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除夕夜(1)
1
吉吉·利迪站在大厅的中央,扯着嗓子大声吼道:
“珍妮在哪里?”
这栋老房子,刚才还人声鼎沸、充满了活力,突然间就安静下来,好像掉根针都能听到。吉吉嘟哝了一声后,又咆哮了起来。
“就没人知道珍妮跑哪儿去了吗?”
这时,吉吉的妻子艾斯琳从卧室走出来答道:“这就奇怪了,你不是一直盯着她吗?”
“这个嘛,我前一分钟还能看到她。”吉吉说,“可一眨眼,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艾斯琳听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时,他们的大女儿海姿尔出现在了二层楼梯口,附和道:“她也不在我这儿。”
“珍妮!”吉吉又在院子里喊了起来,怒不可遏的样子。如果珍妮知道她父亲已经气得暴跳如雷,她是绝不会在此刻露头的。“珍妮!”
可不管父亲怎么声嘶力竭地喊,珍妮就是没露面。她以前可不这样。
既然找不到珍妮,吉吉返回了屋里,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他的行军靴,最终在一堆装满乐器的箱子下发现了它们。而这些乐器,吉吉把它们放在门旁,是打算装车的。吉吉费劲蹬靴子时,唐纳尔从楼梯上走下来,背了个半瘪的包。
“就是说,找不到珍妮,我们就不去了吗?”九岁的唐纳尔问。他目前是几个淘气包中最安分的了。他很少讲话,也不会遇事大惊小怪。
“我们总不能撇下她一个人,你说呢?”吉吉反问道,并用力紧了紧鞋带。
“我可不这么觉得,咱总不能老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吧。”海姿尔倚在楼梯的扶手上愤愤地说。
“冒失鬼,珍妮。”艾登突然也跳了出来,手里握着把榔头。三岁的他现在虎里虎气,到处撒野。艾斯琳和吉吉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让他缴械投降。
“反正她也不在乎。”海姿尔接着说,“她并不想和我们这些人一起去玩,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单独行动的原因。而且就算她回家了,也不一定会发现我们不在。说不定还正中她下怀呢。”
“这有什么,”艾斯琳阴沉地驳斥道,“我们不是还可以明天早晨再走吗。”
“开玩笑。”海姿尔怒冲冲地说道,“如果明早再出发,我们就无法参加派对了,这才是我们该考虑的。”
“我还就不信我找不到她。”吉吉边说边系上了另一只脚的鞋带。
“好,相信你。”海姿尔说完,跺了跺脚回自己卧室了。
收拾妥当后,吉吉关门出去找珍妮了。
“冒失鬼,爸爸!”艾登边说边用一双小手举起了榔头,对准门上的玻璃镶板。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艾斯琳眼疾手快地下了他的凶器,并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这下可好,艾登不干了,对着妈妈鬼哭狼嚎,恨不能比试比试。艾斯琳见状不妙,绕开儿子,一溜烟跑到了厨房。唐纳尔则悄悄退回了自己房间,留下艾登自己在一楼门厅撒泼。
踏上莫利田后,吉吉感觉自己的怒气像潮水般渐渐退去。甚至他发现他能理解珍妮的做法。现在虽已隆冬,可还不是那么冻人。微风吹拂,海上的湿气被带到此处,化作蒙蒙细雨,温柔地滋润着矗立在吉吉前方的青山,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含情脉脉,楚楚动人。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憋屈地挤在汽车里只为赶赴一个派对并且只能在那里待上三小时,而不是在这充满泥土气息的清新旷野里放飞自我呢?
