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登山者(2)
看得出来,爱德华·温伯尔一定是个浪漫的人,19世纪中晚期,众多黄金时代的登山家皆是如此。跟1924年那种简洁、现代的风格相比,他的文采是那样的绚丽、古典。
但是,我经常被人诟病毫无浪漫可言,坦白说,我的确如此。这是性格使然,也许,我就是个这样的人。虽然,我是一名哈佛毕业生,专业还是英文,准备创作自己“伟大”的旅行见闻和小说——当然啦,我只会以那种简洁、现代的风格创作——但我还是能惊奇地发现爱德华·温伯尔19世纪的文字是那样华丽,读到这样的文字,我的眼眶再次湿润了。
1924年6月的这天,看到这段五十多年前写下的文字,我怦然心动,看到情感丰富的爱德华·温伯尔对景色的描写,我的灵魂更是被其俘虏。这位伟大的登山家第一次登上马特洪峰,看到这样的景色时才二十五岁。而我两个星期前才刚刚庆祝完自己的二十二岁生日,如今也有幸能一览这美丽的景色,我感觉自己离温伯尔和一众登山者如此之近,他们中有些人被诟病为愤世嫉俗,有些人跟我一样不谙浪漫,此刻,我正从这个山脊,从这块低矮圆石的顶端往南望向意大利。
整个秋天、冬天和春天,我都跟让-克洛德和理查攀登阿尔卑斯山,每次攀登完一座山峰,我们都有一个问答环节。提问时,我们从来不会表现得高高在上,其实我还挺喜欢这种过程的,因为我能从两位登山家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自打我从美国来到欧洲后,也成为了一名出色的登山者,多亏了让-克洛德和理查彬彬有礼的教导——有时候他们也会开些善意的玩笑,但在教导我的过程中,他们从来不会卖弄学问。我知道我正逐渐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登山家,应该说是一名世界一流的登山家,而且我也成为一个小兄弟会中的一员。除此之外,理查和让-克洛德会对我谆谆教诲,包括山峰上的问答指导,帮助我学会如何去爱我刚爬过的山。即使在跟那座山的亲密接触中,她可能凶险异常,我也应该爱她,比如遇上风化的岩石、雪崩、攀爬的时候连个手点[11]也没有,掉下去便会粉身碎骨;比如,被迫在壁架上露营,狭窄的壁架上甚至都无法垂直放下一本书,我们却还要在冰冷的天气里挤在那里,有时还会碰上冰雹风暴、雷暴,晚上,我那个冰镐的金属嘴在电暴下闪着蓝色的光,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掉入万丈深渊,你还得在下巴下夹一根蜡烛。尽管经历了这么多艰难险阻,理查,特别是让-克洛德一直都在教我,要爱我们攀登过的山,爱真实的她,即使跟她在一起经历了最艰难的时期,对她的爱仍要矢志不渝。
马特洪峰的问答教学是由让-克洛德发起的,比以往都要简短。
每座精彩的山峰总有让你爱慕的东西。而马特洪峰就是一座了不起的山。你爱这座山峰的峭壁吗?
不爱。马特洪峰的峭壁,特别是我们耗费了大部分时间的北坡,都不值得爱。那上面到处都是碎石。掉落的岩石犹如雨下,还有雪崩。
那你爱岩石吗?
不爱。岩石太过奸诈。反复无常,还会撒谎。用锤子将岩钉敲入岩石中,你肯定听不到正常的钢铁相撞声,听不到铁器撞击岩石的声音,一分钟后,你用两根手指就可以将毫无用处的岩钉拉出来。马特洪峰的岩壁太恐怖。登山者知道,所有的山都有随时倒塌的危险,因为它们垂直露在外面,无遮无挡,就会不可避免地被风、被水、被天气和重力腐蚀,但比起大多数山峰,马特洪峰的碎石要更加不稳定。还指望我爱上岩石?没门!
你爱山脊吗?
不爱。马特洪峰最著名的山脊:意大利的福吉恩山脊和瑞士的茨姆特山脊要不就是太危险——不断有岩石掉落,雪崩时有发生,要不就是太温顺——上面安装了为女性登山者和一把年纪的英国老人使用的缆绳。爱这样的山脊?绝不。至少在爱德华·温伯尔之后就不爱了,当时这里还无人涉足。
可你爱这座山。这点你很清楚。那你到底爱它什么?
