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黎明(6)
克利斯朵夫过了好久才发觉父亲喝酒。曼希沃的酗酒并不超过某个限度,至少在初期。发酒疯的时候也并不粗暴。大概总是过分的快乐。他说些傻话,几小时地拍着桌子,直着喉咙唱歌;有时他死拖活拉地要跟鲁意莎和孩子们跳舞。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见母亲垂头丧气,躲得远远的,低着头做活;她尽量不看酒鬼;他要是说出使她脸红的野话,她就很温和地叫他住嘴。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快乐,父亲兴高采烈地回家,在他简直像过节一样。家里老是那么凄凉,这种狂欢正好让他松动一下。父亲的滑稽的姿势,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连心都笑开了;他跟着一起唱歌、跳舞,觉得母亲很生气地喝阻他非常扫兴。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父亲不也在那样做吗?虽然他一向头脑很灵,把事情记得很清,觉得父亲好些行为都跟他儿童的正直本能不尽符合,可是他对父亲仍旧很崇拜。这在儿童是一种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爱的一种方式。倘使儿童自认为没有能力实现心中的愿望,满足自己的骄傲,他就拿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个失意的成人,他就拿这些去期望儿女。在儿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卫他的人,代他出气的人;父母心中的儿女亦然如此,不过要等将来罢了。在这种“骄傲的寄托”中间,爱与自私便结成一片,其奋不顾身的气势,竭尽温存的情绪,都达于沉醉的境界。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对父亲的一切怨恨都忘了,尽量找些景仰他的理由:羡慕他的身段,羡慕他结实的手臂,他的声音笑貌,他的兴致;听见人家佩服父亲的演技,或者父亲过甚其辞地说出人家对他的恭维话,克利斯朵夫就眉飞色舞,觉得很骄傲。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亲当作一个天才,当作祖父所讲的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七点光景,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小兄弟们跟着老祖父散步去了,母亲在河边洗衣服。门一开,曼希沃闯了进来;他光着头,衣衫不整,蹦蹦跳跳的,一倒便倒在桌前的椅子里。克利斯朵夫笑了,以为他像平常一样又来玩把戏了,便迎上前去。但走近一看,他再也笑不上来了。曼希沃坐在那里,垂着手臂,眨巴着眼睛望着前面,脸色通红,张着嘴,不时发出很可笑的蝈蝈声。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先是以为父亲开玩笑,可是看他一动不动,便害怕了。他喊着:“爸爸!爸爸!”
曼希沃仍是像母鸡一样蝈蝈地叫。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地抓着他的胳膊,尽力地推他摇他:“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啊!”
曼希沃身子软绵绵的晃来晃去,差不多快倒下来;他脑袋向前,对着克利斯朵夫的头伸过来,瞪着他,气哼哼地嘟囔着,根本说不成话。赶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和他神色错乱的眼睛碰在一起的时候,孩子忽然大吃一惊,逃到卧房的尽头,跪在床前,把脸埋在被窝底下。这样过了半晌。曼希沃在椅子上重甸甸地摇摆,傻笑。克利斯朵夫掩着耳朵不愿意听,打着哆嗦。他的心绪真是没法形容:只觉得昏天黑地,又是怕又是痛苦,仿佛死了什么人,死了一个心爱而敬重的人。
一个人也不回家,屋子里只有父子两个;天黑下来了,克利斯朵夫的恐怖一分钟一分钟地增加。他不由自主地要伸着耳朵听,可是一听那个认不得的声音,全身的血都凉了;瘸腿似的钟摆,替那胡闹的怪声打拍子。他受不住了,想逃了。可是要走出屋子非在父亲面前过不可;而克利斯朵夫一想要看到父亲的眼睛就发抖,仿佛会吓死的。他想法蹲在地下,手脚并用的爬到房门口。他既不敢喘气,也不敢抬头望一眼,只要在桌子底下看到父亲的脚有点小小的动作,他就停住。醉鬼的一条腿在那里窣窣地抖。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门口,笨拙的手也抓住了门钮,不料慌慌张张一松手,门又突然关上了。曼希沃想转过身来看,他坐着摇摆的椅子冷不防失去了重心,稀里哗啦倒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吓得连逃出去的气力也没有了,靠在墙上,眼看着父亲躺在脚下;他喊救命了。