吉吉的注意力被草丛中若隐若现的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了。那是珍妮的一只鞋子,这至少证明他的寻找思路没错。他抬起头,瞥见远处山体一侧有个白色的物体。又是那只老山羊,近来它在附近的出镜率很高,这让吉吉有些不安。他怀疑这只山羊实际上并不是山羊。虽然吉吉确信,珍妮没比他早出门多久,但此时一定早已甩开他一大截,而且她完全有能力跑这么快,只要把鞋子脱掉就行,她先前不是没有这么做过。
吉吉看了下手表,两点钟,这意味着在太阳落山前,他还有三小时来找珍妮。虽然赶不上吃晚餐,但如果他们在六点前出发赶赴派对,那时间还绰绰有余。这场派对的主办人是他妹妹玛利亚和妹夫,一个爱尔兰科克的手风琴乐手。他们举办的新年派对在传统的音乐圈是小有名气的。这几场派对,吉吉把它们视为一年中的重头戏。而整个家庭能够聚在一起的时光,也就是每年到科克的集体游了。每个人对此都是乐此不疲,心向往之。当然,这里所说的每个人,不包括珍妮。
吉吉在农场里的墙根下发现了另一只鞋子。能找到完整的一双鞋算是幸运的了,一般情况下,只能碰到单只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何珍妮的房间里堆满了失去另一半的鞋子。
“珍妮!”
农场之外,大地变得更加广阔无垠。这是利迪家的冬牧场,不像麦奇家在山顶的那块,这里一年四季几乎看不到放牧的景象。这种贫瘠的土地,对于牧民来说一文不值。岩石坡陡峭异常,梣树、榛树为主的森林只出现在山里的沟沟坎坎中,呈带状分布。树木周围黑刺李和荆棘丛生,像卫士一般守卫着这不毛之地。正因如此,这里可供珍妮藏身的地方很多,她可能躲在任何的犄角旮旯里。
“珍妮!”
没人回应。就连白山羊都销声匿迹了。吉吉叹了口气,最后看了眼自家房子,爬上了干砌石墙。
2
“如果珍妮没能在六点之前回来,我能和姑娘们一起去恩尼斯[1]吗?”海姿尔问道。
“我觉得可以。”艾斯琳说。现在就快五点了,再过一会儿她就该把外面的灯点亮了。倒不是为了吉吉和珍妮,而是为了艾登。他之前在木棚中发现了三大块塑料泡沫包装,现在正在后院用砖头折磨它们,弄得一地狼藉。艾斯琳本打算去制止他,打扫后院,但一想到很少有东西能够把艾登吸引住那么几分钟,从而不来捣乱,她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可不愿没事找事打断他,引火烧身。
海姿尔给朋友打了个电话,然后订了张巴士票。艾斯琳又看了看时间,现在该考虑做晚餐的事情了。可家里没有食材,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因为他们本来没打算在家吃这顿饭。或许可以用罐头和冻得硬邦邦的食物凑合一下,但她不打算这么做。艾斯琳对今晚的派对早已心驰神往,恨不能现在就飞过去,想品尝下不同的食物,渴望去科克,在宽敞豪华的厨房中与玛利亚和丹尼一起掌勺,为大家准备盛宴。她还畅想着今晚能够坐在钢琴旁,弹奏那些曼妙的曲调。但是珍妮……
一阵不安打断了艾斯琳的思绪。她开始想他们到底应该拿珍妮这个不省心的孩子怎么办呢?这个孩子从始至终就是个灾难。她不蠢,不讨人厌,也没有不诚实,可就是个刺儿头,很难剃!她耗费了大把时间在乡野中“驰骋”,而且绝不屈服于大人的淫威。最近这种情况更甚,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十一岁前,她至少还规规矩矩地去上学,可现在,虽然会去,但翘课已成家常便饭。一般来说,早晨艾斯琳和吉吉刚起床,珍妮已经消失了。一旦出去了,一整天都不着家。别的孩子需要的,她似乎都不需要。她不外带吃食,也从不在家吃午饭。即使是在寒冬腊月,她也只穿单衣,还时常忘记穿外套。艾斯琳曾多次给老师留字条,拜托老师多提醒珍妮,让她注意穿衣和身体。实际上,珍妮从不感冒、咳嗽,就连喉咙痛都没有过。可不多久,校长开始犯嘀咕,并提出质疑,这让艾斯琳有口难辩。这些事本应孩子的父亲吉吉来负责,可他却很少露面。