我爱它。马特洪峰能为登山者解决许多问题,但是,跟没有登上过的艾格尔峰北坡,以及其他一些我见过或者听过的山峰不同,马特洪峰能让每个出色的登山者干净利落地解决每个问题。
马特洪峰上是一堆坍塌的碎石,但它的峭壁和山脊却是那样的美。她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演员,在心酸的外表下,卸去令人心酸的妆容后,年轻时的面颊和骨架仍然有其值得炫耀之处,仍然经常能看到昔日近乎完美的容貌。山峰独自矗立在那儿,跟其他的山并无关联——也许,它是整个阿尔卑斯山最干净、最值得记忆的地方。去让一个从未见过山的小孩画一座山,她会用蜡笔画出马特洪峰。那座山峰就是那样深入人心。北面垂直的上沿往外弯曲了一部分,像一片碎浪板,那座山像是随时都在动似的。那个陡峭的崖壁能够自己酝酿天气,形成大块的云彩。那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山。
你会爱它的魂魄。
没错。它的魂魄不由得你不去爱。爱德华·温伯尔那个忠诚的向导让-安托万·卡雷尔受爱国情感驱使,背叛了他。1865年7月14日,他领着菲利斯·乔达诺登上了意大利山脊,此举是为了让所有意大利人享有最先登顶的荣誉。二十五岁的温伯尔绝望地冲到策马特,希望从另一边的山脊上山,跟他一同前往的还有他那个匆忙组建的登山队。
从那日起,四个死去的灵魂从岩石上用最大的声音对我喊话,任何一个登山者都必须学会聆听他们,爱他们,尊重他们踩过的每块岩石、睡过的板石,在温伯尔等七个登山队欢呼过的狭窄山峰上发出胜利的欢呼,集中注意力从四人掉落致死、现在仍然凶险的万丈山崖下山。
我的朋友,你会喜欢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是的。我的确喜欢这样的景色。尽管登山让我的肌肉酸痛,手上血肉模糊。但这样做绝对值得——身体上的痛楚早已忘却。映入眼帘的只有景色。
我吃着东西,眺望风景,让-克洛德为我设计的问答教学圆满完成,这会儿,他摊开三明治干酪布外的报纸。
“马洛里和欧文在登顶珠峰的时候遇难了。”他用轻柔的法国口音大声读了出来。
我停止咀嚼。查理不是在捣实烟斗里的烟丝就是在掏里面的烟灰,这会儿,正在平头钉靴上敲打烟斗。听到这话后,他也僵在了那里,他将靴子放在膝盖上,那个空烟斗则靠在靴子上,直勾勾地盯着让-克洛德。
让-克洛德说:“伦敦,1924年6月20日,珠峰委员会极为遗憾地收到了一封来自……”他不说了,将那张皱皱的报纸塞到我手里,“杰克,这是英文报纸,你来读。”
我十分惊讶,不明白让-克洛德为何不继续读下去了。据我所知,他的英语读写均十分流利,我接过报纸,在膝盖上抹平,接着大声读了出来:
伦敦,1924年6月20日,珠峰委员会极为遗憾地收到了一封来自诺顿上校的电报,电报是6月19日下午4点50分从帕里镇发出的。
马洛里和欧文在最后一次登山中殒命。那天,登山队余下的成员均安全到达营地。在其余人员离开后,两名追随者在最后一天丧生于珠峰的雪崩中。
珠峰委员电报诺顿上校,对探险队表达了深深的同情。两位英勇的登山队员的牺牲肯定跟恶劣的天气情况和大雪脱不了干系,登山行动从开始一直受到恶劣天气阻碍。
我继续读着报纸,那份报道既表达了对遇难者的哀悼,又算是一篇传记:
这起悲剧事件的遇难者,乔治·莱·马洛里是唯一参与过前两次探险的人,而作为他们新招募的队员A.C.欧文在三年前就开始想登上这座山,最后却被这座山索了命。就在几天前,我们才刚刚发表马洛里亲自撰写的有关这次探险第二次失败的文章……
那次失败是因为风雪,登山队不得不从最高的营地撤下来。
但那只是暂时的挫折,我们绝没有失败。
这是马洛里写给《泰晤士报》的话。接下来的几段,大抵上是说尽管天气寒冷、大风肆虐,随时都会雪崩,预示着今年的登山季节即将结束,季风即将到来,但马洛里并不甘心。
我停下来,看着两位朋友,想知道他们会不会示意我不要继续读下去,把报纸递给他们,但让-克洛德和理查只是盯着我,等着我继续。
微风轻起,我紧紧地抓住皱巴巴的报纸,继续读着那篇长文的第二栏。
马洛里的整篇文章都充盈着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这次行动,”他说,“暂时耽搁下来,只是为了更精彩的高潮。我们很快达成了意见。第三次行动中,我们将从绒布冰川上,不管结果如何,这都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尝试。”他在文中写到了这次行动成功的概率,还说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们预计,”他接着写道,“珠峰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哎,果不其然,珠峰索去了他的命!
