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惶惑(10)
“太沉闷了!”冠晓荷以为瑞宣是故意有话不说,所以想用自己的资料换取情报:“我这几天不断出去,真实的消息虽然很少,可是大致的我已经清楚了大势所趋。一般的说,大家都以为中日必须合作。”
“哪个大家?”瑞宣本不想得罪人,但是一遇到冠先生这路人,他就不由的话中带着刺儿。
冠先生觉到了那个刺儿,转了转眼珠,说:“自然,我们都希望中国能用武力阻止住外患,不过咱们打得过日本与否,倒是个问题。北平呢,无疑的是要暂时由日本人占领,那么,我想,像咱们这样有点用处的人,倒实在应当出来作点事,好少教我们的人民吃点亏。在这条胡同里,我就看得起你老哥和钱默翁,也就特别的关切你们。这几天,默翁怎样?”
“这两天,我没去看他。”
“他是不是有什么活动呢?”
“不知道!他恐怕不会活动吧,他是诗人!”
“诗人不见得就不活动呀!听说诗人杜秀陵就很有出任要职的可能!”
瑞宣不愿再谈下去。
“咱们一同看看默翁去,好不好?”
“改天吧!”
“哪一天?你定个时间!”
瑞宣被挤在死角落里,只好改敷衍为进攻。“找他干什么呢?”
“是呀,”晓荷的眼放出光来,“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商量的呀!我知道钱先生能诗善画,而且爱养花草。日本人呢,也喜欢这些玩艺儿。咱们——你,我,钱先生——要是组织个什么诗画社,消极的能保身,积极的还许能交往上日本人,有点什么发展!我们一定得这么作,这确乎是条平妥的路子!”
“那么,冠先生,你以为日本人就永远占据住咱们的北平了?”
“他们占据一个月也好,一百年也好,咱们得有个准备。说真的,你老哥别太消极!在这个年月,咱们就得充分的活动,好弄碗饭吃,是不是?”
“我想钱先生决不肯作这样的事!”
“咱们还没见着他呢,怎能断定?谁的心里怎么样,很难不详谈就知道!”
瑞宣的胖脸微微红起来。“我自己就不干!”他以为这一句话一定开罪于冠先生,而可以不再多啰嗦了。
冠先生并没恼,反倒笑了一下:“你不作诗,画画,也没关系!我也不会!我是说由默翁作文章,咱们俩主持事务。早一点下手,把牌子创开,日本人必闻风而至,咱们的小羊圈就成了文化中心!”
瑞宣再不能控制自己,冷笑得出了声。
“你再想想看!”冠先生立起来。“我觉得这件事值得作!作好了,于我们有益;作不好呢也无损!”一边说,他一边往院中走。“要不这样好不好?我来请客,把钱先生请过来,大家谈谈?他要是不愿上我那里去呢,我就把酒菜送到这边来!你看怎样?”
瑞宣答不出话来。
走到大门口,冠先生又问了声:“怎样?”
瑞宣自己也不知道哼了一句什么,便转身进来。他想起那位窦神父的话。把神父的话与冠晓荷的话加在一处,他打了个冷战。
冠晓荷回到家中,正赶上冠太太回来不久。她一面换衣服,一面喊洗脸水和热茶。她的赤包儿式的脸上已褪了粉,口与鼻大吞大吐的呼吸着,声势非常的大,仿佛是刚刚抢过敌人的两三架机关枪来似的。
大赤包对丈夫的财禄是绝对乐观的。这并不是她信任丈夫的能力,而是相信她自己的手眼通天。在这几天内,她已经和五位阔姨太太结为干姊妹,而且顺手儿赢了八百多块钱。她预言:不久她就会和日本太太们结为姊妹,而教日本的军政要人们也来打牌。
因为满意自己,所以她对别人不能不挑剔。“招弟!你干了什么?高第你呢?怎么?该加劲儿的时候,你们反倒歇了工呢?”然后,指槐骂柳的,仍对两位小姐发言,而目标另有所在:“怎么,出去走走,还晒黑了脸吗?我的脸皮老,不怕晒!我知道帮助丈夫兴家立业,不能专仗着脸子白,装他妈的小妖精!”
说完,她伸着耳朵听;假若尤桐芳有什么反抗的表示,她准备大举进攻。
尤桐芳,可是,没有出声。
大赤包把枪口转向丈夫来:
“你今天怎么啦?也不出去?把事情全交给我一个人了?你也不害羞!走,天还早呢,你给我乖乖的再跑一趟去!你又不是裹脚的小妞儿,还怕走大了脚?”
