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2017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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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论下雨或晴天(2)

我坐了下来,她开始不停地问我问题,跟刚刚查理在饭馆里一样。而这时候查理在收拾他的行李,在屋子里进进出出,找这找那。我注意到他们避开对方的视线,可并没有像查理说的那样,因为待在同一个屋子里而感觉不自在。他们没有直接交谈,但是查理用一种奇怪的、间接的方式参与谈话。比如说,当我在跟埃米莉解释为什么很难找到一个室友分担房租时,查理在厨房里大声说道:

“他住的地方不适合两人合住!适合一个人住,一个比他收入高一些的人住!”

埃米莉没有回答,但她显然是听进去了,因为她接着说道:“雷蒙德,你不应该找那样的公寓。”

接下来至少二十分钟,我们都是这样子交谈。查理在楼梯上或者要去厨房时说上几句,通常是大声地从第三者的角度说说我的事情。讲着讲着,埃米莉突然说道:

“哦,说真的,雷蒙德。你处处被那所可恶的语言学校剥削,傻傻地让房东多收你的钱,而你做了什么?跟爱喝酒、还没有工作的傻姑娘混在一起。你好像故意要跟这些还关心你的人过不去!”

“这些人不多了!”查理在走廊里大声说道。我听见他已经把箱子拖到外面去了。“你二十几岁时像个愣头青没有问题。可你都已经快五十了还这样!”

“我只有四十七……”

“什么叫你只有四十七?”埃米莉嚷了起来,虽然我就坐在她身边。“只有四十七。就是这个‘只有’毁了你的人生,雷蒙德。只有,只有,只有。只不过尽力了。只有四十七。很快你就只有六十七,只不过在到处找一个安身之处!”

“他得振作些才行!”查理在楼梯上吼道。“别人把他逼急了他才会努力!”

“雷蒙德,难道你不曾停下来问问自己是什么人?”埃米莉问道。“想想你的潜力,你不觉得羞愧吗?看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这种生活……这种生活怎么让人受得了!简直欺人太甚!”

查理穿着雨衣出现在门口。一时间,他们两个同时朝我开火,各骂各的。最后查理先收声,说他要走了——像是因为讨厌我似的——接着就离开了。

查理的离开使埃米莉的谩骂暂告一段落。我利用这个机会站起来,说:“抱歉,我去帮查理拿行李。”

“我干吗要你帮我拿行李?”查理在走廊里说。“我只有一个包。”

可他还是让我跟他下了楼,我看着包,他自己到路边去拦的士。路上没有一辆的士,他担心地探出身去,举着一只胳膊。

我走上前去,说:“查理,我想行不通。”

“什么行不通?”

“埃米莉绝对是讨厌我。她见了我几分钟就这个样子,三天以后会成什么样呢?你到底凭什么觉得你回来的时候会雨过天晴呢?”

说着说着,我心里好像豁然开朗,我不做声了。查理发觉到不对劲,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着我。

我终于说道:“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选我,而不选别人了。”

“啊哈。雷突然开窍了?”

“对,可能是。”

“但是那又怎么样?没有变,我要你做的事没有变。”这时他的眼睛里又有了泪水。“雷,你还记得以前埃米莉常说她相信我时的模样吗?她说了一年又一年。我相信你,查理,你前途无量,你那么有才华。直到三四年前,她都还一直这么说。你知道这话变得多让人难受吗?我混得不错。现在还混得不错。很不错。可她以为我应该成为……天晓得,成为这个世界的总统,天晓得!我只是一个混得不错的普通人。可她不这么认为。这就是核心,所有问题的核心。”

查理开始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陷入沉思。我赶忙转回身去拿他的箱子,拖动轮子。街上人还很多,我很难一面跟上他,一面注意不让箱子撞到行人。可查理还是一步步朝前走去,全然不顾我的难处。

“她觉得我不够努力,”他边走边说。“可我没有。我做得很不错。年轻时有无尽的梦想是好的。可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你就得……你就得现实点了。每当埃米莉实在不可理喻时,我脑子里都这么想。现实,她应该面对现实。我一直对自己说,看,我做得不错。看看其他人,我们认识的人。看看雷。看看他过得像什么鸟样。埃米莉应该面对现实。”

“所以你就把我叫来了。来当‘现实先生’。”

查理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别误会,雷。不是说你真的一无是处。你既不是瘾君子也不是杀人犯。可实话实说,跟我比起来,你不像是最成功的。所以我叫你来,叫你来帮帮我。我们的关系快完了,我已经无计可施了。我需要你的帮助。而且老天啊,我叫你做什么?只不过是做你自己。你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不多也不少。帮帮我吧,雷蒙德。帮帮我和埃米莉。我们还没结束,我知道还没有。我不在这几天好好在我们家做客。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好,好,要是你觉得这样能行。可埃米莉迟早都会发现的,不是吗?”