我放下报纸,理查和让-克洛德坐在那里等着,从理查的肩头望去,一只很大的乌鸦悬在微风中,它的身体几乎停在了5000英尺高的稀薄空气中。
我跳过了一些散文式的批评,继续念道:
马洛里向来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登山者”,他有决心登上珠峰(“唉!”我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但并没有说出来),在C.G布鲁斯将军、E.F.诺顿少校以及一些前辈的努力下,他们征服了阿布鲁奇公爵创下的22000英尺高的纪录,现在正往远处独立的乔戈里峰进发。
这篇文章的主人公自然是三十七岁的乔治·莱·马洛里,他做事果断,是个攀登珠峰的老兵了;年轻的安德鲁·欧文,年仅二十二岁,居然跟我一样大!他们于6月8日早上离开了他们的高地营,应该带上了氧气设备。之后,两位英雄只露过一次面,也就是几小时后,他们的队友诺埃尔·奥德尔看到他们“精力充沛地往山顶攀登”。后来,云层迫近,暴风雪来袭,马洛里和欧文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将《泰晤士报》上的报告大声读了出来,他们是那天晚上失踪的。当时,奥德尔已经上到了危险的六号营地,那天晚上,他朝高海拔的山上大声叫喊,认为马洛里和欧文可能会趁黑下山。马洛里将他的火把和提灯留在了六号营地的帐篷里。即便在这种恶劣天气下幸存了下来,他也没办法给下面的人发出信号。
根据《泰晤士报》的这篇文章,五十个小时过去了,即使一直不肯放弃希望的诺尔·奥德尔也放弃了,将两个睡袋成“T”型放置,以便让低营地上带有望远镜的人看到。这个信号是他们之前约定好的,意指无须继续搜寻了,两名登山者永远失踪了。
我终于放下报纸。风势渐大,不停地吹打着它。下午,蓝色的天空已不见那只乌鸦的踪影,下午的天色正逐渐变暗。
我摇摇头,感觉我那两个朋友身上强烈的感情,但对其内心真实、复杂的想法并无所知。“后面的情况大抵相同。”我沙哑地说。
理查终于挪动了身子。他将冰冷的烟斗放在那件花呢夹克的胸袋里。“他们说还有两个人遇难了。”他轻轻地说。
“什么?”
“第一段就写到了登山队还有两名队员遇难。可到底是哪两个,又是怎样遇难的?”
“哦。”我笨手笨脚地摊开报纸,手指从头挪到尾,指到最后一段。文章写的不是马洛里就是欧文。但我终于在最后找到了另外两人的信息。在这儿呢。文章说:
根据德国探险者布鲁诺·西吉尔的说法,登山队的大部分人都离开了珠峰的大本营,身负为德国人攀登珠峰执行侦察任务的西吉尔看到了三十二岁的珀西瓦尔·布罗姆利,此人是莱斯特第五任侯爵的兄弟,还有另外一名德国登山者——西吉尔认出他是科特·梅耶,两人是在五号和六号营地之间被雪崩卷走的。布罗姆利勋爵是诺顿上校探险队的非正式成员,跟同探险队从大吉岭前往珠峰大本营。虽然季风季节已经来临,诺顿上校的探险队早已从山上撤了下来,他们当时认为布罗姆利勋爵和梅耶打算最后一次去搜寻乔治·马洛里和桑迪·欧文的下落。最后,布罗姆利爵士和那名德国登山者的尸体都没找到。
我再次放下报纸。
“一名世袭的贵族死在珠峰上,报纸上竟然只有寥寥几句。”让-克洛德咕哝道,“上面写的全是马洛里,全是他和欧文的报道。”
“我们在英国称他为‘珀西勋爵’或‘珀西瓦尔勋爵’,”理查轻声说,“‘布罗姆利勋爵’是他的兄长,他是一名侯爵。就算珀西·布罗姆利是第二位继承人,他其实也不配做一个贵族。乔治·马洛里虽然出身贫寒,但确实是那次探险中真正的贵族。”他站起来,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低着头,漫步走到狭窄的山脊那头。他看起来就像在校园里心不在焉地行走的教授,正思考他所研究领域的疑难问题。
理查走远后,我小声对让-克洛德说:“他认识马洛里或者欧文吗?”
让-克洛德看着我,往前探了探身子,尽管理查已经走远,但他还是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他是否认识欧文,杰克。但他认识……马洛里,理查认识他很多年了。战争开始前,他们曾在剑桥的同一所大学上学。战争期间,他们曾多次一同上过战场。理查曾于1921年受马洛里之邀参加一次侦察活动。1922年,他们还曾一起在珠峰勘探。但今年无论是马洛里,还是登山俱乐部,都没有邀请他。”
“天哪!”我以为已经慢慢了解我这两位新朋友及登山伙伴。现在我才发现,我压根儿就不了解他们。“原本在珠峰上失踪的可能是马洛里和理查,而不是年轻的桑迪·欧文。”我小声对J.C.说。
让-克洛德紧咬嘴唇,看起来像是确保理查仍远远地在意大利山脊那边似的,他似乎正入神地盯着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