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泰坦上的飞行(1)
狂风咆哮,昼夜不歇,仿佛创世纪以来的所有冤魂都在哀号,二人就在这样的风中翻滚着滑进了冰脊下的临时避风口。一阵闪着光的冰针雨横扫而过,在明亮的夜空下呈现出彩虹的颜色,零下八十度的冷气穿透了他们海绵橡胶制成的外套。
带着面罩的女孩将头靠在男人的头盔旁,平静地说:“一切都结束了,是不是,蒂姆?我很庆幸和你一起来到这里,很庆幸我们两个还在一起。”
男人绝望地叹了口气,声音随风而逝。他转过头,悔恨地回想着过去的种种。
那是2142年,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这是金融界灾难深重的一年。也是在这一年,行星贸易公司倒闭了,并由此引发了大萧条。
经济崩溃之前,持续了两年的疯狂投机行为让我们中的许多人记忆犹新。再往前,可以追溯到2030年霍肯火箭的开发成功、俄罗斯对干旱地区的占领和毫无益处的登月计划,以及国际探险队发现的消逝的火星文明和金星上的原始生命。正是来自金星的报告导致了行星贸易公司的建立和之后的惨败。
现在,没人知道谁该对此负责。英勇无畏的探险队员们也都在地球上艰难度日;一年多以前,其中的两位在巴黎被谋杀了,很可能是行星探险投资者的报复。对人类来说,黄金无所不能;他们不惜倾家荡产,冒着巨大的风险追求心中的欲望,而灾难降临时,身边的人就不幸地成为了替罪羊。
无论如何,是谁的责任已经不重要,这时,流言开始传播,说金星上的黄金就像地球上的铁矿一样常见——破坏随之而来。没人站出来解释金星的密度比地球低,黄金也好,其他重金属也罢,即便存在,也会比地球上稀有得多,就像月球上一样。
流言像瘟疫一样四处散布,甚至还有探险队员们满载而归的故事口口相传。似乎所有人眼下最迫不及待的事就是拿着珠子和杰克刀跟慷慨的金星人交换金杯子、金斧子和金链子。
迅速成立的行星贸易公司的股价从五十元一路飙升,最高达到了一千三百元。许多人一夜暴富,文明有序的世界掀起了疯狂的投机热潮。由于预期中会有大量黄金源源流入,所有用品的价格都一路上扬——食物、房租、衣服、机器。
最终的结局我们都印象深刻。行星的两次贸易探险耗时很久,一金难求。他们找到了原住民;他们的确急需珠子和杰克刀,但手上却没有黄金。队员们带回了很多精致的雕刻品、一些白银、有科学价值的记录,还有一些来自金星海洋的梨状石头——但就是没有黄金。没能给贪婪的股东们带来红利,也没能支撑起谣言鼓吹下的价格机制。真相一朝暴露,物价便与行星公司的股票同时一落千丈。
经济的大崩溃使投资者和非投资者都深受其害,蒂默西·韦克和他的加拿大籍妻子戴安就是其中之一。2142年的春天,他们俩在纽约的公寓里呆呆地注视着彼此,囊中羞涩的他们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工作机会越来越少,蒂姆接受的电视推销员培训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因为没有人买得起电视。他们除了坐着干瞪眼之外,几乎无话可说。
最后,蒂姆打破了难捱的沉默。“戴,”他说,“如果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该怎么办呢?”
“钱吗?蒂姆,在那之前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
“但如果没有呢?”戴安沉默着,蒂姆继续说道:“我不能坐着干等。我得做点什么。”
“做什么,蒂姆?有什么可做的?”
“我知道!”他压低了声音。“戴,还记得政府探险队从泰坦星带回来的那颗奇怪的宝石吗?阿旺特夫人花了五十万美元买下的,就为了戴着它去看歌剧?”
“我记得这事儿,蒂姆。但我从没听说过泰坦星。”
“那是土星的卫星之一,属于美国。已经建立了定居点。它是适宜居住的。”
“哦!”她一脸不解地问道。“但是——跟它有什么关系呢?”
“是这样:去年,有六名商人到了那里。其中一人今天会带着五颗宝石回来;我在新闻上看到的。他发财了,戴。那些宝石可是无价之宝。”
戴安有点明白了。“蒂姆!”她声音嘶哑地说道。
“没错,就这么决定。除了必需的路费之外,我会把其他的家当全留给你,我要离开一年的时间。我仔细研究过泰坦星;我知道要带些什么。”他顿了一下。“它很快就到近地点了。有一艘火箭会开往妮维雅——就是那个定居点——一周之内就出发。”
“蒂姆!”戴安又喃喃地说道。“泰坦——哦,我的确听说过!那是——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地方,对不对?”
