了自己在大千世界应尽的义务。她已经在凝望着赛文海的老教堂里安息两年了。由于回忆被勾起,父女俩叹息起来。梅顿夫人是一个甜美安静又不做作的女人,持家有方,天生谈吐高雅,见识深远,就连最挑剔的人也会称赞她为淑女。她总是忍不住操心,在健康最终垮掉之前,莫名的焦虑早已摧残了她的容颜。
“不过,”医生继续说——称他为医生只是出于礼貌——他弯下腰,摘下一朵花端详着,“我尽量不和她讨论这些。你也一定能感觉到,生活其实一直在走上坡路。但家庭还是得时刻戒备,以免陷入窘境。最让我心酸的是那些贫苦家庭的妻小们,他们不得不日夜精打细算,分配零星的一点儿收入。女人啊,无论老少,永远都不要为钱烦恼。”
仲夏的艳阳恢弘,西来的海风夹杂着海腥味,生性开朗的梅顿医生振奋起来。他开始习惯性地憧憬未来。
“爱丽丝,总有一天,无论男女老少都不再会为生活的窘迫苦恼。现在还不到那一天,但它一定会到来的。人类生来就不该做挣扎待宰的羔羊。耐心等待吧。让文明开花结果。你知道有诗人写过,‘众人的智慧会将让焦躁的王国俯首称臣[1]——’”
他热忱而又有所克制地吟诵起这首描绘人性的诗歌,表达着自己对人世的看法。埃尔卡纳·梅顿行医是入错了行。在追梦的青年时代,他悲天悯人,做了如此选择。他成了个凭经验开药问诊的医生,就此止步。“我们的诗人”这句话他常常挂在嘴边。克里夫登最吸引他的就是它与文学的关联。他仰慕丁尼生;在经过柯勒律治的小屋时,从来都是满怀敬意。只因为常与市井市民打交道,他的天赋才受到了抑制。
他和爱丽丝散步归来,家里正好是喝茶的时间。今天下午有一位客人到访,小小的起居里坐了八个人,几乎到了容纳的极限。姊妹几人中,紧挨着爱丽丝的是弗吉尼亚,一个漂亮但纤弱的十七岁姑娘。然后是格特鲁德、玛莎和伊莎贝拉,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十岁,虽然都是相貌平平,但正当青春年华,伊莎贝拉甚至比她的大姐更加其貌不扬一些。最小的莫妮卡是个才五岁的小女孩,她活泼可爱,一对眼睛漆黑明亮。
这对父母从不吝啬对女儿们的关怀。几位年轻的淑女接受着与身份匹配的教育,其中一半来自当地学校,一半来自家庭。年长的几位还在私下里学习,以提高修养。整个家中弥漫着知识的氛围,每间屋里都摆放着书籍,以诗歌最多。然而,梅顿医生让女儿们受教育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使她们谋得一官半职。忧愁的时候,他也曾经恐惧生活的艰难,决定还是自己做些什么,给家里留些实际的补贴,但最后总是一拖再拖。他尽了最大努力,因为就算发生不幸,她们至少可以靠教书维生。但一念及女孩们得为生计奔走,他就满心抵触,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一股隐隐的信念一直在给他勇气。上天是不会刻薄对待他和他的爱女们的。他身体还很健康,事业也一定会越来越好。时下唯一的任务显然是树立起正派人生的榜样,从各方各面塑造女儿们的心智。除了传统英国淑女遵循的道路,他再也没有别的奢望。梅顿医生对女儿的希冀是男人对女性的普遍期待,离不开对道德和习俗的遵守。
茶桌前的访客是一位名叫萝达·南恩的年轻姑娘。她高挑瘦削,眼神锐利,而且活力十足,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梅顿家的人。紧张不安(才十五岁的她看上去像是有十七岁)暴露了她的青涩。她在话语间也会偶尔蹦出些前后矛盾的想法,虽然孩子气,却在极力模仿成人的措辞。她智力和脸蛋俱佳,虽然日后是否会出落成美人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头脑一定会结出智慧的果实。
萝达患病的母亲正在克里夫登做夏日调养,梅顿医生是她的健康顾问。因为这个缘故,这个女孩与梅顿一家成为朋友。在对待几个年幼的梅顿女孩时,她颇有优越感。孩童的嬉戏早被她拒之门外,唯有智慧的谈话才能令她开怀。
南恩小姐有一种鲜有的直率,她不无骄傲地坦言要自食其力,以后兴许会做一名教师。大部分时间里,她都醉心阅读,闲暇时候,要么和梅顿一家,要么和史密森一家度过。她对后者有一种深切且难以言喻的崇敬。鳏居的史密森先生是个神色严峻、声音沙哑的男子,他三十五岁上下,有个害肺痨的女儿。梅顿医生对他的激进言辞隐隐反感。如果女性的直觉没有错的话,萝达·南恩一定是爱上了他,让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她的初恋。爱丽丝和弗吉尼亚在私下谈天时曾经委婉地取笑过她,她们担心这种爱情有悖年轻淑女的教养。但就算如此,她们还是认为她卓尔不群,在听她讲话时都会心怀敬意。
“南恩小姐,你又发表了什么高论?”环视身边年轻的女儿们的医生故意半开玩笑地问道。
“说实话我记不得了,医生。不过我想请教您,您认为女人应当参与议会吗?”
