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伽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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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浦岛太郎(2)

“嚯嚯——”海龟怪笑道:“‘好不容易救了你一回’——这可真叫人诚惶诚恐啊。要不怎么说雅士让人瞧着别扭呢,就因为太拧巴了嘛。对别人好一点之后,就觉得是天大的美德了,心中暗自盼望着别人的回报。可人家对他好一点呢,就立刻警觉起来了,心想不能与之平等地交往,于是立刻就退缩了。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就允许我也斗胆说一句吧。您之所以帮助我,也仅仅因为我是只海龟,而他们是一帮孩子而已啊。那是因为,您知道介入到小孩子与海龟之间的纷争并加以裁决,是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那是因为,您给出的五分钱,在小孩子眼里已经了不得了。老实说,您也真会压价,只肯出五分钱。当时我还以为您会多出一些的呢。您那小气样儿,真让我吃惊。一想到我的身体只值得五分钱,简直是无地自容啊。可不管怎么说,由于您当时面对的是海龟和小孩子,所以总算还是拿出了五分钱,摆平了这件事。也就是说,对您来说,是心血来潮,是一时兴起的消遣罢了。可是,倘若您面对的不是海龟和小孩子,呃,譬如说,是粗野蛮狠的渔夫在欺负一个病恹恹的乞丐的话,您就别说五分钱了,连一分钱都不会出的。您肯定只会皱着眉头溜之大吉。因为你们这些风雅之人是不愿意看到惨淡的人生真相的。你们会觉得摊上了这种事,就跟自己那高级别的宿命被泼上了屎尿一般。所以说,你们所谓的‘好心’,其实是为了好玩,为了自己的享乐而已。因为对方是海龟,所以才施以援手,因为对方是小孩子,所以才肯给五分钱。而对方是粗野的渔夫和生病的乞丐的话,就退避三舍,就躲得远远的,不肯沾边了。你们极不愿意让现实生活的腥风吹到自己的脸上。极不愿意弄脏自己那双洁白无瑕的玉手。是吧?我说的这些,都是我听来的。浦岛君,您不会生气吧。再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你的呀。哦,对此,您或许会生气的吧?因为像您这样拥有高档宿命的人,会觉得被像我这样下贱的东西喜欢是极没面子的事情。所以你们这些人不好相处啊。更何况我还不是人,只是一只海龟。被一只海龟喜欢,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是吧?然而,这一点还请您原谅。喜欢不喜欢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呀。再说,我也并不是因为被您救了才喜欢上您的,更不是因为您是个风雅之人而喜欢上您的。只是毫无道理地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正因为喜欢您,所以才想说说您的坏话,才想调侃一下您。这就是我们爬虫类动物表达喜爱的方式。因为我们是爬虫类,是蛇的同类,所以得不到人的信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呢,我可不是伊甸园里的蛇哦,不是我自夸其口,我可是日本的海龟啊。我可没有什么引诱您去游玩龙宫而让您堕落的见不得人的企图。别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我只想跟您一起玩耍一番。跟您一起去龙宫游玩一番。仅此而已。在它们那里,是没有烦人的相互攻击和批评。它们全都优哉游哉,舒舒服服地过着日子。正是一个适合于游玩的好去处。由于我既能够爬上陆地,也能够潜入海底,所以能够观察到两边的生活并加以比较,可我的感觉是,陆地上的生活比较烦。相互之间的攻击、批评太多了。陆地上人们所说的话,全都是别人的坏话,要不然就是自我吹嘘。简直令人生厌。我就是因为时不时地爬上陆地,多少有些羡慕陆地上的生活,所以耳濡目染地也学会了说人的坏话了。我自己也知道这是受到了坏影响了,可这种喜欢说三道四的毛病是很难改掉的,反倒觉得让人耳根十分清净的龙宫有些寂寞无聊了。真是染上了坏毛病了。这也是‘文明病’的一种吧。如今,我都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海里的鱼,还是陆地上的虫了。就跟搞不清自己究竟属于鸟类还是属于兽类的蝙蝠似的。唉,说来也真是可悲啊。或许可以说,我就是海底的另类吧。不知不觉间,我在自己的故乡——龙宫里也住不安稳了。不过有一点我绝对可以保证,那儿真是个适合游玩的好地方。请您无论如何要相信我。那儿是歌舞升平的国度,那儿有的是美酒佳肴。对于你们这种风雅人士,那儿真是最合适不过了。您刚才不是对无端攻击表示了深恶痛绝的感慨吗?在龙宫里是绝对没有攻击和批评的。”

海龟那令人震惊的长篇大论,听得浦岛太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可是,海龟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让他十分感兴趣。

“哦,要是真有这样的地方倒也不坏啊。”

