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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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吉回家时,珍妮已经在家了,坐在厨房里的扶手椅上。就他目力所及之处,她那只白色大朋友没有出现。吉吉本想打探下这是个什么朋友,但他不愿让珍妮分神,因为她正聚精会神地给艾登讲故事,这对他,甚至对其他人都是莫大的幸事。
珍妮对这个蹒跚学步的小不点的影响可不是一丁半点。要是没有精疲力竭或是被伤到,艾登是不会乖乖地寄人膝上,但珍妮除外。他时时刻刻都在袭扰四方,搜寻还没被自己打破的东西。吉吉和艾斯琳只有在他睡觉前,才有机会给他讲个故事,但其余的时间,讲故事的特权只有珍妮才有。每当看到这种情景,吉吉的内心都会被触动,变得柔软,充满动容之情。看到艾登靠在女儿珍妮娇小的身躯上时,他会觉得自己宽厚的肩膀和坚毅的下巴松弛了下来。就连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性格,也会被珍妮沉稳的气场所包容。
吉吉轻手轻脚地穿过厨房,尽量安静,不想打扰到姐弟俩。他把脏盘子、刚煮过豆子的平底锅清理、洗净后,开始剁洋葱。吉吉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朝着两个孩子的方向望去,他发现珍妮依旧在给艾登读故事,而且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老师告诉吉吉和艾斯琳,珍妮已经有七年的读龄了,这足以让他们欢欣雀跃了,因为珍妮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有阅读能力的人。她不蠢,不懒,可就是提不起兴趣。上学对她来说就是上刑,如果逃课失败,无法去探寻山野的奥秘,那么就要去学校受折磨。痛苦的不止她一人,还有她的老师,因为珍妮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老师们还得像盯犯人一样看着,否则一个不留神,她就会溜之大吉。从上学的第三个年头开始,学校就给她配了一位行为矫正老师,可这小姑娘就是油盐不进,没有一点起色。只有近来她才开始享受阅读的过程,尤其喜欢读书给艾登听。
吉吉将牛肉末加入刚炸好的洋葱,此时,珍妮也快把书读完了。艾登意犹未尽地嚷道:“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他们正读的是一本叫作《我就是我》的书,里面的两个男孩,为争权夺利而陷入了厮杀。艾登有些痴迷,反复把它从图书馆中借出来。珍妮喜欢看里面的图片,尤其是画着巨龙的那张。她其实不知道那是什么,可看着很带劲,一种心灵上的震撼,是偾张的欲望,是血雨腥风的战争。珍妮虽不敢百分百肯定,但她觉得自己的弟弟艾登可能比自己还要懂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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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轮到珍妮刷碗了,这种安排并不奏效。并不是她不愿做,而是每次轮到她,或是让她做些什么需要别人批准的事时,她总是拖拖拉拉,没个正形。不论珍妮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她就是无法集中精力。有好几次,别人都拿着抹布在有条不紊地干活,她可倒好,望着窗外发呆,或是盯着洗涤剂的泡泡出神。要是换个手脚麻利的人来做,根本不会如此不着调。
海姿尔十四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就因为这个问题和家人起了嫌隙。她觉得这也太不公平了,威胁着要离家出走。而现在,大家都渐渐习惯了珍妮的磨洋工,也不再会发牢骚。珍妮永远是珍妮,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她,哪怕是一点点。
吉吉做了饭,所以饭后的清理工作就不用他操心了,艾斯琳在厨房掌控着全局。珍妮已经回了客厅,于是他也尽量像往常一样走到了客厅。此时珍妮蹲在电视下,想从墙上拔插头下来。吉吉坐在沙发上,拿起艾斯琳仿佛天书的顺势疗法读物,思考着如何用一种随意的口吻向她提起山羊的这档子事。“今天和你在一起的那只羊是个什么情况?”不是很合适。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
“你今天又忘记去上学了,是吗?”
“我确实忘记了。”珍妮说。
“那你去哪里了呢?”
珍妮指向山的方向。
“那你在山上有碰到什么人吗?”吉吉问道。
“有。”珍妮说。
“谁?”吉吉问。
珍妮犹豫要不要讲出来,因为在之前,她有和吉吉提过止战鬼的事,可他不相信。她也告诉过海姿尔关于普卡的事,除了得到相似的答复外,还被羞辱了一番。
“我遇到了一些考古学家。”她说。
吉吉坐起身来。“考古学家?”
“一共五个。”珍妮说。
吉吉听后,这才记起有这么回事,但也是好久之前听到的了。
“他们试图挖掘石塔,”珍妮继续说道,“但他们不会得逞的。”
“为什么?”
