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勃朗特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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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7月28日

“勃兰威尔的行为一如既往。他的身体似乎垮了。爸爸,有时候是我们所有人,夜晚悲伤地陪着他。他白天多半在睡觉,因此晚上就醒来躺着。但是,不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吗?”

在她最亲密的朋友们仍然对她是《简·爱》作者的事实一无所知时,她收到其中一位朋友的信件,打听有关卡斯特顿学校的事情。此处应该奉上她在1848年8月28日回复的信件。

“既然你离家时希望收到我的信,那我就会毫不耽搁地给你写信。给朋友回信的时候,我们起先磨磨蹭蹭,然后经常被出现的干扰所妨碍,直至拖延至不可原谅之时。我在上封信里忘记回答你提的一个问题,后来便为这个疏漏感到不好意思。所以,我首先要回答那个问题,尽管我担心我提供的信息迟了一些。你说,某某夫人考虑送谁去学校,想知道卡斯特顿的牧师女儿学校是否合适。我个人对那所机构的了解来源于20年前的经验,已经是老黄历。那所机构当时还是起步阶段,糟糕蹒跚的起步。斑疹伤寒时不时摧折那所学校,各种污浊的空气和水、恶劣不足的饮食,催生出收索不幸学生性命的肺痨和瘰疬。彼时,对于某某夫人的任何孩子们来说,那里都不是个合适的地方;但我明白,从那些日子之后,情况大幅改观。学校从考恩桥(环境景致如画的同时极不利于健康——低洼、潮湿,树木流水,景致优美)迁到了卡斯特顿。住宿、饮食、纪律、教学体系,我相信,全都得到彻底改观,大为改善。有人告诉我,表现良好并在学校待到学业完成的学生可以获得女家庭教师的工作,如果她们愿意接受职位的话,挑选过程相当慎重,还有,离开卡斯特顿的时候,还可以获得配发的全套优质服装……最近,霍沃思最古老的家族败落,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先辈据说居住了十三代的地方……我得最为感激地说,以爸爸的年龄来看,他的健康情况一直不错;他的视力,我想也大大改善,并未恶化。我的妹妹们同样很好。”

然而,乌云正笼罩这个劫数难逃的家庭,而且每时每刻都在逐渐变得黑沉沉。

10月9日,她这样写道:

“在我们的寒舍,过去的三个星期是一段黑色的日子。整个夏天,勃兰威尔的身体迅速衰弱;但是,医生和他自己仍然不觉得他已经命悬一线。他只有一整天没完全卧床,去世前还在村子里待了两天。9月24日,星期日上午,经过20分钟的挣扎,他去世了。他的神志完全清醒,直到最后的苦痛降临。头两天,他的心灵经历了往往先于死亡到来的奇异变化;他的良心安宁;天性回归,标志着他大限将至。现在,他回到了上帝的手中,全能仁慈的主。现在,我心里深深确信并为此感到安慰——他终于安息了,彻底安息了,经过短暂、罪过、痛苦和狂热的一生。最终的分离,他的尸体苍白横陈的场面,带给我的痛苦比想象的更加强烈。直到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能给予一位近亲多少宽恕、同情和惋惜。如今,他所有的恶习都烟消云散。我们只能记起他的悲伤。爸爸起初痛苦不堪,但总的来说,还能挨过这件事。艾米莉和安妮还不错,虽然安妮总是病怏怏,艾米莉现在正感冒和咳嗽。这个时候,我本应该拾起自己的力量,却命中注定要陷入危机。星期日,我先是头痛和恶心,食欲不振。然后,体内疼痛袭来。我迅速消瘦。一口吃的都碰不得。最后,我患了胆汁热。我卧床一周——沉闷的一周。但是,感谢上帝!我的身体似乎正在恢复。我可以坐上一天,适量吃些东西。医生起初说我会恢复得很慢,但我的恢复速度似乎比他预料的更快。我真的好多了。”

