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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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清晨(2)

有时他们还去找渔夫奚莱弥,高脱弗烈特的朋友;他们坐着他的小艇,慢慢地在月下荡出去。桨上滴下的水珠好似一组琶音,或是一连串的半音阶。一层乳白色的水汽在河面上颤动。群星在天空打着寒噤。两岸的鸡声遥遥呼应;有时听见半空中云雀那种颤动不已的歌声,它们是误会了月光从地上飞起来的。大家相对无语。高脱弗烈特轻轻地唱着一支歌。奚莱弥讲着关于动物生活的奇怪故事;像谜一样简短的话,使事情显得更神秘。月亮隐在树林后面去了。小艇驶到了一带黑沉沉的岗峦下面。黑的天光和黑的水色合成一片。河上没有一丝波纹。万籁俱寂。扁舟在黑夜里荡漾。简直说不出它是在荡漾、飘浮,还是停着不动……芦苇摇曳,往四下里纷披,声音像丝绸的磨擦。他们悄悄地靠岸,下了地,走回去。有时要到黎明才回家。他们顺着河边走。一大群银白色的阿勃兰德鱼,像麦穗一般的绿,又像宝石一般的蓝,在晨光熹微中簇拥而来;它们像墨杜萨[17]头上的群蛇似的万头攒动,拼命追逐人家丢下去的面包,一边打圈儿一边往水里沉,然后像一道闪光似的忽然不见了。河水给反光染上粉红与葵花的色调。鸟儿一批一批地醒了。他们加紧步子赶回去。像出门时一样的小心,孩子爬进空气恶浊的卧室,爬上他的床,马上睡熟了,身上带着田野里清新的香味。

他这样出去,回来,一点事儿都没有,可以永远不给人发觉,要不是有一天小兄弟恩斯德出头告密的话。从此,这种事被禁止了,克利斯朵夫也受到监视了。可是他照旧有法子溜出去。他对谁都看不上,就喜欢跟这个当行贩的舅舅和他的朋友来往。家里的人看了气恼极了。曼希沃说他自甘下流。老约翰·米希尔忌妒克利斯朵夫对高脱弗烈特的亲热;他责备孩子有了接近上流社会,侍奉贵人的机会,不该屈尊俯就,去交接那些市井小人。大家认为克利斯朵夫不爱惜身份。

虽然曼希沃的纵酒与懒惰使家里经济日趋困难,但约翰·米希尔在世的时候,生活还过得去。第一,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对曼希沃有些影响,使他在沉湎耽溺的下坡路上多少有所顾忌。而且老人的声望也令人忘了醉鬼的无行。还有,家里缺少钱用的时候,他总尽力帮忙。凭了前任乐队指挥的资格,他有笔小小的恩俸,此外他继续收些学生,替人家的钢琴校音,挣些零钱。这些进款大部分都交给媳妇。她虽然用种种方法瞒着,他还是看出她手头很紧。鲁意莎想起他为了他们而熬苦非常抱歉。老人家生活一向过得挺舒服的,极需要享用的,所以他的撙节是尤其难能可贵。有些时候他日常的牺牲还嫌不够;譬如为了偿还急迫的债务,约翰·希尔就不得不偷偷地卖掉一件心爱的家具,或是书籍,或是纪念品。曼希沃发觉父亲暗中拿钱给鲁意莎,就常常硬抢了去。老人一知道这情形——不是从鲁意莎那里,因为她的痛苦是从来不让他知道的,而是从随便哪一个孙子嘴里——他就大发雷霆,而父子之间也就大吵一场,叫人看了直打哆嗦。他俩的脾气都异乎寻常的暴烈,一会儿工夫就口出恶言,互相威吓,差不多预备动武了。但即使在最冲动的时候,曼希沃也摆脱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敬意;并且不管他醉得多厉害,结果还是低下了头,让父亲大叫大骂的百般羞辱。然而下次一有机会,他照样再来。约翰·米希尔一想到将来就寒心。

“可怜的孩子们,”他和鲁意莎说,“我死了,你们怎么办?……还算运气,”他拍了拍克利斯朵夫,“我还能撑到这孩子能养活你们的时候!”

