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莫多瓦:万花筒里的欲望迷宫
佩德罗·阿莫多瓦(Pedro Almodovar),1949年9月24日出生于西班牙,导演、编剧、制作人。
2017年,阿莫多瓦担任第70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评委会主席。
阿莫多瓦有一张彩色的脸。而说起脸,我最想念的并非他的《吾栖之肤》,而是那幅出现在《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的巨大的广告牌。当丝莉亚·洛芙饰演的女主角在马德里街头茫然四顾的那一刻,出现在她背后的那张占据整面墙体的巨大而模糊的“脸”,时隔多年回想起来依然是鲜活如最初的模样。在我心目中,阿莫多瓦的这一幕经典场景,无疑是对伯格曼半世纪前的杰作《假面》的最佳致敬。
2016年初,我跟几个朋友去西班牙旅行的时候,还特意跑到马德里的中心商业大道Gran Via上去寻找阿莫多瓦电影曾经的取景地。沿着霓虹闪烁的马德里商业街,我迷失在流光溢彩的电子广告牌的海洋中,时装、皮具、风衣、手表、高跟鞋,车来人往的南欧风情,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闪躲。对有钱人而言,这里是欧洲奢侈品的天堂;对影迷们而言,则仿佛置身于阿莫多瓦的电影片场,色彩瑰丽,宛如梦境。
曾在马德里留学的阿暖给我推荐了几处阿莫多瓦电影的取景地。比如,埃尔拉斯特罗区的露天集市,阿莫多瓦曾在这里拍摄《激情迷宫》;阿尔穆德纳公墓,则是《回归》的重要外景地之一;还有《我的神秘之花》中的马约尔广场、《活色生香》中的阿尔卡拉门等。阿莫多瓦几乎恨不得把整座马德里都拍进他的电影中。
那天,马德里突然开始下雨。在朦胧的雨雾中,我看到满大街悄然浮动起五颜六色的伞,仿佛悲伤的丝莉亚·洛芙也走在人群中,雨水混着眼泪。那一刻,我恍然觉得,根本不必刻意寻找任何电影取景地,这里随处都萦绕着关于阿莫多瓦的一切。
阿莫多瓦与戛纳电影节的缘分始于1999年。那一年,大卫·柯南伯格领衔的评委会将最佳导演奖颁给了阿莫多瓦的《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时隔18年,阿莫多瓦早已凭借一系列色彩斑斓的杰作闻名于世,而他对西班牙女性群像充满生命力的刻画,也早已使他建立起“女性的导演”这一重要身份。时年68岁的他,受邀担任2017年戛纳“七十大寿”评委会主席,无疑是众望所归。在本届戛纳主竞赛单元的参选影片中,阿莫多瓦最爱的一部是关于抗艾运动的LGBT电影《每分钟120击》,尽管最终的金棕榈大奖被“民主”地抛给了瑞典电影《自由广场》,但我们心知肚明,阿莫多瓦更能从《每分钟120击》中寻觅到也曾属于他的年轻时代。
凭借着极具风格化的叙事水准和高饱和度的艺术把控,阿莫多瓦一度被业界认为是“当今影坛最会讲故事的导演”。作为深谙波普艺术与地中海文明的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电影中总是呈现出一种万花筒般的迷人气质。而对于西班牙女性群体的生动描摩,又使他成为影史上独树一帜的女性电影大师。在阿莫多瓦早期作品中,《烈女传》便是其中一部典型的女性浮世绘,通过对女性欲望的暴露式呈现,讽刺贞烈观对人性自由的坑害。影片中,女主角佩比大胆呼吁“性自由”,她喊道:“你怎么能那么老土,不喜欢同性恋呢?”
