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
这个人的名字叫陈璘,字朝爵,广东翁源人。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油条,嘉靖末年就当上了指挥佥事,此后又东征西讨,几十年下来,到万历年间,终于当上了总兵。
但他的仕途并不顺利,破格提拔从来无份,领导赏识一直无缘,游击、参将、副将、副总兵一级级地升,做官做得那真叫艰苦。据说是因为他是广东人,且只会讲粤语,官话(即当时的普通话)讲不好,也听不懂,总不招人待见,所以进步很慢。
而且这人还有个缺点——贪,且不是一般的贪,方式是多种多样,层出不穷。派他去管兵,就放纵手下抢掠民财;派他去镇守地方,就大兴土木,贪污工程款;派去打仗,竟然又克扣军饷。在贪污这行当里,可谓相当之牛。
可就是这么个人物,偏偏极会打仗,而且什么仗都打过。开头在山区打土匪地痞,后来到地方,又管过治安,抓过强盗小偷,还曾跟着一代名将(兼贪污犯)殷正茂混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剿灭了许多叛乱军。
算起来,不听招呼的各类人等,只要在陆地上,他都灭过了。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连海上的品种,他也没有放过,海贼、海盗乃至于倭寇,都在他的消灭范围之内。
可是这位水陆两用人才,实在是毛病太多,谁沾上谁倒霉,所以一直以来,既没人用,也没人举荐(朝士惜其才,但不敢荐)。
和平年代,大家不想惹事,这种人就不能用,但战争一来,自然就变成不能不用了。
万历二十年(1592),陈璘出山,前往朝鲜。
按照朝廷的原意,把这个爱惹麻烦的家伙放出来,自然是要他卖命打仗。可不知为什么,这位兄弟去了一年,竟然什么也没干,官却升得极快,刚去的时候只是个参将,很快就升为副将。万历二十一年(1593),他已经当上了副总兵。
参考消息 殷正茂的贪污史
张居正去世后,众言官对张居正的弹劾也跟殷正茂有一点牵连。曾有人举出明证,证明他曾经贿赂过谁谁谁什么什么东西,其中就包括送给张居正两个金盆种珊瑚,还有其他金玉、玛瑙、翡翠,各种玩意儿不胜枚举,连张居正的随从都有一份大礼。不过由于殷正茂的赫赫军功,虽然遭弹,也还是过了八九年才病故于自己家中。
陈璘的功绩
一仗没打就混到这个地步,几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当然,陈璘除外。战争结束后,他怀揣着升官的秘密,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去了福建,并就任总兵,凭借他多年累积的捞钱经验,发财致富指日可待。
但纸包不住火,三年后,中日和谈失败,沈惟敬的忽悠被识破,石星被判下狱,而另一个秘密也就此曝光。
原来陈璘兄并非只进不出,他除了能贪外,还很能送。石星收了他的钱,自然要帮他办事,陈璘同志这才得以一路春风,扶摇直上。
可是现在石星倒了,官自然是没法当了,去监狱找他退钱估计也不成,亏了本的陈璘只好再次回了老家。
但人只要有本事,就不怕没活干。万历二十五年(1597),中日再次开战,朝鲜水军全军覆没,李舜臣还在军营里扛木头,要夺回制海权,只能靠明朝水军了。
于是陈璘再次找到了工作,虽然兵部尚书邢玠极端厌恶这个老官僚,可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万历二十六年(1598)六月,陈璘率五千广东水军到达朝鲜,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邓子龙。
