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晨(6)
对着那些丰盛的饭菜,他们都觉得胆小了,一时话也没有了:既不敢痛痛快快地吃,举动也变得很僵。他们忽然想到对方是个陌生人,不由得留了神。两人拼命找话来说,总是说不下去。开头半个钟点真是窘到极点。幸而酒饭起了作用,彼此的眼神表示有了信心。尤其是难得这样大吃大喝的克利斯朵夫,话特别的多。他讲他生活的艰难;而奥多也不再拘谨,说他也并不快乐。他娇弱、胆小,常常受同伴的欺侮。他们嘲笑他,因为他看不上他们的举动而恨他,耍弄他。克利斯朵夫握着拳头,说要是给他看到了,他们一定得吃些苦。奥多也得不到父母的了解。那种苦闷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们俩便同病相怜。狄哀纳家里想要他做个商人,接父亲的事。他可是想做诗人,哪怕要像席勒一样逃出本乡,尝遍千辛万苦,还是要做诗人!(而且父亲的财产将来全是他的,也不是个小数目。)他红着脸说已经写过几首关于生活的苦恼的诗,可是不敢念出来,虽然克利斯朵夫再三要求。最后,他终于感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吟了二三首。克利斯朵夫认为妙极了。他们互相说出心中的计划:将来,他们要写剧本,写歌曲。他们彼此钦佩。除了克利斯朵夫音乐的名气,他的魄力与举动的大胆也使奥多觉得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可佩服奥多的温文尔雅,落落大方,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原是相对的,也佩服他的博学多闻,那是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有而非常渴望的。
他们吃了饭昏昏欲睡,把肘子靠在桌上,轮流地讲着,听着,眼神都显得非常温柔。大半个下午过去了,该动身了。奥多作了最后一次努力去抢账单,可是给克利斯朵夫气愤愤的眼睛一瞪,就不敢坚持了。克利斯朵夫只担心一件事,怕身边的钱不够付账;那时他可决不让奥多知道,预备拿出表来。可是还不到这地步;那顿饭只花了他差不多一个月的收入。
两人重新走下山坡。松林里已经展开傍晚的阴影;树尖还在夕阳中庄严的摆动,发出一片波涛声;遍地是紫色的松针,像地毯似的踏上去没有一点儿声响。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克利斯朵夫心旌摇摇,有股异样的、甜美的感觉,他很快乐,想说话,紧张到极点。他停了一会儿,奥多也跟着停下。四下里寂静无声。一群苍蝇在一道阳光中嗡嗡地响。一根枯枝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抓着奥多的手,声音抖动着问:
“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奥多嘟囔着回答:“愿意的。”
他们握着手,心儿直跳,简直不敢互相看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往前走,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路,把树林走完了也不再说一句话:他们怕自己,怕心里那种神秘的激动,脚下走得很快,直走出了树阴方始停下。到了那儿,他们定了定神,挽着手,欣赏着清明恬静的晚景,断断续续地吐出一言半语。
两人上了船,坐在船首,在明亮的夜色中勉强谈些不相干的话,可是根本没有听,只觉得懒洋洋的快乐极了:既不需要谈话,也不需要握手,甚至也用不着互相望一望:他们不是已经心心相印了吗?
快到岸的时候,他们约定下星期日相会。克利斯朵夫把奥多一直送到他家的大门口。在暗淡的煤气灯下,彼此羞怯地笑了笑,很感动的。喃喃地说了声“再会”。两人分别之后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几小时以来,他们精神那么紧张,直要费尽气力才能找出一言半语来打破沉默,把他们磨得累死了。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摸黑回去,心在那里唱着:“我有个朋友了,我有个朋友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也不想了。
一回家,他马上睡熟了,可是夜里醒了二三次,仿佛有个摆脱不掉的念头在那儿惊扰他。他再三说着“我有个朋友了”,说完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觉得一切好似做了一个梦。为了证明不是梦,他尽量回想隔天所有的小事。教学生的时候他还在回想;下午在乐队里又是那样的心不在焉,甚至一出门就记不起刚才奏的是什么东西。
回家他看见有封信等着他。他根本没有想它是哪儿来的,就跑去关着房门细读。淡蓝色的信纸,工整,细长,柔软的字体,段落分明地写着: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先生,
我可以称为我极尊敬的朋友吗?