可是他计算错了:他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这当然是谁也没想到的。八十多岁的人,头发还没有掉,白发中间有几簇还是灰的,浓密的胡子也有好些全黑的。牙齿虽然只剩了十来颗,但咬嚼起来还挺有劲儿。要看他吃饭的神情才有意思呢。他胃口很好,虽然责备曼希沃纵酒,但他自己喝起来量也是挺大的。他特别喜欢摩泽尔河一带出产的白酒。至于葡萄酒、啤酒、苹果汁,凡是上帝创造的一切可口的东西,他都很欣赏。他可决不糊涂到把理性掉在酒杯里,他是有节制的。固然,像他那种宽大的尺度,换了比较脆弱的理性,也得在酒杯里惨遭灭顶了。他视力很好,脚下很健,忙来忙去的不怕疲倦。六点起床,梳洗非常到家:因为他很重视规矩跟身份。他自个儿在家过活,一切都亲自动手,绝对不要媳妇来管他的事;他打扫卧室,煮咖啡,缝钮扣,敲打,粘贴,修理;光穿着件衬衣在屋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响亮的男低音嗓子一刻不停地唱着,还加上些做歌剧的手势。随后他出门了,不管是什么天气。他去办他的事,一件也忘不了,但他是难得准时的:不是在街头巷尾跟熟人絮絮不休,便是和他忽然记起了面貌的邻妇说笑打趣:因为他既喜欢老朋友,也喜欢年轻娇艳的脸蛋。他这样东待一下,西留一下,从来不知道时间。可是他决不错过用餐的时刻:他到处可以吃饭,根本不用人家邀请。他要到晚上天黑了,把孙儿们看饱之后才回去。他躺在床上,在未曾合眼之前打开破旧的《圣经》来念一页;半夜里——因为他每一觉不过睡一两个钟点——他起来拿一本冷摊上买来的旧书:不管什么历史、神学、文学或科学,翻到哪里便念几页,也不管有趣没趣;他不大明白书中的意义,可一字不肯放过,直念到重新睡着时候。星期日他上教堂去望弥撒,带着孩子们散步,玩着滚木球的游戏。他从来不闹病,除非脚趾里有些痛风,使他夜里在床上念着《圣经》的时候咒骂几声。他仿佛可以这样地活到一百岁,他觉得也没有理由不超过一百岁;人家说他将来一定百岁而终,他可认为对于上帝的恩惠绝对不应当指定界限。唯有他的容易流泪和越来越坏的脾气,才显出他的老态。只要一点儿不耐烦,他就会暴跳如雷:红红的脸与短短的脖子都变了紫红;他怒气冲冲地叫吼着,直到气都喘不过来才停下。家庭医生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劝他保养身体,把脾气与胃口都节制一些。但他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固执,为了表现大无畏精神,反而更放纵了;他嘲笑医药,嘲笑医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上,说起话来也一味夸口,证明他绝对不怕死。

一个很热的大暑天,他喝了许多酒,又跟人家争论了一番,回到家里在园子里做工。平时他就喜欢翻泥巴。那天,他秃着脑袋,晒着大太阳,争论的怒意还没消下去,气愤愤地掘着地。克利斯朵夫坐在绿荫下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可并不看;他听着催人入梦的蟋蟀的鸣声出神,心不在焉地望着祖父的动作。老人背对着他,弯着腰在那儿拔草。克利斯朵夫突然看见他站起来,手臂乱动了一阵,就像石块似的扑倒在地下。他当时竟想笑出来,可是看见老人躺着不动,他就叫他,跑过去使劲摇他。慢慢的,他害怕了。他蹲下身子,想把倒在地下的大脑袋捧起来。可是它重得不得了,再加上孩子浑身哆嗦,简直没法挪动。后来他看见往上翻过去的,颜色惨白,淌着鲜血的眼睛,他吓得身子都凉了,马上大叫一声,一松手把祖父的头丢下,魂不附体地站起身子,往外奔逃,一边嚷一边哭。有个过路人把孩子拦住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指着屋子,那人就走进大门,孩子也跟在后面。住在邻近的人听见叫喊也走来了。一霎时园子里挤满了人。大家踏着花草,俯在老人身上抢着说话。两三个男人把他从地下抬起。克利斯朵夫站在屋门口,脸朝着墙,拿手蒙了脸,他怕看,又禁不住要看;众人抬着祖父走过的时候,他在指头缝里瞧见老人巨大的身体像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一条胳膊垂在地下;脑袋靠在一个搭抬的人膝上,抬的人走一步,脑袋就跳一下;面部浮肿,沾满了泥土,淌着血,张着嘴,眼睛挺可怕。孩子看了又大叫一声,逃了。他一口气奔到自己家里,好似有人追逐一般。他直着嗓子叫出凄厉的声音,冲进厨房。母亲正在剥洗蔬菜。他扑上去,拼命搂着她向她求救,嚎啕大哭,脸扭作了一团,话也不能说了。但他一开口,母亲就明白了,马上脸色发白,手里的东西都掉在地下,一言不发地奔了出去。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靠着柜子,哭个不休。小兄弟们都在玩耍。他不大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想着祖父,只想着那些可怕的景象,唯恐人家要他回去再看。