邓子龙,丰城人,时任钦差备倭副总兵,都督佥事。
要论年头,他的资格比陈璘还要老,嘉靖中期,他就已经从军打仗了,多年来,奔波于广东、云南、缅甸、福建,东征西讨,战斗经验丰富;而论人品,那就更不用说了,几十年兢兢业业,从小兵干起,不走后门,不搞关系,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
正因为他过于老实,没有后台,到六十多岁,才混到副总兵,且平时沉默寡言,即使受了委屈,也不与人争辩。万历二十年(1592),他奉命出征,本来打了胜仗,却背了黑锅,被言官参劾免职。他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地回了家。
但当万历二十五年,他接到朝廷调令时,依然毫不犹豫地动身出发,尽管此时他已年逾七十,尽管他的职务只是副总兵,尽管他即将听从一个年纪比他小、品行比他差的人(陈璘是总兵)的指挥。
就这样,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的出现,将彻底改变无数日军的命运。
安置邓子龙后,故地重游的陈璘见到了他的另一个下属——李舜臣。
此时的李舜臣刚刚得到解脱,元均战死后,他奉命重新组建朝鲜水军,虽然朝中还有很多人看他不顺眼,但眼下局势危急,这个烂摊子也只能指望他了。
李舜臣之所以不招人待见,和他本人的性格有关。此人虽才具甚高,为人处世却不行,不善与人相处,碰谁得罪谁,作为下属,是十分难搞的。
但陈璘干净利落地搞定了他,虽然他在国内一口粤语,官话讲得鬼都听不懂,但到了国外,也就无所谓了,反正无论官话、粤语,人家都分不出来,一概不懂。而陈璘也充分发挥了他搞关系的特长,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与李舜臣进行了良好的沟通。
这种方式就是写诗。
一到朝鲜,陈璘就写了这样一首诗给李舜臣:
不有将军在,谁扶国势危?
逆胡驱襄日,妖氛倦今时。
大节千人仰,高名万国知。
圣皇求如切,超去岂容辞!
就文学水平而言,这首诗大致可以划入打油体或是薛蟠体,还不是一般的差劲,但如果细细分析,就会发现,其中的政治水平十分高超。
前四句是捧人,作为李舜臣的上级,对下属如此称赞,也真算是下了血本。
第五六句继承风范,大肆夸奖李舜臣同志众望所归,威名远扬。但这只是铺垫,核心部分在最后两句,所谓圣皇求如切,隐含的意思就是劝人跳槽,建议李舜臣别在朝鲜干了,到明朝去另谋高就。
综观全诗,捧人是为了挖墙脚,挖墙脚也就是捧人,浑然天成,前后呼应,足可作为关系学的指定教材,写入教科书。
李舜臣被感动了,于是他连夜写了几首和诗回复陈璘,表达自己的感慨。并同时表示,愿意听从陈璘的指挥,齐心协力,驱逐倭奴。
我一直认为,像陈璘这样的人,即使跑到火星上,都是饿不死的。
参考消息 爱民贪官陈先生
陈将军虽被言官弹为贪官,却在民间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声望和爱民如子的诸般轶事。就连朝鲜民间也相当敬重他,给他立碑塑像来纪念。朝廷文臣曾在朝宴上想借机以武将不通文墨来羞辱他,结果被他一首“绝发结绳拉战马,拆袍抽线补军旗”的打油诗给震了回去。于是渐渐地,针对他的声音就不是那么活跃了。
成功实现团结后,经过麻贵鼓动,陈璘率军参加了顺天战役。然而由于战局不利,麻贵率陆军先行撤退,水军失去支援,只得铩羽而归。
麻贵告诉陈璘:我军作战计划已定,自即日起,你所属之明军,应全部开赴海上。
陈璘问:所往何事?
麻贵答:无定事,来回巡视即可。
陈璘再问:那你准备干什么?