“我走!我走!”冠先生拿腔作调的说。“请太太不要发脾气!”说罢,戴起帽子,懒洋洋的走出去。
他走后,大赤包还是对尤桐芳开了火。桐芳也不甘心闭口无言的受辱骂。她也还了口。
尤桐芳不记得她的父母是谁,“尤”是她养母的姓。四岁的时候,她被人拐卖出来。八岁,她开始学鼓书。她相当的聪明,十岁便登台挣钱。十三岁,被她的师傅给强奸了,影响到她身体的发育,所以身量很矮。小扁脸,皮肤相当的细润,眉眼特别的秀美。她的嗓子不错,只是底气不足,往往唱着唱着便声嘶力竭。她的眼补救了嗓子的不足。她到北平来献技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二岁。一来是,北平的名角太多;二来是她曾打过两次胎,中气更不足了;所以,她在北平不甚得意。就是在她这样失意的时候,冠先生给她赎了身。大赤包的身量——先不用多说别的——太高,所以他久想娶个矮子。
假若桐芳能好好的读几年的书,以她的身世,以她的聪明,她必能成为一个很有用的小女人。退一步说,即使她不读书,而能堂堂正正的嫁人,以她的社会经验,和所受的痛苦,她必能一扑纳心[25]的作个好主妇。她深知道华美的衣服,悦耳的言笑,丰腴的酒席,都是使她把身心腐烂掉,而被扔弃在烂死岗子的毒药。在表面上,她使俏眼,她歌唱,她开玩笑,而暗地里她却以泪洗面。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亲戚;睁开眼,世界是个空的。在空的世界中,她须向任何人都微笑,为是赚两顿饭吃。在二十岁的时候,她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空虚。她切盼遇到个老实的男人,给她一点生活的真实。可是,她只能作姨太太!姨太太是“专有”的玩物;她须把媚惑众人的手段用来取悦一个人。再加上大赤包的嫉妒与压迫,她就更须向丈夫讨好,好不至于把到了口的饭食又丢掉。一方面,她须用旧有的诱惑技巧拴住丈夫的心,另一方面,她决定不甘受欺侮,以免变成垫在桌腿下的青蛙。在心里,因为在江湖上走惯了,她比一般的人更义气一些。以一个女人来说,她也不比任何女人更不贞节。因此,大赤包越攻击她,她便越要抗辩,她觉得大赤包没有骂她的资格。不幸,她的抗辩,本来是为得到了解,可是因为用了诟骂的形式来表达,便招来更多的攻击与仇恨。她也就只好将错就错的继续反攻。
今天,她的责骂不仅是为她自己,而且是为了她的老家——辽宁。她不准[26]知道自己是关外人不是,但是她记得在沈阳的小河沿卖过艺,而且她的言语也是那里的。既无父母,她愿妥定的有个老家,好教自己觉得不是无根的浮萍。她知道日本人骗去了她的老家,也晓得日本人是怎样虐待着她的乡亲,所以她深恨大赤包的设尽方法想接近日本人。
在全家里,她只和高第说得来。冠晓荷对她相当的好,但是他的爱她纯粹是宠爱玩弄,而毫无尊重的意思。高第呢,既不得父母的欢心,当然愿意有个朋友,所以对桐芳能平等相待,而桐芳也就对高第以诚相见。
桐芳叫骂了一大阵以后,高第过来劝住了她。雷雨以后,多数是晴天;桐芳把怨气放尽,对高第特别的亲热。两个人谈起心来。一来二去的,高第把自己的一点小秘密告诉了桐芳,引起桐芳许多的感慨。
“托生个女人,唉,就什么也甭说了!我告诉你,大小姐,一个女人就像一个风筝。别看它花红柳绿的,在半天空中摇摇摆摆,怪美的,其实那根线儿是在人家手里呢!不服气,你要挣断那根线儿,好,你就头朝下,不是落在树上,就是挂在电线上,连尾巴带翅膀,全扯得稀烂,比什么都难看!”牢骚了一阵,她把话拉回来:“我没见过西院里的二爷。不过,要嫁人的话,就嫁个老老实实的人;不怕穷点,只要小两口儿能消消停停的过日子就好!你甭忙,我去帮你打听!我这一辈子算完了,睁开眼,天底下没有一个亲人!不错,我有个丈夫;可是,又不算个丈夫!也就是我的心路宽,脸皮厚;要不然,我早就扎在尿窝子里死啦!得啦,我就盼着你有一门子好亲事,也不枉咱们俩相好一程子[27]!”
高第的短鼻子上纵起不少条儿笑纹。
十
北平的天又高起来!上海的炮声把久压在北平人的头上的黑云给掀开了!
祁瑞宣的眉头解开,胖脸上拥起一浪一浪的笑纹,不知不觉的低声哼着岳武穆的《满江红》。
瑞全扯着小顺儿,在院中跳了一个圈,而后把小妞子举起来,扔出去,再接住,弄得妞子惊颤的尖声笑着,而吓坏了小顺儿的妈。
“老三!你要是把她的嫩胳臂嫩腿摔坏了,可怎么办!”小顺儿的妈高声的抗议。
祁老人只晓得上海是个地名,对上海抗战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慨叹着说:“劫数!劫数!这又得死多少人呀!”
天佑在感情上很高兴中国敢与日本决一死战,而在理智上却担忧自己的生意:“这一下子更完了,货都由上海来啊!”