珍妮不知道怎么答复他才好。“因为有个不存在的东西会阻止他们。”
吉吉有些听不懂,冲珍妮皱了皱眉。“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个不是重点。”珍妮绕过这个话题,继续说了下去,“他们要大失所望了。这几个人觉得石塔下面有个坟墓,或是有什么科研价值的东西在,但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
珍妮有些厌倦了这场对话,坐立不安地看着走廊,迫切地想逃回自己的卧室。“止战鬼对我说的。”她说。
“我就知道。”吉吉说。他开始意识到,想从珍妮这边套出关于那只山羊或任何相关事情的话,是徒劳的。她所在的那个世界,光怪陆离,日新月异,是这个世界的人完全无法理解的。另外,她已经走到门口,要离开了。
“所以石塔下有什么呢?”
珍妮也得思量一下这个问题。那只鬼虽然能听到,也能听懂自己说的话,可不能发声的它,是没办法用言语来交流的。取而代之的是,它会用思维来传递信息,这个她是能懂的,偶尔还会有爱尔兰语夹杂其中,虽然这种情况很少。止战鬼的思维通常由画面组成,如果盯着看,这些画面就会消失,和直视鬼魂的状况一样。
如果耐心地让它们浮现在你的思维世界中,这些画面就会逐渐清晰起来。在花费很长时间学会这项读图技能后,珍妮在想,为什么学校没有设置一门测试如何与鬼魂交流的考试呢?
“珍妮?”吉吉叫她。
“什么?”
“石塔下面有什么?”
止战鬼呈现的画面已清晰地显示在她脑海。可缺了文字的解释,珍妮有些猜不透图片上到底是什么。于是她决定赌一把。
“一柄斧头。”珍妮说。在吉吉瞪大眼睛吃惊的片刻,她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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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晚,艾斯琳躺在吉吉身边,说道:“这是行不通的。”
“我们必须这样做,”吉吉说,“别无他法。”他往床边挪挪,给艾斯琳腾出些地方,“另外,珍妮这疯丫头近来有些癫狂,感觉刹不住闸了。你知道她今晚和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她说石塔下埋了个直升机。”
“什么?她在搞笑吗?”艾斯琳绷着脸说道,但吉吉知道她被逗乐了,现在只是憋着不笑而已。艾斯琳是个喜形于色的女人,她易怒,爱流泪,但最爱笑,这也是吉吉深爱她的原因。艾斯琳终于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而吉吉也按捺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他们笑了个够,过了好久,艾斯琳才记起他们刚才在讨论什么。一想到这儿,她又严肃了起来。
“我觉得整个计划可能出纰漏的地方很多。”她说,“要是他们不相信这是海姿尔的孩子,怎么办?要是他们质问她怎么办?”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吉吉说,“怀个孩子还触犯法律了?他们没理由不相信她。”
艾斯琳叹了口气,翻过身来面对着吉吉。“或许吧,”她说,“那珍妮怎么办?别人会以为我们把她杀了还是什么的。”
“他们肯定不会这样想的!”
话虽如此,可吉吉还是挺担心这个问题的。他想知道警察局是否会留案底,要留多长时间。当失踪案件发生时,他家族的人总是会扯上些关系,没人能解释清楚为什么。最开始是多尔蒂神父,直到现在,还有人认为是吉吉的曾祖父为了根长笛,在一怒之下把他杀了。而神父的遗体居然在自己神秘消失的那段时间里,于自家古堡的地窖里重现天日了。吉吉知道自己那段时间去了哪里,但艾斯琳、自己的父母和海姿尔还蒙在鼓里。警察局至今也没能解开谜团,要是再有一位利迪家的人玩失踪,那他们就会翻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新旧账一起清算了。
他伸出胳膊,环抱住艾斯琳。“要是你有顾虑,我们就算了吧,”他说,“现在收手还不迟。”
“可我们要是不做了,你不就拿不到木头了。”
“没木头我也能活。”
“可那样我就得再在家待上个五六年,还要忍受珍妮,但你还可以带着小提琴满世界地游玩。”
倒是还有另一个计划,可吉吉不想说出来。那就是,他可以待在家,做小提琴,也可以不用奇那昂格这个永生之地的鸣枫,但前提是要做出让步。那就是他稍微挣点钱补贴家用,艾斯琳重新开始工作,一家人依靠这两份收入来生活。最让吉吉面红耳赤,愤怒不已的是,安古斯没有践行许下的诺言,而自己却要向他人妥协。
“计划一定会奏效的,”他向艾斯琳保证,“肯定的。”
他们静静地躺着,过了一会儿,吉吉觉察到艾斯琳流眼泪了。他怜惜地拍拍妻子的肩膀。
“怎么了,不舒服吗?”