麻贵回答:我哪里也不去,驻守原地。
看着一头雾水、满腔怒火的陈璘,麻贵终于说出了谜题的答案。
三路攻击失败之后,麻贵已经确定,强攻是不可行的,即使攻下,明军的损失也会极其惨重。而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谈判也是不可信的。进退两难之际,他想到了陈璘,想到了一个不战而胜的方法。
麻贵下令,所有明军立即停火,中路军董一元、西路军刘綎派出使者,与对峙日军协商停战。总而言之,大家都不要动了。
唯一活动的人,是陈璘。而他的任务,是率舰队沿朝鲜海岸巡航,并击沉所有敢于靠近海岸的日本船队。
这一军事部署,在今天的军事教科书里,叫做囚笼战术,在街头大婶的口中,叫关门打狗。
经过无数次试探与挫折,麻贵终于找到了日军的最大弱点——粮食。
无论日军多敢玩命,毕竟都是人,是人就要吃饭,而这些后勤补给必须由日本国内海运而来,所以只要封锁海岸线,打击日本船队,敌军必定不战而溃。
事实证明,麻贵的判断是正确的。自十月中旬起,陈璘开始改行,干起了海盗,率军多次扫荡,见船就抢,抢完就烧,把朝鲜沿海搞成了无人区。他干得相当彻底,以至于某些朝鲜船队由此经过,也被抢了。
无奈之下,日军只得派藤堂高虎率水军迎战。但陈璘同志实在是多才多艺,不但能抢,也能打,几次交锋下来,藤堂高虎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出来逞能(见璘舟师,惧不敢往来海中)。
躲不过也抢不过,日军叫苦不迭,特别是小西行长,因为三路日军中,他的处境最惨。加藤清正占据蔚山,岛津义弘驻扎泗川,这两个地方离海很近,只要躲过陈璘,靠岸把粮食卸下来就能跑。
可是小西行长所处的顺天,不但离海远,而且水路复杂,千回百转,进去了就出不来,陈璘最喜欢在这里劫道,许多日本船打死都不愿去。
半个月下来,日军饿得半死不活,小西行长没辙了,竟然主动派人找到陈璘,希望他能让条道出来,而作为代价,小西行长提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交换条件一千二百个人头。
这意思是,如果你放条生路给我走,我就留一千二百人给你,请功也好,杀头也罢,你自己看着办。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是真没办法了。当然,陈璘并没有答应,因为他要的,绝不仅仅是一千两百人。
日军就此陷入绝境,但小西行长并不慌张,因为那个约定的日期,已经近在眼前。
十一月五日,只要等到那天,一切都将结束。
在期盼和忐忑之中,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依照之前的约定,日军加藤清正、岛津义弘、小西行长三部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战利品,准备撤退。而对峙的明军,却依然毫无动静,仍旧被蒙在鼓里。
如无意外,日军将携带其抢掠成果,背负着杀戮的血债,安然撤回日本。
然而意外发生了。
就在此前不久,日本五大老(丰臣秀吉五位托孤大臣)向明军派出使者,表示如果朝鲜派出王子作为人质,并每年交纳贡米、虎皮、人参,日方出于宽宏,将会考虑撤军。
今时今日,还敢如此狂妄,似乎有点不近情理,但事实上,这是日军的一个策略。为了掩护即将到来的撤退,必须麻痹敌军。
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所谓的计策,却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因为麻贵同志虽然姓麻,却很难被麻痹。毕竟在明朝政府混了几十年,什么阴谋诡计都见过了,日本人在这方面,还处于小学生水平。
所以麻贵立即判定了日军的真实意图——逃跑。
此时是十一月七日,麻贵命令,全军动员,密切注意日军动向,随时准备出击。
十一月八日,驻扎在古今岛的陈璘接到密报,确认丰臣秀吉已经死亡,日军即将撤退。他随即下令,水军戒备,准备作战。
明军知道,日军不知道明军知道。在千钧一发的局势中,战场迎来了最后的宁静。
无论如何,双方都已确定,生死成败,只在顷刻之间。
十天之后,最后摊牌。
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八日,加藤清正突然自蔚山撤退,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明军并未阻拦。
随后,驻扎泗川的岛津义弘也率第五军撤退,明军仍然未动。
五大老一片欢腾,在他们看来,撤军行动十分成功,明军毫不知情。