“当然不,”他回答道,仿佛是经过了慎重考虑,“如果她们非要去,也只能是站着。”
“哎,和您真是没法好好说话,”萝达一脸恼怒地争辩道,其他人和悦地笑起来。“史密森先生认为议会里应该有女性议员。”
“是吗?我女儿告诉过你威廉先生的果园里有夜莺吗?”
对于萝达小姐从她那可憎的友人那里得来的激进观点,梅顿先生连调侃的意愿都没有。女儿们从不敢在父亲面前冒然提及这样的话题。只有当南恩小姐在场时,她们才怯怯地对她心血来潮的各式言论流露出兴趣。但她们却从未灵光一闪,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
下午茶后,一小群人三两结伴——有的来到屋外的苹果树下,有的围坐在钢琴边,弗吉尼亚弹起了门德尔松。在父亲的注视下,咿呀学语的莫妮卡在众人身边跑跑跳跳。梅顿医生嘴含烟斗,倚着帆布椅,背靠在阳光拂照的常春藤墙壁上。他感叹自己是多么幸福,能有这群可爱温柔的女孩作伴。年复一年,他对她们的爱愈发浓烈。他的晚年一定会安详愉悦,看着她们中的一些结婚生子,另一些陪伴在左右——正如他曾经养育她们一样。
弗吉尼亚应该能觅得如意郎君,她面容姣好,举止优雅,还冰雪聪明。格特鲁德兴许也可以。而小莫妮卡——噢,小小的莫妮卡!她是全家的明珠!当莫妮卡长大成人,他就可以退休了,到那时一定能攒下一笔钱。
他得让女儿结识更多的人,她们总是独处,羞于和陌生人交往。她们的母亲要是在世该有多好!
“萝达希望您可以给我们读点东西,父亲,”在他沉醉于美梦时,大女儿走过来说。
他常常为她们大声朗读诗歌——他喜爱柯勒律治和丁尼生,所以并不需要动员。爱丽丝拿来了诗集,他选了《食莲者》[2]一篇。女孩们依偎着他坐下,欣喜地听他吟诵。他们度过了无数个夏夜,但都不及今晚宁静。朗诵者抑扬顿挫,画眉呖呖歌唱。
“‘不用管我们。时间如斯,我们的嘴唇须臾间就再也不能发声。不用管我们。世间有什么会是永恒?一切终将被夺走——’”
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这宁静戛然而止。金斯敦西摩村的一位农民染上了恶疾,医生必须立刻前往。
“很抱歉,孩子们。让詹姆斯帮我备好马车,越快越好。”
十分钟后,梅顿先生驾驶着小马车,风驰电掣地赶往现场。
七点左右,萝达·南恩起身告别,她一如既往地坦白直言,说自己回家前要去海滩散步,并期待能碰上史密森先生和他的女儿。南恩夫人今天身体欠佳,不便出门。“但是这种时候,”萝达说,“病人情愿一个人呆着。”
“你确定她愿意?”爱丽丝鼓起勇气问道。萝达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妈妈为什么要说反话呢?”
这坦率的言辞让人可以窥见她的性格。
九点的时候,年幼的三个妹妹已经上床睡觉;爱丽丝、弗吉尼亚和格特鲁德坐在客厅里专心阅读,时不时小声交换着心得。她们差一点没听到敲门声,以为那是来布置隔日午餐的女仆。然而门打开后伴随着一阵莫名的沉默。爱丽丝抬起头,看着那张三人等待的脸,那张脸的神色疲倦异常,她突然感到一阵害怕,站起身来。
“可以和您谈谈吗,小姐?”
走廊上的谈话很简短。信使带来了梅顿先生的消息。在从金斯敦西摩往回赶时,医生从马车上摔了下来。他昏迷不醒,躺在路边的一座小屋里。
医生很久以前就想换匹新马了,他那匹忠诚的老马的膝盖已经开始打颤。像其它事情一样,拖延造成了致命的后果。马儿踉跄着一个猛摔,医生头朝下被甩在了地上。几小时后,他被抬回了家。虽然在接下来的一两天里他还有些好转的迹象,但这苦命人奄奄一息,只来得及口述和签署一份简短的遗嘱。在完成这项使命后,梅顿医生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注释:
[1]丁尼生《洛克斯利大厅》一诗中的诗句。
[2]选自荷马史诗《奥德修斯》。特洛伊战役结束后,英雄奥德修斯携战士归国,途中行经一座岛屿,岛上的居民以莲花款待,而有些战士们在吃了莲花后记忆消失,终日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