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勃朗特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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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相信自己已经提过,她尚在人世的几个朋友认为,“简·爱”这个故事的萌芽正是她在伍勒小姐的学校听说的一宗事件。不过关于这一点,除了推测之外,一切都无从得知。听她谈过自己作品题材的那些人都去世了,再也不能说话;而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我引用的信件既没有提及一星半点她的诗歌出版,也没有牵扯哪怕一点点她们姐妹要发表故事的打算。然而,我记得,勃朗特小姐在回复我询问她关于写作模式等问题时,向我提到了很多小细节。她说,她不是每天都能写作。有时候,过了几周,甚至几个月,她才感到可以往自己已经写好的那部分故事里添加些什么。然后,某个清晨,她醒来时,故事的进程清晰明朗地展现在她的眼前,一目了然,每逢这种时候,她便一心只想卸下对家庭和作为子女的责任,悠闲地坐下来,写下对事件的过程和结局的想法。实际上,在这种时候,她脑海里那些想法要比她本身的现实生活更具有存在感。尽管她会这样“着魔”(姑且这么说),但平常在家陪伴她的那些尚在人世的人明确表示,对于自己应尽的责任和他人的求助,她一刻也不曾疏忽。给如今将近八十岁的塔比[6]找一个姑娘帮帮忙很有必要。心存猜忌的塔比不情愿放下她的所有活计,也无法忍受被人提醒——她敏锐的感觉已经被岁月磨钝,哪怕再委婉的提醒也不行。凡是被她认定是非她做不可的事情,另一位佣人就不能插手。此外,塔比要保留自己为晚餐削土豆皮的权利;但是,由于眼睛愈发看不清楚,她经常漏掉那些黑色的斑点——在北方,我们称其为土豆的“眼睛”。勃朗特小姐是一位特别挑剔的女主人,她难以忍受这一点;但她不忍心伤害忠诚的老佣人,不能让那位年轻的姑娘再检查一遍土豆,不能如此提醒塔比:她干的活儿不如以前了。于是,她会溜进厨房,趁塔比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拿走盛蔬菜的碗,中断流畅饱满的写作兴致和灵感,仔细地挖去土豆上的斑点,再悄悄地把它们放回原处。这个小举动或许可以说明她是如何井井有条地充分履行了自己的责任,即使是在她“着魔”时。

每个研究过她作品的人——无论是出版物,还是信件,每个享有倾听她谈话的珍贵特权的人,一定会注意到她非凡巧妙的措词。写书的时候,她自己对这一点也很介怀。唯有一套词语能够如实反映她的思想,而别的词,无论意思何其相似乃尔,均无法达意。她在实践中坚定地奉行特伦奇先生[7]大力推行的简单神圣的真实表达,并将其视作常常为人忽视的责任。搜索合适的词语时,她会耐心地等待,直到它自行出现在她的面前。它或许出自乡间俚语,或许出自拉丁文;只要能准确地表达出她的想法,她并不介意它来自何处;不过,这种谨慎让她的风格如同一幅精细的马赛克镶嵌画。每一个组成部分,无论多小,都要被放到正确的位置。她必须弄清楚自己想要说什么,然后谨慎地选择词语并以合适的顺序安排它们,在此之前,她一个句子也不会写。因此,结果就是,我见过她用铅笔写的草稿纸,上面偶尔会有被划掉的句子,不过一个词或者一个词组被划掉的情况,即使有也极少。她在这些小纸片上写下小字,用一块板子当作书桌,就像是装订书籍用的那种,抵住每一张纸片。这个方法对她那种近视程度的人非常必要;除此之外,这还能让她黄昏坐在火炉旁边时或者夜里一连几小时睡不着的时候(这种情况经常出现),也能使用铅笔和纸来书写。她最终的手稿就是由这些铅笔草稿誊抄而成的文字,美观而清晰易读,几乎和印刷品一样适合阅读。