一跤跌下,曼希沃清醒了些。把摔他下地的椅子骂着,咒着,捶了几拳,挣扎着想站起而站不起来之后,他背靠着桌子坐定了,开始认出周围的环境。他看见克利斯朵夫哭着,就叫他过去。克利斯朵夫想逃,可是挪不动身子。曼希沃又叫他,看孩子站着不动就生了气,赌起咒来。克利斯朵夫只得浑身哆嗦地向前。曼希沃把他拉过去,抱他坐在膝上,先拧着孩子的耳朵,结结巴巴的,把儿童应该如何尊重父亲的话教训了一顿。随后,他忽然改变了念头,一边说着傻话一边把他在怀里颠簸,哈哈大笑。然后他又急转直下想到不快活的念头,哀怜孩子,哀怜自己,紧紧搂着他,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把眼泪和亲吻盖满着孩子的脸;末了,他高声唱着我从深处求告[5],摇着孩子给他催眠。克利斯朵夫吓昏了,一点儿不敢挣扎。他在父亲怀里闷死了,闻到一股酒气,听着醉汉的打嗝儿,给讨厌的泪水与亲吻的口水沾了一脸,他又害怕又恶心地在那儿受难。他真想叫喊,可是一声也喊不出。他觉得这可怕的情形仿佛有一世纪之久,直到后来,房门一开,鲁意莎挽着一篮衣服进来了。她大叫一声,把篮摔在地下,拿出她从来未有的狠劲儿,奔过来从曼希沃怀里抢出了克利斯朵夫。
“哎哟!该死的酒鬼!”她嚷着,眼里冒着火。
克利斯朵夫以为父亲要去杀死母亲了。可是曼希沃被他女人声势汹汹的态度吓呆了,一句话也没有,哭起来了。他在地下乱滚,把头撞着家具,嘴里还说她是对的,他是一个酒鬼,害一家人受苦,害了可怜的孩子们,他愿意马上死掉。鲁意莎转过身子不理他,把克利斯朵夫抱到隔壁房里,尽量抚慰他。孩子还在发抖,对母亲的问话也答不上来;接着他又嚎啕大哭。鲁意莎把他的脸在水里浸了一会儿,拥抱他,对他说着温柔的话,和他一起哭了。终于他们俩都静下来。她跪在地下,叫他也跪在旁边。他们做了个祈祷,求上帝治好父亲这种恶习,使他仍旧和和气气的,跟从前一样。鲁意莎安排孩子睡下。他要她坐在床边拿着他的手。那一夜,鲁意莎在发烧的克利斯朵夫的床头坐了好久。酒鬼却躺在地下打鼾。
过了一晌,克利斯朵夫上学了;他老望着天花板上的苍蝇,把拳头捶着旁边的孩子,推在地下;他动个不停,笑个不停,从来不念书。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自己摔在了地下,讨厌他的便说了句难听的话隐射某个大家知道的人,说他大概要青出于蓝地走上那条路了。所有的孩子听着都哈哈大笑;有些同学还揭穿隐喻,加上一些又明白又有分量的注解。克利斯朵夫爬起来,羞得满脸通红,拿起墨水瓶对准一个正在笑的人扔过去。老师冲上来就是一顿拳头,用鞭子抽他,要他跪在地下,再加上极重的罚课。
他脸色发了青,憋着一肚子怨气回家,冷冷地说他再也不上学了。家里人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明天早上,母亲提醒他该上学了,他却安安静静地回答,他早说过不去的了。鲁意莎对他软骗硬吓都没用。他坐在一角,死赖在那里。曼希沃揍他,他就直嚷;每次揍过了叫他上学,他总是火气更大地回答一声“不去”,人家要他至少说出理由来,他却咬紧牙关,死不开口。曼希沃抓着他硬到学校交给老师。可是他一到座位上,就有计划的毁坏手头所有的东西:墨水瓶、笔、练习簿、书本,而且故意做得叫人看见,带着挑战的意味望着老师。结果他被关进黑房。过了一会儿,老师发现他用手帕缚着脖子,拼命往两头拉,他要把自己勒死。
人家只得打发他回去。
克利斯朵夫很能吃苦。他结实的身体是父亲与祖父的遗传。家里没有一个娇弱的人:生病也罢,不生病也罢,他们从来不抱怨,什么也不能使克拉夫脱父子的习惯改动分毫。他们不管什么天气都出门,夏天跟冬天一样,几小时的淋着雨或晒着太阳,有时还光着头,敞开着衣服,由于疏忽或由于逞强,走上几十里地也不觉得疲倦。可怜的鲁意莎一声不出的跟在后面,血色全无,两腿虚肿,心跳得要蹦出来了,只能走一下停一下,他们又可怜她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差不多要跟着他们轻视母亲了:他不懂一个人怎么会生病的。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弄破了,烫坏了的时候,他是不哭的,只对着使他受罪的东西生气。父亲跟小伙伴们的强暴,街上和他打架的野孩子,把他磨炼得十分结实。他不怕挨打,鼻青眼肿的回家是常事。有一天,他在这一类的恶斗中,被敌人压在身底下,拼命把他的脑袋撞着街上的石板;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快闷死了。他可认为稀松平常,预备把这一套照样去回敬别人。