过去几年里,吉吉深居简出,待在家里玩音乐,到现在已经出了4张CD。他每年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国内外巡演,可谓场场爆满,非常卖座。其实他们结婚时商定的本不是这样,而是吉吉在家制作小提琴,艾斯琳重操旧业,继续做她的顺势疗法[2]医师,家务和孩子的抚养事宜由两人共同承担。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情况成了艾斯琳独自承担两个大头。
怒火在艾斯琳的胸腔中氤氲着,但她一直都努力克制,一来是吉吉罹患癌症,二来是他演出所得报酬要高于她做顺势疗法赚的钱。但钱不是一切。艾斯琳的生活囿于一隅,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了。而珍妮怪异的行径无异于火上浇油,就快成了压死她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平静的水面就要起波澜了。
3
艾斯琳一边解冻面包,一边用冻豌豆和罐装甜玉米煮汤。快完成的时候,吉吉抱着艾登满身塑料泡沫颗粒地进家了,而那块板砖仍在艾登手里。
“出去!”艾斯琳指着飘落下来的泡沫颗粒吼道,“给我滚到外面去!”
但太晚了。艾登撒欢一般地向空中抛了一把塑料泡沫。
“下雪了!”他兴高采烈地说。
些许泡沫颗粒就这样轻盈地落进了黄油、牛奶、热汤里,有的飘到了炉子旁,被高温熔化,随即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艾斯琳气呼呼地扔下炊具,去床上躺着了。吉吉把小颗粒处理干净,抢救出热汤,喂饱了当时在场的三个孩子后,他抱着一直踢闹不停。呼天喊地的小儿子也打算去床上休息了。
海姿尔在楼梯上把他们拦下来。“我一个半小时后必须出发。”她说,“您能载我到村上吗?”
“你就不能留下来吗?”吉吉说,“我们可以办个稍微小些的聚会来迎接新年。”
“妈妈说我可以去。”海姿尔说。
就算吉吉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她也没耐心听下去,于是就回了自己房间,把门也关上了。她开始从抽屉和衣橱里挑选要穿的衣物,但不会立马就换上,因为习俗是要等女孩子们聚在一起了再换。包里有一半的衣服,她自己也清楚是不会穿的。实际上,她最后穿的衣服很可能都不是自己的,毕竟她们女孩子的衣服总是借来换去的。可选对衣服并把它们妥帖地打包好,也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是大餐前的开胃菜,绝对是马虎不得的。
珍妮进来时,唐纳尔正在看电视。
“你要是敢把电视关掉,你试试。”他对她说。
“为什么不能呢?”
“因为我正在看,这就是原因。”他说着往前挪了挪,坐到了沙发的边缘,这样就可以在姐姐试图关电视的那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起来,把她抓住。虽然珍妮比他大两岁,但姐弟俩已是一般高,而且唐纳尔还相对重些。可是在肢体冲突中,本该占上风的他却总是败北。但现在,珍妮没打算关电视,而是四仰八叉地瘫在了弟弟身后的沙发上。她的裙子湿了,裸露的双腿双脚上粘着好多泡沫颗粒。
“去换衣服。”唐纳尔说。
“为什么?”
“因为你的衣服湿了。话说你去哪里鬼混了?”
“外面。”
“我知道你在外面,你把我们的新年都毁了。”
“为什么?”
“因为你,我们都不能去科克了,当然也就错过了派对。”
珍妮坐了起来,开始抖自己脚上的泡沫,把它们都弄到了地毯上。“我忘了,”她说,“我今天一直在和普卡[3]聊天。”
“那普卡今天过得怎么样?”唐纳尔不无讽刺地问道。
“它还不错,它告诉我哪里有鬼魂。”
“又一只鬼?”唐纳尔说,“那普卡让你带什么话了?”