艾斯琳摇摇头。“都是这个珍妮,”她流着泪,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小孩,简直把我气炸了。可要是让她离开,我会想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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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卡从未靠近过石塔,但站在石塔最高处的珍妮,可以看到地平线上,背风而立,抑或隐匿于岩石的它。有些时候,野山羊们会跟着它,迁徙于山间,从此处到彼处。有些时候则是普卡混迹于它们之间,不过时间不会太长。
天刚泛鱼肚白,珍妮就在这里等着考古学家了。他们的帐篷还在原处,只是多了十二个她昨天离开时还未见到的白色水罐。考古队现在还没到,珍妮没有手表,所以无法得知现在几点。但她有预感这群家伙今天可能不会再来了。虽然不确定,但珍妮感觉他们会在周六来。
有人来和她做伴了。是吉吉和唐纳尔。从太阳的位置来推测时间的话,他们应该是中午时分过来的。
“我们带了野餐来。”唐纳尔欢快地说道,顺便指指吉吉背上的小背包。他刚才并不是这样,因为出门前在玩电脑,结果被父亲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法硬生生骗了出来。吉吉就不明白,为什么小孩子会不喜欢在外面玩耍,当然珍妮除外。他着实看不惯那些沉迷于电视和电脑的孩子。他希望孩子们能和他一起徜徉在野外,体验山石险峰的乐趣。
“没看到考古学家?”他对珍妮说。
珍妮摇摇头。
“有鬼魂吗?”
“只有一个,”珍妮说,“就是我常说的那个。”
吉吉点点头:“那普卡呢?有几个?”
珍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听起来好像是在取笑她。扫视了一遍地平线后,她并没有看到那只白色山羊,不过这也时有发生。
“没有,”她说,“我看不到它。”
唐纳尔已经在取野餐的东西了。“这里太拉风了。”他说,“我能像珍妮一样不去上学吗?”
“不,你不可以,”吉吉斩钉截铁地拒绝,“想都别想。”
“为什么不行?”唐纳尔反驳,“这不公平,她就从不——”他突然噤声,迅速向四周看去,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你看到了什么?”吉吉问。
“没什么,”唐纳尔说,“我以为我看到了——”
“什么?”
“没什么。”唐纳尔重复了一次后,继续布置野餐。吉吉不安地看着他,因为很有可能他是看到了什么,却不愿说出来。
“你是不是知道了我们脚下有一架直升机?”吉吉问他。
“一架直升机?”
“珍妮是这样说的。”
“我可没说这个!”珍妮有些愤愤不平。
“那你当时说的什么?”
“我说的是,一柄斧头,一把劈东西的斧头[4]。”
“好吧,原来是这样。”吉吉说,“我知道了。一把像板斧的东西?砍木头的?”
“是的,有点像板斧,”珍妮说,“但不是砍木头的。”
“那是用来砍什么的?”吉吉问。
珍妮耸耸肩。“砍人,我觉得。”
唐纳尔给每人分了一个三明治,有好一会儿,他们三个默默地吃东西,谁都不说话。珍妮并不反对他们来陪自己,但不喜欢吉吉戏谑的话语,感觉是来看笑话的。虽然她不擅长猜测别人在想什么,但她大概知道吉吉为什么要问刚才的问题,也感觉到这里有些东西让他不舒服了。珍妮希望吉吉能打住,不再追问刚才的问题,换个其他的话题聊,但他又挑起了止战鬼这茬儿,用的语调还是嘲笑式的,一点儿都不幽默。
“那柄斧头真的有这么重要吗?为什么止战鬼不想让考古学家发现它?”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珍妮以前也问过这只止战鬼,可它的回答模棱两可。画面里的景象很多,有砍伐森林的人类,有与孔武有力、铺天盖地的野兽进行的惨烈的酣战,而这是些什么怪兽,珍妮也不知道。被迫离开家园的人类族群也在画面之列。
“我也不知道。”她对吉吉说,“我自己也不能理解是什么。”
“好吧。”吉吉说,“也许哪一天我们就知道了。”他把剩下的茶水泼在石头上,打包起了没吃完的食物,“我一会要沿着山顶,借道柯乐曼教堂回家。你们谁要一起?”
珍妮同意了,但唐纳尔摇摇头。“我要去给麦奇演奏乐器。”他说,“珍妮,你要和我一起吗?你可以带上你的哨子。”
珍妮有些犹豫。虽然她想在山顶散步,可吉吉的冷嘲热讽,还有那无数问题,让她望而却步。
“可以,我跟你去。”她答复唐纳尔,“顺便我们可以在回家的路上,找找我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