“发现什么?她知道我要去法兰克福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对她来说,这事再简单不过了。她就是接待一个客人。她很乐意,她喜欢你。啊,的士。”他拼命挥手,车朝我们开过来。这时,他抓住我的手臂。“谢谢你,雷。你要替我们扭转局面,我知道你能行。”

我回到公寓,发现埃米莉的态度全变了。她像欢迎一个年老体衰的亲戚一样把我迎进屋。她面带和蔼的微笑,轻轻地拍拍我的手臂。她问我要不要喝茶,我说好,她就带我进了厨房,让我在桌子旁坐下,然后站在一旁关切地看了我一会儿。末了,她轻声说道:

“我很抱歉刚才那样子说你,雷蒙德。我没有权利那样子说你。”她转过身去泡茶,接着说:“我老是忘记我们已经离开大学好多年了。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会那样子说其他的朋友。可如果是你,咳,我想我看见你就以为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从前,忘了早就离开大学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没,没有。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我还在想着刚才查理说的话,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想埃米莉以为我在生气,她的声音更温柔了。

“很抱歉我惹你生气了。”她仔细地把一排排饼干摆在我面前的盘子里。“记得吗,雷蒙德,以前我们对你几乎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只是笑笑,我们也笑笑,什么事情都是玩笑一场。我真是太傻了,以为你还可以像从前那样。”

“啊,其实我现在还和以前差不多。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她显然没有听见我的话,接着说:“我没想到现在的你不一样了。你已经快走投无路了。”

“听着,埃米莉,说真的,我还没有到……”

“我想这些年的生活已经把你折磨得够呛了。你像个到了悬崖边的人,再轻轻一推就会崩溃了。”

“你是说掉下去吧。”

她刚刚在摆弄水壶,这会儿再次转过身来注视着我。“别这样,雷蒙德,别说这种话。开玩笑也不要。我永远不要听见你说这种话。”

“不,你误会了。你说我会崩溃,可要是我站在悬崖边,我应该掉下去,而不是崩溃。”

“哦,可怜的人儿。”她好像还是没有理解我的话。“只剩下一副外壳。”

这次我决定还是别应的好,我们就静静地等水开。一会儿,水开了,她给我泡了一杯茶放在面前,没有给自己也倒一杯。

“很抱歉,雷,我得回办公室去了。有两个会我一定得去。我要是知道你会这样,我是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的。我会另做安排的。可现在我得回去。可怜的雷蒙德。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好呢?”

“我没问题的,真的。其实我在想,你不在时我干吗不来准备晚餐呢?你可能不信,可是我最近厨艺大有长进。事实上,圣诞节前我们的自助餐……”

“你想帮忙真是太好了。但我想你还是休息吧。毕竟在一个不熟悉的厨房很容易会手忙脚乱。你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泡个药澡,听听音乐。我回来以后再来做晚饭。”

“可是你工作了一整天不会想再操心晚饭的事。”

“不,雷,你就休息吧。”她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这上面有我的直线电话和手机。我得走了,但你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记住,我不在时别给自己找难题。”

一段时间以来,我发现我在自己家里没办法好好休息。我要是一个人在家就会越来越焦躁不安,总觉得外头有什么重要的邂逅在等着我。可我要是一个人在别人家里反而常常能得到安宁。我喜欢窝在陌生的沙发里,随手拿本书来看。这正是埃米莉走了以后我做的事情。或者说,我至少看了两章《曼斯菲尔德庄园》才打了个二十来分钟的盹。

一觉醒来,午后的太阳正照进公寓。我从沙发上起来,开始东看看西看看。可能是清洁工在我们外出吃午饭的时候真的来过了,也可能是埃米莉自个儿打扫了,总之现在偌大的客厅看上去一尘不染。客厅不仅是干净,还很有品位,摆设着时髦的家具和艺术品——虽然刻薄的人可能会说太做作了。我扫了一眼摆着的图书,然后是CD。基本上全是摇滚和古典乐,可经过一番搜寻,我在角落里找到了几张弗雷德·阿斯泰尔[11]、切特·贝克和萨拉·沃恩的CD。我奇怪埃米莉怎么没有把其他她珍爱的唱片也换成CD,但我没有在CD这里停留太久,而是溜达去了厨房。