“我没有看到它,”珍妮说,“但我明天还会去的。”
“不,不可以,”唐纳尔说,“我们明天要去科克,你这次可不能忘了。”
电话铃响了,是玛利亚,想知道他们这一家子怎么了。
唐纳尔向姑母解释原因时,珍妮从沙发上起身,把电视的插头拔了。有这玩意儿的干扰,她就没办法想那只止战鬼的事。
普卡告诉她说,那是一只守护了石塔上千年的鬼魂,悲伤又孤寂,而普卡有办法还它自由。普卡想让珍妮去看望它,并和它说上几句话,最好能成为朋友,但绝不能告诉它是谁派她来的。这是个秘密,一旦泄露,救援计划就会泡汤。这两件事让珍妮激动万分,同时也有些害怕。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秘密,也从未接触过鬼魂。她躺在沙发上,思忖着这件事。
海姿尔拿着装满衣服的包,走过楼梯间平台,停了下来。父母房间的门半开着,她甚至能够听到里面略带火药味的对话。海姿尔坐在最高的一阶上,不是为了偷听,而只是单纯为了等父亲。就算听到了对话的每个字,也不应该把账算在她头上,毕竟是无意的。
她的妈妈当时在说话。
“一切都乱成一锅粥了,吉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过成了这个样子。”
“这有什么,又不是世界末日了。”吉吉说,“我们明天还可以去啊。”
“我不是说这个,”艾斯琳用接近崩溃的嗓音讲道,“我的重点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她等着吉吉回答,但没有,于是接着说道,“真的是一团糟,我的生活都被打乱了。有时候我甚至无法去超市购物,要等到海姿尔回来才行,而珍妮这鬼丫头,我一个不留神,就跑到外面去野了。”
“我会再找她谈话的——”吉吉本打算讲下去,但被艾斯琳打断,她带着一丝嘲讽说道:“谈话?要不你和猫也坐下来谈谈心。说不定效果还能好点。和珍妮谈心,简直就是浪费时间。纯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听你的,可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要不我们给所有的门都配上那种只能用钥匙开的锁?这样她就出不去了。”
“这个点子我已经想过了。”艾斯琳满脸愁云抱怨道,“我可受不了那种生活,你能想象吗,四个孩子要进出,我还不成了牢头?”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在海姿尔要进去提醒说她该走了的时候,艾斯琳又挑起了话头。
“吉吉,这也不是个事啊。你说你全世界潇洒地玩音乐,一走走半年,却把我一个人‘囚禁’在家里。”
“我知道,我知道。”吉吉说。
“我们的协议不应该是你待在家里,制作小提琴,顺便照看孩子,我去工作吗?”
“是的,你讲的这些我都知道,”吉吉说,“我可以做小提琴,可我总得有木头吧。”
“是这么个理,”艾斯琳说,“可就算没人送木头给你,那我们还是要按章办事啊。是这样吧,吉吉?”
海姿尔等着听这个木头的事,到底是谁负责送木头呢?可对话似乎停在这个问题上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八点半了,该走了。她站了起来,呼唤父亲,让他送自己去。
等吉吉送海姿尔去村上回来时,艾斯琳起来了,正陪着唐纳尔看电视,只不过声音调小了些。珍妮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旧羊绒毯。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
“我们可以和一曲了,我觉得。”吉吉说,“就我们四个,多么惬意温馨啊。”
“嘘,”唐纳尔说,“别把她叫醒。”
“就一小会儿,”艾斯琳说,“现在还早呢。”
吉吉盯着电视,突然意识到他和珍妮一样讨厌它。因为电视机让他想起了旅店里孤零零的房间,不论是在柏林、伯明翰还是北京。说出来可能艾斯琳都不会相信,他宁可待在家做小提琴也不愿像旋转木马一般,不辞劳苦地奔波在音乐会的征途中,这种事情总是让人精疲力竭。就在这一刻,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一个能将生活拉回正轨,还能解决珍妮这个小刺儿头的万全之策。吉吉走到厨房,在这里,他才能静静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