我念念不忘地想着昨天的聚首,并且要谢谢你的盛意。我真感激你对我的一切:你可爱的谈话,愉快的散步,还有出色的午餐!我只因为你破费了那么多钱而觉得抱歉。昨天真是过得太好了!我们的相遇岂非是出于天意吗?我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一想到下星期的约会,我就不胜欣慰!但望你不致因为爽约而与宫廷乐长先生有何不快,否则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先生,
我永远是你的忠仆与朋友
奥多·狄哀纳
附笔:下星期日请勿枉驾敝寓,最好至公园相见。
克利斯朵夫含着泪读完了信,把它吻着,大声笑着,在床上仰着身子把两腿往空中高高地举了一下,然后立刻坐上桌子,拿起笔来写回信,连一分钟都不能等。可是他没有写信的习惯:不知道怎样表现他满腹的热情。笔尖戳破了信纸,墨水沾污了手指,他急得直跺脚。他吐着舌头换了五六次稿纸,终于用歪歪斜斜、高低不一的字把信写成了,别字连篇是不必说的:
我的灵魂!为什么你为了我爱你,就说感激的话呢?我不是告诉你,没有认识你之前我是怎样的忧郁、怎样的孤独么?你的友谊对我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昨天我是幸福了,幸福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念着你的信,快活得哭了。是的,你别怀疑,我们的相识是命运决定的:它要我们结为朋友,做一些大事业。朋友这个字多甜蜜!哪里想得到我竟会有个朋友的?噢!你不会离开我的吧?你对我是永远忠实的吧?永远!永远!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工作,我把我音乐的奇想,把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古怪东西,你把你的智慧与惊人的才学,共同合作,那才美呢!你知道的事情真多!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有时候我很着急:觉得不够资格做你的朋友。你这样高尚,这样有本领,居然肯爱我这样一个俗物,我真是感激不尽!啊,不!我刚才说过不应该提到感激两字!朋友之间谈不到恩德。我是不受人家施舍的!我们相爱,我们就是平等的。我恨不得早些看到你!好吧,你不愿意我上你家里去,我就不去,虽然我不大明白你干吗要这样谨慎;可是你比我聪明,你一定不会错的……
还有一句话!你永远不能提到钱。我恨钱,听到钱这个字就恨。虽然我没有钱,可还有力量款待我的朋友;为了朋友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才是我的乐事。你不是也会这样的吗?我需要的时候,你不是会把你全部的家产给我吗?可是这种情形是永远不会有的!我有手,有脑子,不愁没有饭吃。——好,星期日见吧!天哪!要跟你分别整整一星期!而两天以前,我还不认识你呢!我真不懂,没有你跟我做朋友的时候,我怎么能活了那么些年的!我们的指挥想埋怨我。我可不在乎,你更用不着操心!那些人跟我有什么相干?不管是现在是将来,他们对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心里只有你。你得爱我啊,我的灵魂!你得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我是你的,你的,从头到脚都永远是你的。
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在那个星期中等得心烦意躁。他特意走了好多路绕到奥多住的地方,在四周徘徊,并不是想看到他本人,但看到他的家已经使他紧张到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到星期四,他忍不住了,又写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热烈。奥多的复信也是一派多愁善感的气息。
终于到了星期日,奥多准时而至。可是克利斯朵夫在公园走道上已经等了快有一个钟点,在那里发急了。他怕奥多害病,至于奥多会不会失约,他根本没有这念头。他老是轻轻地念着:“天啊!希望他来呀!”他捡起走道上的小石子拿棍子敲着,暗暗地说,如果连着三下敲不着,奥多就不会来了,敲着的话,奥多会立刻出现。可是虽然他那么留神,玩艺儿也并不难,他竟连失三下。正在那个时候,奥多倒是不慌不忙地来了,因为奥多就在最激动的时候也是规行矩步的。克利斯朵夫奔过去,嗄着嗓子招呼他:“你好。”奥多也回答了一声:“你好。”随后他们再也找不到话,除非说些天气极好,此刻正是十点五分或六分,要不然就是十点十分(因为爵府的大钟老是走得慢的)一类的话。