在她们的姨妈还在世的时候,姐妹们就养成了习惯。如今她们依然保持这种老习惯:9点钟放下工作,开始学习,在客厅来回踱步。那个时候,她们会讨论手头的故事,描述它们的情节。每周有一两次,每个人向其他人朗读正在创作的作品,听一听她们的意见。夏洛蒂告诉我,她很少采纳别人的意见来修改自己的作品,她认定自己描述的就是现实。但是,阅读让所有人都兴趣盎然、跃跃欲试,把她们从日复一日的烦恼产生的痛苦压力中解脱出来,让她们觉得自由自在。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夏洛蒂决定无视公认的标准,要把她的女主角写得相貌平平,身材矮小,毫不起眼。

为“柯勒·贝尔的逝世”撰写了这篇优美讣告文章的那位作者在文中提到了关于《简·爱》的事情,很可能就是从她本人那儿了解到的。我将冒昧地引用如下。

“她曾告诉妹妹们,她们错了——甚至是道德上的错误,她们认为女主角漂亮是理所当然的。她们回答说,其他任何条件都不可能让女主角富有趣味。她的回答是‘我要向你们证明,你们错了;我要向你们证明,一个像我一样矮小普通的女主角会和你们的任何一个女主角一样有趣。’因此,‘但是,简·爱’,她在讲述这段趣闻的时候说:‘她不是我自己,她就是她。’随着作品的推进,作者的兴致愈发浓厚。写到‘桑菲尔德’的时候,她已经无法停笔。由于高度近视,她将用小方纸片制成的本子紧凑到眼前,(第一份稿)用铅笔写作。她继续往下写,不间断地写了三个星期。到那时,她已经写到女主角离开了桑菲尔德。接着,她发烧了,不得不停了下来。”

这就是一切,我相信,就是如今关于这本精彩著作的设想和构思可以讲给别人听的一切。然而,经过焦虑的曼彻斯特之行,当勃朗特小姐带着父亲返回霍沃思[8]的时候,这本书还只处于滥觞阶段。

大约9月底,他们回到家。勃朗特先生一天天恢复,但他仍然被禁止用眼过多。离开的这段时间,家里的情况比她原先最好的设想还要安稳,她为自己离开期间的平安无事备感欣慰。

此后不久,有人再次向勃朗特小姐提议在远离霍沃思的某个地方开办学校。关于这个建议,我无法找到明确的说法。它引出了别具一格的回复,以下是其中的片段——

“离开家!——我找不到地方,也找不到工作,也许,我定会错过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我的才能会生锈,我寥寥无几的学识绝大部分会被遗忘掉。有时候,这些想法深深地刺痛我;但是,无论何时,我扪心自问,我的良心都会肯定地说,待在家里是正确的,若我屈服于解脱自己的热切渴望,将会受到良心的严厉谴责。如果不顾这种警告,执意犯错,我也没有成功的指望。我很想不久后再次收到你的来信。说说某人,让他跟你清楚而不是含糊地说说他确实能允诺介绍什么学生;人们经常认为他们那么做就能干大事,直到他们试过才知道;但是,弄来学生可不像弄来任何一种东西。”

无论这次协商的性质和程度如何,结果都是夏洛蒂坚持自己良心的抉择,良心要求她留在家里,只要她在这里能让那些身处困境的人感到高兴或安慰,或者能对身为这一切源头的他产生一点点影响。下面的摘录可以让我们一窥这个家庭的烦恼。这段文字来源于一封12月15日的信件。