果然,到了傍晚,两个小兄弟在屋里淘气淘够了,嚷着玩厌了,肚子饿了的时候,鲁意莎急急忙忙回家,拉着他们往祖父家里去。她走得很快;恩斯德与洛陶夫照例嘀嘀咕咕;可是母亲吆喝的口气那么凶,他们不敢出声了。他们本能地感到一种恐怖:进门的时候一齐哭了。天色还没完全黑;落日最后的微光照在屋内,照在门钮上,镜子上,挂在外间半明半暗的壁上的小提琴上,变成一种异样的反光。老人卧房内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火焰和惨淡的暮色交错之下,室内的阴影愈加令人窒息了。曼希沃坐在窗下大声哭着。医生弯着腰站在床前,遮掉了床上的人。克利斯朵夫心跳得要爆裂了。鲁意莎叫孩子们跪在床边。克利斯朵夫大胆觑了一眼。在下午那一幕之后,他准备看到些更可怕的景象,所以一瞥之下他差不多松了口气。祖父一动不动的,好似睡在那儿。孩子一念之间以为祖父病好了。但他听到急促的呼吸,细看之下又看见那张肿大的脸上有个跌得紫红的伤痕,才明白祖父是快死了,而他又开始哆嗦起来。他一边照母亲的吩咐做着祷告,希望祖父病好,一边却又默祷着,要是祖父不能好,那么希望他现在这样就算是死了。他对于以后要发生的事恐怖到极点。

老人自从跌跤之后就失了知觉。他只清醒了一会儿,那一会儿恰好使他明白自己的情形:而这真是惨极了。神甫已经到场替他做着临终祷告。老人给扶起来靠着枕头;他好容易睁开那不听指挥的眼睛,大声呼着气,莫名其妙地瞪着火光和众人的脸;然后他脸上突然表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张开嘴来结结巴巴地说:

“哦,那么……那么,我是要死了吗……”

那沉痛的音调直刺克利斯朵夫的心,使他永远忘不了。老人不再说话,只像小孩儿一样的哼哼。接着他又昏过去,但呼吸更困难了;他呻吟叫苦,双手乱动,仿佛在抵抗那个要他长眠不起的睡眠。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中,他叫了声:

“妈妈!”多沉痛啊!跟克利斯朵夫一样,老人竟会呼天抢地地喊他的母亲,喊他从来没提到过的母亲:这岂不是对着最大的恐怖作一次最大而无益的呼吁吗?他似乎安静了一会儿,心中又闪出一道微光。那双重甸甸的眼睛,虹彩仿佛都散掉了,和孩子吓呆了的眼睛碰在一处,忽然亮了起来。老人挣扎着想笑,想说话。鲁意莎拉着克利斯朵夫走近床边。约翰·米希尔扯了扯嘴唇,想用手摸孩子的头。可是他又立刻昏迷,从此完了。

孩子们被赶到隔壁房里,大家很忙乱,没有功夫照顾他们。克利斯朵夫,由于愈怕愈想看的心理,站在半开半合的门口偷觑看,看那张凄惨的脸仰倒在枕上,好像被一股残暴的力紧紧掐着脖子……脸上的皮肉越来越瘪下去了……生命渐渐地陷入虚无,仿佛是有个唧筒把它吸去的……痰厥的声音教人毛骨悚然,机械式的呼吸像在水面上破散的气泡,这最后几口气表示灵魂已经飞走而肉体还想硬撑着活下去。然后脑袋往枕旁一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直到几分钟以后,在嚎啕声、祈祷声和死亡所引起的纷乱中,鲁意莎才瞥见克利斯朵夫脸色发青,嘴巴抽筋,眼睛睁得很大,抓着门钮,身子在那儿抽风。她奔过去,他马上在她怀里发厥了。她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觉。等到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因为陪的人走开了一会儿,吓得直叫,又发了病,昏了过去,当夜和第二天一天都有热度。最后,他安静下来,到第二天晚上睡着了,直睡到第三天下午。他觉得有人在房里走动,母亲扑在床上拥抱他;也仿佛远远的有柔和的钟声。可是他不愿意动弹;他好像在一个梦里。

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高脱弗烈特舅舅在床前坐着。他疲倦极了,什么也想不起。但过了一会儿,记忆又恢复了,他哭了。高脱弗烈特走过来拥抱他。

“怎么啦,孩子?怎么啦?”他轻轻地说。

“哎哟!舅舅,舅舅!”孩子紧紧地靠着他,哼个不停。

“哭吧,”舅舅说,“你哭吧!”

他也跟着哭了。

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松快了一些,揉着眼睛,望着舅舅。舅舅知道他要问什么事了,便把手指放在嘴上,说道:“别问,别说话。哭是对你好的。说话是不好的。”

孩子一定要问。

“问也没用。”舅舅回答。

“只要问一件事,一件就够了!”

“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犹豫了一会儿,说:“哎,舅舅,他现在在哪儿呢?”

“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

可是克利斯朵夫问的并不是这个。

“不,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他,他在哪儿?”

(他是指肉体。)

他声音颤动的又问:

“他还在屋子里吗?”

“今儿早上已经给葬了,我们那亲爱的人,”高脱弗烈特回答,“你没听见钟声吗?”

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但过后一想到从此不能再看见亲爱的祖父,他又非常伤心地哭了。

“可怜的孩子!”高脱弗烈特不胜同情地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等着舅舅安慰他;可是舅舅毫无举动,他觉得安慰也是没用的。

“舅舅,”孩子问,“难道您不怕这个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