我打开碗橱找饼干、巧克力什么的,突然看见厨房的桌子上有一本小记事本。带衬垫的紫色封面在光滑而极其简洁的厨房里特别显眼。刚刚我喝茶时,埃米莉匆匆忙忙地准备出门,把包里的东西统统倒到桌子上,再重新装进去。一定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可马上另一种念头出现在我脑子里:这个紫色的小本子是一本私密日记,是埃米莉故意留下来要我看的;出于某种原因,她无法公开表达她的感受,于是用这种方式来倾诉她内心的混乱。

我站在那儿盯着记事本。过了一会儿,我走上前去,把食指伸进记事本当中,小心翼翼地翻开。埃米莉挤挤挨挨的字映入我的眼帘,我一下子把手收了回来,离开餐桌,告诉自己我不应该偷看埃米莉的本子,不管她一时昏了头想干什么。

我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又看了几页《曼斯菲尔德庄园》。可现在我集中不了精神。我的脑子一直回想着那个紫色的记事本。那会不会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她计划了好几天的呢?她会不会认真地写了一些东西要我读呢?

十分钟后,我又回到厨房,盯着紫色记事本。然后,我在刚刚喝茶的椅子上坐下来,把本子拉到面前,打开。

很快我就弄清楚了一个问题:埃米莉要是有一本记录内心深处秘密的日记本的话,一定在别处。我面前的这个本子顶多只是一本顶漂亮的日志,每天埃米莉都潦草地记着些提醒自己记得去做的事情,有些字写得超大。比如有一条用粗的毡头墨水笔写着:“还没给马蒂尔达打电话,怎么又忘了???记得打!!!”

还有一条写着:“他妈的菲利普·罗斯读完了。还给马里恩!”

我一页页地翻过去,突然,我看见:“雷蒙德星期一来。痛苦啊,痛苦。”

我又翻了两页,发现:“雷明天就来了。怎么活?”

最后,在今天早上刚记的几件琐事中有一条:“牢骚王子要来了,记得买酒。”

牢骚王子?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承认这个称呼指的是我。我设想了种种可能——客户?水管工人?——可是最后,看看日期,看看前前后后,我不得不承认不可能有其他更靠谱的候选人了。突然间,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了上来:她怎么可以给我安一个如此不公平的头衔?我一气之下把那张讨厌的纸捏作一团。

我的动作并不是很用力:连纸都没有撕下来。我只是一把捏紧了拳头,转眼我就恢复了理智,可是当然了,为时已晚。我放开手,发现不单单那张纸被我一气之下捏坏了,连底下两页也遭了殃。我拼命把纸张弄平,可它们还是皱起来,好像它们就是很想被捏成一团垃圾。

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固执地想把被我捏坏的纸张弄平,心里忐忑不安。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掩盖不了我的失误——我听见屋子里有电话在响。

我决定不理睬电话,继续想搞清楚我刚刚的失误会有什么后果。但是不一会儿电话答录机响了,我听见查理在留言的声音。也许我觉得抓到了救命稻草,也许我只是想找人倾诉一下,总之是我发现自己冲到了客厅,抓起玻璃咖啡桌上的电话听筒。

“哦,你在啊。”查理好像有点生气我打断了他的留言。

“查理,听着。我刚刚做了一件蠢事。”

“我在机场,”他说。“飞机晚点了。我想给要在法兰克福接我的汽车服务公司打个电话,可我没带他们的电话。所以我要你给我念一下。”

接着他开始指示我到哪里去找电话本,但是我打断他的话,说道:

“听着,我刚刚做了一件蠢事。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几秒钟的沉默后,查理说道:“你可能在想,雷。你可能在想有第三者。想说我现在是要飞去见她。我猜你是这样想的。跟你看到的一切对得上。刚刚我出门的时候埃米莉的样子,等等。可是你错了。”

“是,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你听着,我有事要跟你说……”

“承认吧,雷。你错了。没有第三者。我现在是要去法兰克福开一个有关更换我们波兰代理的会。我只是要去干这个。”

“是,我知道。”

“从来就没有什么第三者。我是不会看其他女人的,起码不会正经地看。是真的。是他妈的真的,没有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