“像但丁的地狱一样寒冷,”蒂姆回答。他看到她的嘴唇正要说出反对的话,他眯起了蓝眼睛,目光更加坚定起来。
她吞下了尚未出口的话。“我和你一起去,”她说。棕色的眼睛微微眯着,直视着他。
戴安赢了。现在一切都已经盖棺定论——几个小时的争吵,最后的妥协,在火箭舱窒闷的空气中一呆数月,费尽力气搭建一个狭小的半球形金属棚作为安身之地。火箭已经走了,留下了他们和所有的货物,着陆点也是在地球上与西蒙兹激烈讨论之后决定的,西蒙兹就是那个返回地球的商人。
他很好说话,但明显信心不足;他描述中的泰坦星气候就像爱斯基摩人的地狱一般。不过,他的确没有夸张;蒂姆现在已经意识到了,他痛恨自己不该一时心软,在戴安的坚持下妥协。
他们留下了。他现在抽着每天限量一根的香烟,戴安在大声地朗读着一本世界历史书,选择这本书是因为它有几千页,够读上一段时间的。外面是人们难以想象的泰坦之夜,数百英里外来的狂风尖叫着拍打着球形的墙壁,冰山在土星的照耀下泛着绿光,由于泰坦星和土星在同一平面上旋转,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土星边缘的光环。
越过诅咒之山——这是他的发现者扬取的名字——一百英里远的地方,就是雪城妮维雅。但如果说只要有人类的地方他们就能过去看看的话,那他们现在恐怕连范·马南星都去过了。这种越野旅行要面对的是零下八十度的夜晚和常常比冰点暖和不了多少的白天,没人能活着回来。没人可以。他们被放逐到了这里,只能等着明年火箭的再次到来。
移动的山脉发出的轰鸣盖过了寒风的呼啸,蒂姆打了个冷战。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在土星巨大的潮汐作用下,山脉总在不断移动,寒风也就格外刺骨。不过,这多少有些令人不安——这对他们的小棚屋而言是无时不在的危险。
“呜-呜-呜!”他耸耸肩。“听听这声音!”
戴安抬起头来。“都三个月了,还没习惯吗?”
“永远也习惯不了!”他回答道。“什么鬼地方!”
她微笑着。“我知道什么东西能让你开心起来,”她说着站起身,从一个锡盒子里倒出一串火焰般的东西来。“看,蒂姆,六个,六朵流光兰花!”
他凝视着这些鸡蛋大小的光球。彩虹色的光圈在表层下呈现出上百种色彩,就像有生命在其中涌动一般。戴安将手放在上面,它们感受到了温暖,并像火焰般将光谱板上的全部色彩都换了个遍,红色先是变成了蓝色、然后是紫色、绿色、黄色、橙色和血红色。
“它们真美!”蒂姆轻声说道,目光中带着陶醉的神色。“难怪贵妇们宁愿卖血也要买上一颗。戴安,我们一定要留下一个——最美的那个——留给你。”
她笑了。“我有更想要的东西,蒂姆。”
狂风的怒吼中传来沉重的撞击声。他们并不意外;蒂姆站起身,从加固的窗口瞥向外面明亮的夜晚,一眨眼的工夫,就看到一个四英尺高的土著人坐在他的门前,弯曲的爪子钩住冰层。在泰坦星上,没有哪种生物会在如此凛冽的寒风中保持直立,当然,刚刚来自文明世界的人类除外。
蒂姆去开门,他用固定链一节一节地将门拉开,单靠肌肉的力量可打不开它。冷风毫不客气地夺门而入,吹得墙上挂的器具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合唱,一件宽大的衣服跳起了疯狂的舞蹈,空气瞬间变冷。
土著人像个海象一样滑了进来,他的身体像海豹一样呈流线型,两英寸厚的脂肪保护层闪闪发光。待蒂姆关好了门,他抬起了薄薄的眼皮,眼睛又大又亮,和狗有些类似。
这是一个泰坦星的土著人,智商大约和圣伯纳德狗差不多,他们热爱和平,毫无恶意,非常适应这种严酷的环境,他们也是目前所知的泰坦星上最高等的生命形式。
他伸手打开了后背上的背包。“呜啊!”他边说边拿出一个卵形物来。在室内相对温暖的空气中,那朵流光兰花开始发出令人炫目的光彩。
戴安接过它;在她的掌心里,色彩变换得更快,变成了更加绚丽的深色。它个头不大,像个知更鸟蛋一样,除了之前与冰冷的岩石的连接处之外,其余部位完美无瑕。
“哦,”她大声道。“它可真美,蒂姆!”