“希望你没被冻住;这里寒冷得可怕。我不记得以前有过这么一连串北极一样的日子。英格兰没准儿真的滑进了北极地区。天空看上去像是结了冰,大地被冻住了,风好像双刃刀片一样锋利。这种天气的后果就是,我们都患了严重的感冒和咳嗽。可怜的安妮深受哮喘之苦,不过现在,我们很高兴地说,稍有好转。上周有两个晚上,她咳嗽,呼吸困难,听起来和看起来实在令人感到痛心。这种病痛一定极为难以忍受。而她忍受它,就像忍受所有的痛苦一样,毫无怨言,只是在近乎精疲力竭的时候不时叹息。她拥有忍耐力超凡的英雄气概。我表示钦佩,但的确无法效仿。”……“你说我要‘多告诉你一些。’你要我说些什么呢?霍沃思什么也没发生;至少,没什么高兴的事儿。一周之前,发生了一件小事,让我们被刺痛得回到现实。但是,亲历这件事的我们不会感到高兴,听说这件事的你也不会,所以,你决不会感谢我向你提及这件事的。事情只是郡长的官员前来拜访B.,要他要么还债,要么去一趟约克。当然,他的债务已经还清。一次次这样赔钱可不会令人愉快;但是,琢磨这些有什么用呢?又不会让他好起来。”

“12月28日

“我觉得,现在坐下来给你写信,也没说什么值得一听的,几乎就像一场闹剧。确实,若非两个理由,我会至少推迟两星期再写信。第一个理由是,我想再收到你的一封信,因为你的信饶有趣味,寓意深长;一些经验和观察之谈;任何人都会欣欣然地收信,津津有味地阅读。而除非回信,我便没指望收到这些信件。但愿通信能被安排成单方面的就好了。第二个理由来源于你上次的言语,你感到孤独,有点像我在布鲁塞尔那时候,因此,你萌生了要收到老朋友来信的奇特愿望。对此,我表示理解和同情。我记得,待在刚才提到的那个地方的时候,最短的便条都是对我的犒赏;因此,我就写信了。我还有第三个理由:一种恐惧挥之不去——唯恐你会觉得我把你忘记了,我的关心会随着缺少联系而冷却。忘记你的性格可不符合我的性格。虽然,我敢说,如果我们一直住在一起,我说不定会发火甚至大发雷霆;而你,也是一样,难免会生气,然后我们重归于好,重蹈覆辙,磕磕绊绊。长时间被拴在一个地方,一处情境,被一种单调乏味的烦恼束缚的时候,你是否也曾对自己的脾气感到不满?我会。我现在的心情不会让任何人产生羡慕;我的情绪,我想,很快会失控,很愤怒,很情绪化,很激动。我几乎就要渴求些许你描述的那位夫人性情中始终如一的安详了。或者,至少,我乐意拥有她自我控制和隐藏的能力。但是,我不要她的虚伪习气和看法,还有她的镇定。毕竟,我更喜欢做我自己……你一直不为遭遇的那些陈言老套烦恼,这样做是对的。根据你的新体验考虑所有新方法:如果看到蜂蜜,你就把它采来。”……“我认为,我们毕竟不应该藐视在这世上所见的一切,只因为它并非我们所习惯的东西。反之,我猜,在我们看来荒谬的习俗下面往往还是有些重要原因的。如果有朝一日,我要再次与陌生人相处,那么在责备别人之前,我应该细心地考虑一番。不加区别的讽刺和挑剔只是恼羞成怒的胆小鬼,就是这样。安妮现在好多了,但是爸爸得了流感,将近两星期都没恢复。他有时极为痛苦地咳嗽,精神也相当萎靡。”

1846年就这样结束了。

注释:

[1]指夏洛蒂·勃朗特的处女作《教师》。(译注)

[2]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译注)

[3]罗伯特·布鲁斯(1274~1329),苏格兰历史上重要的国王,曾经领导苏格兰人打败英格兰人,取得民族独立。(译注)

[4]夏洛蒂·勃朗特出版《简·爱》时用的笔名。(译注)

[5]此处应指她的弟弟勃兰威尔。勃兰威尔长期酗酒、吸毒,成为全家的负担和痛苦之源,最终感染肺病而死。后文经常提到的“他”和“B.”均指此人。(译注)

[6]勃朗特家的女佣人。(译注)

[7]理查德·特伦奇(1807~1886),大主教、诗人,曾发起关于编纂首部实用型英语字典的伟大计划。(译注)

[8]位于英国西约克郡的历史小镇。勃朗特三姐妹曾居住于此。(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