“爸爸,你老想着那点货,就不为国家想想!”瑞全笑着责备他老人家。
“我并没说打日本不好哇!”天佑抱歉的声辩。
小顺儿的妈莫名其妙,也不便打听,看到大家都快活,她便加倍用力的工作,并且建议吃一顿茴香馅的饺子。歪打正着,瑞全以为大嫂是要以吃饺子纪念这个日子,而大加夸赞。
“大嫂我帮着你包!”
“你呀?歇着吧!打惯了球的手,会包饺子?别往脸上贴金啦!”
天佑太太听到大家吵嚷,也出了声:
“怎么啦?”
瑞全跑到南屋,先把窗子都打开,而后告诉妈妈:“妈!上海也开了仗!”
“好!”
“妈,你看咱们能打胜不能?”瑞全喜欢得忘了妈妈不懂得军事。
“那谁知道呀!反正先打死几万小日本再说!”
“对!妈你真有见识!”
“你们要吃饺子是不是?”
“大嫂的主意!她真有两下子,什么都知道!”
“搀我起来,我帮她拌馅子去;她拌馅子老太咸!”
“妈你别动,我们有的是人!连我还下手呢!”
“你?”妈妈笑了一下。她慢慢的自己坐起来。
瑞全忙过去搀扶,而不知把手放在哪儿好。
“算了吧!别管我,我会下地!这两天我好多了!”事实上,她的病是像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她精神好的时候,她几乎和好人差不多;可是,忽然的一阵不舒服,她便须赶快去睡倒。
慢慢的,她穿上了鞋,立了起来。立起来,她是那么矮,那么瘦,瑞全仿佛向来没注意过似的;他有点惊讶。他很爱妈妈,可是向来没想到过妈妈就是这样的一个小老太太。再看,妈妈与祖父,父亲,都长得不同。她不是祁家的人,可又是他的母亲,他觉得奇怪,而不知怎么的就更爱她。再看,她的脸色是那么黄,耳朵薄得几乎是透明的,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过。上海开了仗,早晚他须由家里跑出去;国家在呼唤他!他走了以后,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妈妈呢?是不是能再见到她呢?
“妈!”他叫出来,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诉她。
“啊?”
“啊——没什么!”他跑到院中,仰头看着那又高又蓝的天,吐了口气。
他到东屋看了看,见大嫂没有容纳他帮忙包饺子的表示,没出声,找了大哥去。
“大哥!我该走了吧?想想看,全面作战,得用多少人,我不能光坐在家里等好消息!”
“到上海去?”
“哪里都可以!再不走,我就要爆炸了!”
“怎么走呢?天津有日本人把住,你又年轻力壮,又像学生的样子,日本人能轻易放你过去?我不放心!”
“你老这么婆婆妈妈的,大哥!这根本是冒险的事,没法子想得周到!溜出北平去再说,走一步再打算第二步!”
“咱们再仔细想一想!”瑞宣含着歉意的说。“怎样走?怎样化装?带什么东西?都须想一想!”
“要是那样,就别走啦!”瑞全并没发气,可是不耐烦的走出去。
瑞丰有点见风使舵。见大家多数的都喜欢上海开仗的消息,他觉得也应当随声附和。在他心里,他并没细细的想过到底打好,还是不打好。他只求自己的态度不使别人讨厌。
瑞丰刚要赞美抗战,又很快的改了主意,因为太太的口气“与众不同”。
瑞丰太太,往好里说,是长得很富泰;往坏里说呢,干脆是一块肉。身量本就不高,又没有脖子,猛一看,她很像一个啤酒桶。脸上呢,本就长得蠢,又尽量的往上涂抹颜色,头发烫得像鸡窝,便更显得蠢而可怕。瑞丰干枯,太太丰满,所以瑞全急了的时候就管他们叫“刚柔相济”。她不只是那么一块肉,而且是一块极自私的肉。她的脑子或者是一块肥油,她的心至好也不过是一块像蹄髈一类的东西。
“打上海有什么可乐的?”她的厚嘴唇懒懒的动弹,声音不大,似乎喉眼都糊满脂肪。“我还没上过上海呢!炮轰平了它,怎么办?”
“轰不平!”瑞丰满脸赔笑的说:“打仗是在中国地,大洋房都在租界呢,怎能轰平?就是不幸轰平了,也没关系;赶到咱们有钱去逛的时候,早就又修起来了;外国人多么阔,说修就修,说拆就拆,快得很!”
“不论怎么说,我不爱听在上海打仗!等我逛过一回再打仗不行吗?”
瑞丰很为难,他没有阻止打仗的势力,又不愿得罪太太,只好不敢再说上海打仗的事。
“有钱去逛上海,”太太并不因瑞丰的沉默而消了气:“你多咱才能有钱呢?嫁了你才算倒了霉!看这一家子,老少男女都是啬刻鬼,连看回电影都好像犯什么罪似的!一天到晚,没有说,没有笑,没有玩乐,老都噘着嘴像出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