他笑了笑。“这样说可就没法讲价啦。”
他拖出一个装满了他们的交换物品的黑箱子,打开之后,就见小镜子、小刀、珠子、火柴还有许多说不上来的装饰品展现在眼前。
土著人那煤炭一般的黑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他从一件物品看到另一件,因难以抉择而痛苦地纠结着。他的手只有三根手指,更像是爪子,他摸过每一件物品;低声地咕咕叫着。眼睛在屋内四处张望。
“哈斯!”他忽然指着什么说道。戴安忍不住一阵大笑。他指的是一座又老又旧的八天钟,由于没办法通过校准来与地球时间保持同步,它对于夫妇俩而言毫无用处。一定是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吸引了他。
“哦,不!”她笑着说。“你拿它没什么用处,看这些吧!”她指指那一箱装饰品。
“呜哈!哈斯!”土著人还坚持着。
“那就给你吧!”
她把钟表递给他;他把它贴近皮肤保护下的耳朵旁,听了听,然后咕咕地叫了。
戴安不由自主地从箱子里拿起一把小折刀。
“给你,”她说,“我不想欺骗你。这个你也拿着。”
土著人发出一阵咯咯声。他用自己带钩的爪子扣开闪亮的刀刃,又合上,然后小心地把它装在自己的背包里,又把钟表也塞了进去。当他转身走向门口时,那背包就像小驼峰一样凸起着。
“呜哈!”他说。
蒂姆让他出了门,然后从窗户里看着他滑过斜坡,在他侧身前进时,他那钝钝的鼻子一直迎着冷风。
蒂姆看向戴安。“真是个奢侈品!”他笑道。
“哦,一个五十美分的小刀就把它换来了!”她爱抚着那块宝石。
“要是在家里,五十美分真不算什么钱,”他回想道。“还记得我们花了多少运费吗,你以后就知道我的决策有多英明了。来,看看妮维雅;那些人就在那里挖金,从那些岩石里挖掘出来的都是不带一丝杂质的纯黄金,可如果把它们拉回地球,扣除运费之后,其余的连保险费都不够——或者勉强持平。”
“黄金?”
“是的。这并不难理解。你知道一艘火箭加满燃料、带足供给之后,要从地球飞到泰坦星根本装不了多少货物,返程也是。不过七亿八千万英里的路程,途中的变数却是数不胜数。我想黄金的保费就要占去三成的价值。”
“蒂姆,我们要给这些东西买保险吗?我们应该如何保管它们呢?”
“我们不买。我们随身带着它们,所以不用买保险。”
“如果它们丢了怎么办?”
“如果它们丢了,戴安,保险也帮不了什么忙,因为那时候,我们自己也丢了。”
又挨过了三个月。他们已经积攒了十五颗流光兰花,后来又增加到十八颗。他们发现,就算这些宝石的价值比不上第一颗的天价,只要一半的价钱,甚至十分之一的价钱,就是一笔巨额的财富,就意味着荣华富贵,终生享乐。这一年的牺牲是值得的。
泰坦星还在不断地折磨着它最初的定居者们。夜以继日,猛烈的晃动十八小时都不曾终止。永不停歇的寒风呼啸着、撕扯着,移动的冰山在土星的潮汐作用下起伏着、咆哮着。
白天的时候,夫妇俩有时会冒险来到外面,在狂风中小心地攀住冰冷的山坡。有一次,戴安整个人都被风吹跑了,幸运的是,山坡边缘一道幽深而神秘的裂缝奇迹般地救了她一命,从那以后,他们就更加小心了。
有一次,他们鼓起勇气去穿越邻近的悬崖下一片长满了橡胶树和弹性挥鞭树的森林。那些东西一边发出响亮的击打声,一边向他们袭来,虽然力道还不至于让他们跌倒,但也足以穿透寸许厚的保暖海绵橡胶服了。
每隔七天半,狂风就会神奇地歇一会儿,大约半小时左右,然后又重新呼啸着从相反方向吹来。这就是泰坦星公转的标志。
几乎每隔八天,土著人都会准时带着钟表出现。这个家伙似乎胜任不了上发条这样复杂的工作,他总是一脸惨淡地把钟表拿出来,看它在戴安手里重新响起滴答声时才再次兴奋起来。
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让蒂姆担心不已。这里每隔三十年会发生两次日食,每次持续四个泰坦日,在这七十二小时里,泰坦星将堕入完全的黑暗之中。这颗巨大的星球已经日益逼近日食点,而火箭从近地点时出发,抵达之日远在日食之后。
人类登陆这里只有六年的时间;没人知道四天的黑暗会给泰坦星带来怎样的变化。
空间的绝对零度?应该不会,因为还有充满氙气的厚厚的大气层,但在日食之夜会有怎样的暴风雨,怎样的冰山剧变?发光的土星当然会提供一点热量,但也只有遥远的太阳的三分之一。
要担心的事儿可真不少。蒂姆看了眼戴安,她正在缝补那件户外服的毛皮面具,他建议出去走走。“在阳光下散个步,”他讪讪地说。地球上此刻正值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