“怎么着?您还不相信呀?我可没有胡说八道哦。您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我可要生气了。难道你们风雅之人就只会唉声叹气,不肯做出一点点的实际行动吗?真是不可救药啊。”

就算浦岛太郎性情温和,可被人贬到了这份儿上,倒也没有台阶可下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别无他法了。”他苦笑着说道,“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暂且尝试在你背上略坐一坐吧。”

“您说的话,怎么句句都不中听呢?”海龟真的生气了。“什么叫‘暂且尝试着略坐一坐’?略坐一坐不也是坐吗?结果还不是一个样儿吗?心存疑虑地向右转,和充满信心地向右转,其命运是完全一样的。无论是哪一种向右转,全都是无法挽回的。就在您做出尝试的一瞬间,您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您的人生,是不存在什么尝试的。暂且试试看,跟已经这么干了,其实是一回事。你们这种人做事情就这么不干不脆的,以为开弓还有回头箭呢。”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我就充满信心地坐到你背上去好了。”

“这就对喽!”

浦岛太郎在海龟的背上坐下后,龟背忽地展开了,竟然有两张榻榻米的大小。它不慌不忙地下到了海里。游了百十来米后,又用严厉的口吻命令道:

“把眼睛给闭上。”

浦岛太郎便老老实实闭上了眼睛。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雷雨一般的声响,周身都觉得暖洋洋的,一阵阵像是春风可又比春风更为沉重的风吹拂着他的耳朵。

“水深千寻[32]。”

海龟说道。

浦岛太郎觉得胸口十分难受,跟晕船似的。

“我能吐吗?”

他闭着眼睛问海龟道。

“您说什么?要呕吐?”

此刻的海龟恢复之前的那种诙谐打趣的口吻。

“您还真是个不讲卫生的乘客。啊呀,您这会儿还傻傻地闭着眼睛吗?真老实啊,要不怎么说我喜欢您呢。可以睁开了。您睁大双眼,好好观赏一下四周的景色,胸口马上就会好受的。”

浦岛太郎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淡绿色的十分奇幻的光明,没有一点阴影,迷迷茫茫的。

“这就是龙宫吗?”

浦岛太郎直愣愣地问道。他呆头呆脑的,跟睡昏了头似的。

“说什么呢?这不是才水深千寻吗?龙宫那可是在一万寻深的海底的。”

“啊呀!”浦岛太郎怪声怪调地说道:“想不到这大海还真是宽广无边啊。”

“亏您还是在海边长大的呢,怎么说出话来跟深山里出来的猴子似的呢?这大海么,总要比您家池塘多少大一点吧。”

前后左右,无论朝哪个方向看去,全都是渺渺茫茫的。低头看看脚下,明亮的淡绿色,深不见底。抬起头看看,是一个苍穹般的浩瀚深邃的大洞。并且,周围十分寂静,除了他俩的说话声,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了,只有像是春风可又比春风更为黏稠的风在撩拨着浦岛太郎的耳朵。

过了一会儿,浦岛太郎发现遥远的右上方有一些淡淡的黑点,就跟撒了一把灰尘后留下的污点似的。

“那是什么?是云吗?”

他问海龟道。

“拜托,别开玩笑好不好。大海中怎么会有云彩飘过呢?”

“那么,是什么呢?就跟滴了一滴墨汁似的。难道就是普通的灰尘吗?”

“您可真是笨到了家了。看了不就知道了吗?那是一群鲷鱼嘛。”

“啊?看起来真小啊。那一群,少说也两三百条吧?”

“太蠢了吧。”海龟嘲笑道,“您真这么觉得吗?”

“好吧。有两三千条?”

“您好好看看!至少有五六百万啊。”

“五六百万?别吓唬人好不好?”

海龟怪笑道:

“告诉您吧,那不是鲷鱼。是海里失火了。您看这烟雾腾腾的。看这烟雾的势头,嗯,恐怕其燃烧面积之大,抵得上二十个日本国吧。”

“胡说八道!火,能在海里燃烧吗?”

“浅薄,太浅薄。水里也有氧气的呀,为什么火就不能在水里燃烧呢?”

“别蒙人。你这是愚蠢的狡辩。别开玩笑了。那像灰尘似的一摊,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还是鲷鱼群?怎么说也不可能是失火啊。”

“还有就是失火。您想想看,陆地世界有无数条河流昼夜不停地往海里注水,可海水却既不增多也不减少,一直保持着相同的水量,这是为什么?您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老这么不停地注水,尽管大海大得很,也会很伤脑筋,也会难以处置的吧。所以才必须时不时地像那样烧掉一点。烧呀烧的,就成了一场大火灾了。”

“可是,你看那烟雾怎么一点也不扩散呢?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打刚才起,就一直没动过。由此看来,好像也不是一大群鱼。别诚心作弄人了,好不好?快告诉我吧。”

“好吧,那我就实话实说吧。那个呀,是月亮的影子。”

“你又来了,又想耍我不是?”