然而他也害怕许许多多的东西;虽然为了骄傲而不说,但他最痛苦的莫过于童年时代那些连续不断的恐怖。尤其有两三年之久,它们像病一般地把他折磨着。
他怕藏在暗处的神秘的东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恶鬼,蠢动的妖魔,那是每个孩子的头脑里都有而且到处看得见的。一方面这是原始动物的遗传;一方面因为初生的时期,生命与虚无还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记忆,从冥顽的物体一变而为幼虫的感觉,都还没有消失:这种种的幻觉便是儿童恐怖的根源。
他怕那扇阁楼的门:它正对着楼梯,老是半开着。他要走过的时候,心就跳了,便鼓足勇气窜过去,连望也不敢望一下。他觉得门背后总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逢到阁楼门关上的日子,他从半开的猫洞里清清楚楚听到门后的响动。这原不足为奇,因为里边有的是大耗子;但他的幻想认为那是一个鬼怪:身上是七零八落的骨头,百孔千疮的皮肉,上面是一个马头,一双吓得死人的眼睛,总之是奇奇怪怪的形状。他不愿意想它,但不由自主地要想。他手指颤危危地去摸摸门链是否拴牢,摸过之后,走到半楼梯还要再三回去瞧瞧。
他怕屋外的黑夜。有时他在祖父那边待久了,或是晚上被派去有什么差使。老克拉夫脱住的地方差不多已经在城外,一过他的屋子便是上科隆去的大路。在这座屋子与市梢上有灯火的窗子中间,大约隔着二三百步,克利斯朵夫却觉得有三倍的远。有一段路拐了弯,什么都看不见了。黄昏时的田野是荒凉的;地下都黑了,天上灰灰的好不可怕。走完环绕大路的丛树而爬上土丘的时候,还能看到天边有些昏黄的微光;但这种光并不发亮,反比黑夜更叫人难受,黑的地方显得更黑:那是一种垂死的光。云差不多落到地面上。小树林变得很大很大,在那儿摇晃。瘦削的树好似奇形怪状的老人。路旁界石上的反光,像青灰色的衣服。阴影似乎在蠕动。土沟里有侏儒坐着,草里闪着亮光,空中有东西飞来飞去,可怕得很,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虫,叫得那么尖厉刺耳。克利斯朵夫老是提心吊胆,预备自然界中出点儿什么凶恶的怪事。他飞奔着,心在胸中乱跳。
望见了祖父屋里的灯光,他才安心。但糟糕的是,往往老人还没回家;那才更可怕了。田野里只有这所孤零零的老屋子,便是在白天,孩子已经非常胆怯。要是祖父在家,他就忘了恐怖;但有时老人会不声不响丢下他出门。克利斯朵夫没有发觉。室内很安静。所有的东西对他都是很熟很和气的。屋里有张白木大床;床头的搁板上放着一部又大又厚的《圣经》,火炉架上供着纸花,两位太太和十一个孩子的照片,老人在每张像片下面都注着他们的生年死月。壁上挂着嵌在镜框里的祷文,莫扎特和贝多芬的粗劣的彩色肖像。屋角放着架小钢琴,另外一角放着一架大提琴;还有是杂乱的书架,挂着烟斗,窗口摆着几盆风吕草。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是朋友。老人在隔壁房里走来走去;可以听见他在刨木头,敲钉子;他自言自语,骂自己糊涂;再不然是大声唱着,把赞美诗,酒歌,感伤的歌,杀气腾腾的进行曲,杂凑在一起。在这种环境里,他觉得很安全。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大沙发中,膝上摆着一本书,埋头看着图画,出神了。天慢慢地黑下来,他的眼睛迷糊了,终于丢开书本,恍恍惚惚地胡思乱想起来。车轮远远地在路上隆隆的响。一条母牛在田间叫。城里懒懒的钟声奏着晚祷。渺茫的欲望,模糊的预感,在惘然幻想的儿童心中觉醒了。
突然克利斯朵夫心中一慌,惊醒了。他抬起眼睛:黑夜茫茫;侧耳倾听:万籁俱寂。祖父才走出去。他打了个寒噤,靠着窗口,还想望一望他:路上很荒凉;万物开始扮起骇人的脸。天哪!要是它会来?谁呢?……他可说不出。反正是可怕的东西……屋子里的门都关不严。楼梯格格作响,好似有人走过。孩子跳起来,拖着一张沙发、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摆到室内最安全的一角,围成一道栅栏:沙发靠着墙壁,左边一张椅子,右边一张椅子,桌子摆在前面。中间布置一架双折的梯子,他爬在顶上,除了刚才看的书,又另外拿了几本抱在手里,当作被围受困时的防御物,于是他松了口气,因为在孩子的想象中,敌人无论如何不能冲过栅栏的了:那是禁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