我听一个曾经在勃兰威尔弥留之际照顾过他的人说,他决心要站着死。他再三说,只要还活着,就有意志力,就可以随心所欲;最后的苦痛到来时,他坚持要采取刚才提到的姿势。我之前就述说过,他濒死的时刻,口袋里塞满了他眷恋的那个女人的旧信。他死了!她还活着,还住在梅费尔。我料想,欧墨尼得斯(复仇三女神)在听到“伟大的潘神死了”[31]这句哀号的时候也会寻死。可怕的复仇三女神将自己泯灭的良知刺痛苏醒,我想,与她们相比,我们更应该让他活下来。

我永远都不想搭理她。让我们再次一窥霍沃思的牧师住所吧。

“1848年10月29日

“我想,我现在已差不多从上次生病的影响中复原了,身体基本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有时,我希望身体状态更好一些,但我们应该知足常乐,不要妄生非分之想。此时,与我自己相比,让我更不安的是我的妹妹。艾米莉的感冒和咳嗽非常顽固。我担心她胸口疼痛,有时,她动作太快时,我会发现她呼吸急促。她看上去瘦弱苍白。她沉默的性格让我忧心忡忡。问她也无济于事,因为她不会回答。推荐治疗方法也无济于事,她根本不接受。我无法对安妮的虚弱体质视而不见。我觉得,最近一次的悲伤事件让我比平常更加不安。有时候,我难以克制沮丧的感觉。我试图将一切交到上帝的手中;相信他的仁慈;但是,有些情况下,我难以做到忠实和顺从。近来的天气对病人甚为不利;温度突变,这里常常刮起刺骨的寒风。如果天气变得更稳定,也许会对大家的健康产生有利的影响,不断袭扰的感冒和咳嗽也会消失。爸爸也不能幸免,但迄今为止,他比我们所有人的情况都好。你可一定别提今年冬天让我去什么地方。无论如何,我不能,也不会,离开家。如今,某小姐已经多年身体不好。这些事情让一个人感觉,还有明白,这个世界并非我们的安身之地。我们不应该在人们之间编织出太紧密的纽带,或者太过天真地紧攥着人的感情不放。总有一天,他们必将离我们而去,或者我们必将离他们而去。愿上帝将健康和力量还给所有需要它们的人!”

此时,我将用她自己给妹妹们写的传记评论中的动人语言继续讲述。

“然而,剧变临近。追忆悲恸;降临的痛苦令人预先想起都感到恐惧。正值一天里炎热劳累的时候,劳作的人无法干活儿。我的妹妹艾米莉率先倒下……她这一生,决不会拖延眼前的任何工作,现在也没有拖延。她迅速消沉。她正急速离我们而去……日复一日,我眼看着她直面痛苦,满怀疑惑和爱的悲痛看着她:这样的场景,我前所未见;但是,确实,我从未见过谁能和她媲美。比男人更坚强,比孩子更单纯,她的性格独一无二。可怕的是,尽管对他人怀着怜悯,她却对自己毫不顾惜;灵魂不为肉体所动。颤抖的双手、无力的四肢、失去光彩的双眸,还要分毫不差地呈现出与健康时一样的状态。旁观和见证这些却不敢提出异议,真是一种语言无法传达的痛苦。”

实际上,从勃兰威尔星期日去世之后,艾米莉从没出过门。她没有怨言;她不想忍受询问;她拒绝同情和帮助。很多次,夏洛蒂和安妮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或者停止写作,揪心地听着她们这位姐妹爬上那段矮楼梯时虚弱的脚步声、吃力的呼吸声,还有频繁的停步。然而,她们不敢将她们观察到的情况声张出去,与艾米莉本人相比,她们其实承受了更深的痛苦。她们不敢形诸语言,更不敢做出伸出胳膊或手帮忙这类的关怀之举。她们坐着,一动不动,沉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