他们上车站搭火车到邻近的一个名胜区。路上他们谈不到十句话,便是想用富有表情的眼神来补充,也没有什么结果。他们想从眼睛里表示两人是何等样的朋友,可是表示不出,只像在那里做戏。克利斯朵夫发现了这一点,心里很难堪。他不懂:怎么一小时以前满腹的感情,现在非但无法表白,并且感觉不到了。奥多也许对这个境界没有体会得这样清楚,因为他不像克利斯朵夫那么真,把自己看得比较重;但他也感到失望。原因是两个孩子的感情在离别的一星期内所达到的高峰,没法在现实生活中维持,而一旦重新相见之下,第一个印象便是发觉各人想的全是虚幻的。唯一的办法是放弃那些幻象,但他们不能毅然决然地承认这一点。
他们在乡间溜了一天,始终摆脱不了那种不痛快的情绪。那天是过节的日子:乡村客店和树林里都挤满了游客,全是一般小布尔乔亚的家庭,叫叫嚷嚷的,随处吃东西。两人心绪愈加坏了,认为便是这些讨厌的人使他们没法再像上次一样无拘无束。可是他们照旧谈着,搜索枯肠地找出话来,生怕没有话说。奥多搬出书本上的知识。克利斯朵夫提到音乐作品与小提琴演奏的技术问题。他们叫彼此受罪,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觉得受罪。他们可依旧讲个不停,提心吊胆地唯恐中断:因为一静下来,不是冷冰冰的更有了个窟窿吗?奥多想哭出来,克利斯朵夫差点儿丢下朋友跑掉,因为他恼羞成怒,烦闷极了。
直等到搭车回去以前一个钟点,他们的精神才松动。树林深处有条狗的声音;它在那儿追着什么。克利斯朵夫提议躲在它经过的路上,瞧瞧那被狗追逐的野兽。他们在密林中乱跑。狗一会儿走远,一会儿走近。他们或左或右,忽前忽后地跟着它。狗叫得更凶了,那种杀气腾腾的狂吠,表示它已经急得冒火;它向他们这边奔来了。小径里有些车轮的沟槽,铺满了枯叶,克利斯朵夫和奥多伏在上面,屏着气等着。吠声没有了;狗失掉了它的线索,远远地叫了一声之后,树林里顿时静下来。万籁俱寂,只有无数的生物一刻不停地蛀着树林,摧毁森林的虫豸在那里神秘地蠕动,那是无休无歇的死的气息。两个孩子听着,待着不动。正当他们灰心了想站起来说一声“完啦,它不会来了”的时候,忽然一头野兔从密林中向他们直窜过来:他们同时看到了,快活地叫起来。野兔从地上一纵,跳往旁边,一个筋斗栽到小树林里;树叶纷披的波动,像水面上一下子就消失的皱纹。他们后悔不该那么叫一声,但这点儿小事已经把他们逗乐了。他们想着野兔吓得栽筋斗的模样,笑弯了腰;克利斯朵夫还很滑稽地学它的样,奥多跟着也来了。然后他们俩一个追,一个逃地玩起来。奥多做野兔,克利斯朵夫做狗,在树林中,在草原上,往来驰骋,穿过篱坦,跳过土沟。一个乡下人直着嗓子大嚷,因为他们窜进了麦田;他们可照旧奔着。克利斯朵夫学狗叫学得那么逼真,奥多笑得直流眼泪。最后,他们在斜坡上往下滚,一路发疯似的大叫大喊赶到他们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的时候,就坐在地下,笑盈盈地彼此瞧着。现在他们可快活了,不恼自己了。因为这一下他们不再扮什么生死之交的角色,只痛痛快快地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两个孩子的面目。
他们手挽着手回去,唱着莫名其妙的歌;可是快进城的时候,又想要装腔作势,把两人姓名的缩写,交错着刻在最后一株树上。幸而他们兴高采烈,把那套多情的玩艺儿给忘了,在回家的火车上,只要眼睛碰在一起,就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一边告别,一边说这一天真是过得“太有劲儿”了。而分手之后,两人更觉得那句话是不错的。
他们又开始惨淡经营,比蜜蜂更耐性更巧妙:只凭一些平淡无奇的零星的回忆,居然把彼此的友谊和他们自己都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两人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把对方理想化,然后到星期日见面;虽然事实与幻象差得很远,但他们已经看不见那个差别了。
他们都认为能和对方做朋友是值得骄傲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反而使他们接近。克利斯朵夫没有见过比奥多更漂亮的人物。纤巧的手,美丽的头发,鲜艳的皮色,羞怯的谈吐,彬彬有礼的举动,整齐清洁的服装,都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喜欢。奥多却是给克利斯朵夫充沛的精力跟独立不羁的性格唬住了。几百年遗传下来的根性,使他对一切权势都诚惶诚恐地抱着敬意。现在跟一个天生瞧不起成规的同伴混在一块儿,他不免又惊又喜。听着克利斯朵夫批评城里有声望的人,看他肆无忌惮地学大公爵的举动,奥多微微发抖,有种恐怖的快感。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有这种魔力,便越发过火地拿出他嘻笑怒骂的脾气,像老革命党似的把社会的习俗,国家的法律,攻击得体无完肤。奥多听着又害怕又高兴,大着胆子附和几句,但事先总得瞧瞧周围有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