“没有啊。我说的是实话。陆地上任何东西的影子都不会落在海底的。可是,天体的影子,由于是笔直地落下来的,所以能出现在海底。不仅仅是月亮的影子,还有众多星星的影子也都会落在海底的。在龙宫,就是根据这些影子来制定历法,分出四季的。哎?这月亮的影子怎么不太圆满,还缺了一小块,今夜是十三,对吧?”

浦岛太郎见海龟说得一本正经、像模像样的,心想或许就是这样的吧。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然而,在泛着淡绿色浩瀚无边之大空洞的一个角落里的一个黑点,对于风雅之人的浦岛太郎而言,说它是月亮的影子也总比说是鲷鱼群或火灾有趣得多啊——哪怕是瞎说的也好。因为这种说法是足以牵惹乡愁的。

然而,就在此时,周围变得异常黑暗,还有猛如烈风一般的东西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汹涌而至,几乎要将浦岛太郎从龟背上推落下去。

“您再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吧。”海龟用严肃的口吻说道,“这儿正是龙宫的入口啊。人类即便来海底探险,一般也以为这儿就是海底的尽头,于是就回上去了。就人类而言,穿越这儿继续向前的,您就是第一个,说不定也是最后一个了。”

这时,浦岛太郎觉得海龟骨碌一下翻了个身。随即,海龟就保持着翻转过来的姿态,肚皮朝上地游着。而浦岛太郎依旧牢牢地附着在龟背上,跟翻了半个空心跟头似的,不过他并没有掉下来,而是头下脚上地与海龟一起往上前行。这可真是一种奇妙的错觉啊。

“请把眼睛睁开吧。”

听到海龟这么说的时候,浦岛太郎已经没有那种头下脚上的感觉了,而是十分正常地稳坐在龟背上了。海龟则不断地往下,再往下地游着。

四周微微发亮,如同黎明初晓一般,脚下则有一些白蒙蒙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山峦。也像是一座座的高塔,可要说是高塔就太过宏大了。

“那是什么?是高山吗?”

“是的。”

“是龙宫的山吗?”

由于太过兴奋,浦岛太郎的嗓音都有些嘶哑了。

“是的。”

海龟急速地划动着脚掌。

“雪白雪白的呀。难道是下了雪了吗?”

“嚯,拥有高档宿命的人,脑子里想的事情到底也与众不同啊。了不起。竟会想到海底也会下雪。”

“你不是说海底会着火吗?”浦岛太郎立刻反击道,“既然会着火,估计也会下雪吧。因为水里也有氧气的嘛。”

“下雪跟有没有氧气似乎有些八竿子都打不着吧。就算有些关联,恐怕也就跟刮风与木桶店赚钱之间的关系[33]差不多,简直是瞎扯嘛。想用这手来唬住我,没门儿。要不怎么说高雅之人不会说俏皮话呢。想说‘下雪容易下山难吗’[34]?不挨着呀。也太蹩脚了吧。不过,还是要比氧气强点。要不怎么说是‘醉氧’?跟‘醉蟹’[35]似的,还是不成啊。看来这氧气是怎么着也帮不了您啊。”

看来论嘴皮子功夫,对这头海龟只能是甘拜下风了。浦岛太郎苦笑道:

“如此说来,那些山……”

可刚说了一半,海龟就带着嘲弄的口吻抢过话头说道:

“‘如此说来’,哦,口气不小嘛。如此说来,那些山,也不是雪山。那是珍珠堆成的山。”

“珍珠?”浦岛太郎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吧。要真是珍珠的话,恐怕十万颗、二十万颗堆起来,也堆不出那样的高山来吧。”

“十万颗?二十万颗?真是小家子气的算法啊。在龙宫,珍珠可不是用什么一颗两颗那种繁琐算法的。我们说‘一堆’‘两堆’,明白吗?据说一堆大概有三百亿颗,不过谁都没有真的去一颗颗地数过。嗯,估计一百万堆的珍珠堆在一起,才能堆出那样的山峰来吧。我们这儿,可一直在为珍珠没地方扔而伤脑筋啊。说到底,所谓珍珠,其实不就是鱼儿的粪便吗?”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龙宫的正门前。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龙宫的门居然很小,孤零零地立在珍珠山的山脚下,发着蓝莹莹的荧光。

浦岛太郎从海龟的背上下来,在海龟的引导下,弯着腰钻过了正门。四周一片微明,静谧无声。

“真安静啊。安静得有些吓人了。该不是来到地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