然而接下来,一个消息打断了他们的欢呼——小西行长被拦住了。
作为脑筋最灵活的日军将领,小西行长的反应极快,获准撤退后,他立即带兵,日夜兼程赶赴海边,却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明军水师。
但小西行长并不惊慌,因为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
顺天离海较远,不利逃跑,而沿海地区水路复杂,易于封锁,如果明军不来,那才是怪事。
为了实现胜利大逃亡,他已想出了对策,并付诸实施,而到目前为止,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顺利脱身指日可待。
但事实上,五大老错了,小西行长也错了。
明军放任加藤清正和岛津义弘逃走,并非疏忽,而是一个圈套的开始。
在之前的十天里,麻贵对局势进行了认真分析,他清醒地意识到,日军有意撤退,但凭借明军目前的兵力,是很难全歼敌军的,恰恰相反,对方已有了充足的撤军准备,如果逼狗跳墙,后果将很难预料。
唯一的方法,就是逐个击破。
但日军是同时撤退的,明军兵力有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十一月四日,他终于找到了那个方法。
就在这一天,陈璘出海巡视,突然发现自顺天方向驶出一条日军小船,行踪隐蔽,速度极快。
要换在以往,陈璘会立即下令向此船开炮。
但这一次,他犹豫了,因为几十年战场经验告诉他,不能攻击这条船。
考虑片刻后,他派出了舰只跟踪此船,几个时辰之后,消息传回,他的估计得到了印证——这条船的目的地,是泗川。
他立即将此事通报麻贵,双方的判断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几天之内,日军将全军撤退,而那条小船,是小西行长派出的,其唯一目的,是向岛津义弘求援。
这正是小西行长的对策,他知道,一旦撤退开始,靠海的加藤清正和岛津义弘必定能顺利溜号,而他地形不利,很可能被堵住,到时只能找人帮忙。
加藤清正是老对头,不帮着明军打自己,就算不错了,是绝对靠不住的。
只能指望岛津义弘了,他相信,关键时刻,这位二杆子是会拉兄弟一把的。
于是他派出小船通报此事,而结果也让他很满意,小船安全返回,并带来了岛津义弘的承诺。
后顾之忧解除,他终于放心了。
然而就在此时,麻贵和陈璘已经制订出了最终的作战计划:
中路董一元、西路刘綎密切监视日军加藤清正及岛津义弘部,发现其撤军,立即上报,但不得擅自追击。
水军方面,陈璘部停止巡航,并撤去蔚山、泗川一带海域之水师,全军集结向顺天海域前进,堵住小西行长撤退的海道。
放走加藤清正和岛津义弘,因为他们并不重要,只有小西行长,才是这场战争的胜负关键。
这是一个最佳的诱饵,在其诱惑之下,日军将逐个赶来,成为明军的完美猎物。
撤退、放行、堵截,一切按计划如期进行,双方都很满意,但胜利者终究只有一个,决定胜负的最后时刻已经到来。
十一月十八日,夜。
小西行长没有看错人,岛津义弘不愧二杆子之名。虽然他已成功撤退到安全地带,但听说小西行长被围后,却依然信守承诺,率第五军一万余人赶来救援。
但除了小西行长外,还有一个人也热切地期盼着他的到来——陈璘。
四天前,他召集全军,连夜赶到了顺天海域,经过仔细观察,他发现,从泗川到顺天,必须经过一条狭长的海道,而这片海域的名字,叫做露梁海。
在露梁海的前方,只有两条水路,一条通往观音浦,另一条经猫岛,通往顺天。
他随即作出了如下部署:
副总兵邓子龙,率三千人,埋伏于露梁海北侧。
水军统制使李舜臣,率五千人,埋伏于露梁海南侧的观音浦。
而他自己则率领余下主力,隐蔽于附近海域。
当岛津义弘的部队出现时,全军不得擅自行动,等待其部完全进入露梁海后,方可发动攻击。
攻击发起时,邓子龙部应以最快之速度,截断敌军后退之路。李舜臣部则由观音浦出动,袭击敌军之侧面,打乱敌军之阵形。
以上两军完成攻击后,须坚守阵地,不惜任何代价,将岛津义弘部堵死于露梁海中,等待陈璘主力到来。
而那时,明军将发动最后的攻击,将侵略者彻底埋葬。
一切就绪,李舜臣却发问了:邓子龙堵截后路,我守观音浦,猫岛何人驻守?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如岛津义弘熬过伏击,坚持向猫岛挺进。就能到达顺天,与小西行长成功会师,局势将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陈璘告诉他,猫岛根本无须派兵驻守。
“岛津义弘是不会走这条路的,我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