毋庸置疑,《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对她说》和《回归》是阿莫多瓦创作生涯中的三部巅峰之作,这三部作品曾横扫世界各大电影节,更让阿莫多瓦数次站到奥斯卡的领奖台上。在1999年的代表作《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丝莉亚·洛芙饰演的母亲以一种坚韧姿态,成为西班牙女性的楷模,她心怀失子之痛,踏上漫漫寻夫之旅,直至心力交瘁。
拍于千禧年后的《对她说》和《回归》,则使我们进一步深化了对“母体”的感受。在《对她说》中,两位女主角长期卧于病榻昏迷不醒,却自始至终是两个男人的心灵依托。《回归》则更是一部关于西班牙女性的集大成之作。影片中的五位女主角,演绎了西班牙三代女性的命运传奇。母亲鬼魂的奇妙重返,又使我们感受到阿莫多瓦对于死亡的态度,从“死而不去”到“向死而生”,上一辈的精气神最终得以薪火相传。正如雷蒙黛最后对母亲说:“妈妈,鬼魂是不会哭的。”
有人说,《回归》是一部西班牙女性的生活史,有温情脉脉的浪漫,有笑中含泪的勇敢,有追逐真爱的勇气。我以为,阿莫多瓦是来拯救电影的,他的出现足以打消庸人们对电影存在价值的怀疑。甚至一度让我相信,西班牙或许真的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片土地。
纵观阿莫多瓦的创作生涯,“性爱”与“死亡”无疑是他作品中永远绕不开的话题。除了女性群像之外,同性恋与变性人也是阿莫多瓦电影中的常客,且基本以男性为主。在当今世界影坛,阿莫多瓦对“性”的风格式表达无疑也具有最独特的标识,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评论界常常会以“阿莫多瓦式”来形容其作者风范。
无论是《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的同性恋,《回归》中的父女乱伦,抑或《吾栖之肤》中的变性人,阿莫多瓦电影中的“性”就像一座偌大的欲望迷宫,建构出无限种排列组合的可能性。而与其他导演不同的是,阿莫多瓦从来不会刻意去表现同性恋或变性人,而是以最为低调的方式,将人物融于故事中。对阿莫多瓦而言,同性恋或变性人都只是一种生命的常态,即便他电影中的男性常因懦弱和虚伪而备受指责。
时至今日,国内银幕始终视同性恋题材为敏感地带,部分商业片中虽偶有涉及,却多以嘲讽、戏谑的表现手法来呈现。回想李安的《断背山》、娄烨的《春风沉醉的晚上》等话题之作,即便在A类国际电影节赢得大奖,也始终没有引进院线的可能。
在阿莫多瓦的情欲世界里,爱情是可以预谋的。比如另类爱情喜剧《捆着我,绑着我》,曾以极度夸张戏谑的方式,深度探讨了男影迷与女明星之间不寻常的变态关系。影片中,由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扮演的男主角瑞奇患有精神病,无奈爱上了成人电影女星玛利亚,并屡屡向她示爱,甚至将玛利亚绑架起来,囚禁在自己的小黑屋里,并勒令对方要像“他爱她一样爱他”。当年在柏林电影节上,影片中对“施虐—受虐”形式心理的展示,着实引发了评论界的一波新浪潮。
而在《吾栖之肤》中,阿莫多瓦又一次操持了一场活色生香的“变性”游戏。影片中,班德拉斯饰演的罗伯特医生,堂而皇之对男青年文森特实施了全方位性别改造。在这场巧夺天工的变性手术中,罗伯特就像打磨瓷器般雕琢着文森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从切削眼鼻耳喉,到束腰隆胸,及至阴道成形术。可怜的文森特惶惶从梦中惊醒,他试图大声呼喊,却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变为女性。阿莫多瓦的重口味,一如既往地令人猝不及防。
阿莫多瓦曾说过,他的愿望是拍一部向钟爱的弗里茨·朗或茂瑙致敬的电影,用上强烈的明暗反差。然而,变脸不变心,他最终还是更多地致敬了自己。情色、变性、乱伦、饲育,如复调般纷繁而华丽。
阿莫多瓦曾说,拍摄于2009年的《破碎的拥抱》是他“写给电影的一封情书”。细想影片中关于“一个女人三重身份”的人物架设,我们才恍然大悟,这是一部集阿莫多瓦影片中所有女人特质于一体的阶段性力作。遗憾的是,这部电影并没有让阿莫多瓦“黄袍加身”。纵观全片,那种标志性的高饱和度的奇俗被过分稀释,以致阿莫多瓦无法更好地完成自我超越。相较于以往作品而言,《破碎的拥抱》则显得冗长乏味。
然而,大师终究还是大师,一如既往地精通于装潢艺术和色彩暗示,执着于西班牙的隐忍与坚贞、欲望与暴虐。正如有人曾说:在中国,最擅用色的是张艺谋;在日本,最擅用色的是黑泽明;而在西班牙,最擅用色的便是阿莫多瓦。作为不同国度的重量级电影人,他们各有拥趸,也各有“黑粉”。
五年后,一度处于隐居状态的阿莫多瓦,带来了他的新片《空乘情人》。这是阿莫多瓦在连续执导《破碎的拥抱》与《吾栖之肤》这两部重口味惊悚剧之后的再度变奏。这一次变奏,阿莫多瓦重回到喜剧路线,重回到《荡女基卡》的神经质狂喜中,仿佛十年前那个尚显青涩的阿莫多瓦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在《空乘情人》中,阿莫多瓦通过客机机舱这一封闭环境,讲述了一群疯狂搞怪、各具性情的人物,而机舱内的三名空少,则使尽浑身解数,与乘客之前擦出各种喜剧的火花。对影迷们而言,这个小小的机舱就像是整个世界的缩影;而这群人物的处境则正如备受金融危机困扰的西班牙社会。正如阿莫多瓦所言:“片中飞机出现故障后申请紧急降落,但不知道哪一个机场会接受请求。于是乘客只能在天上转着圈,所有人心中都充满了恐惧和不确定,而这两个词也正能够形容我对当下的西班牙国民的感受。”
这场喜剧式的回归,也注定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有大批影迷为其助阵,认为《空乘情人》是阿莫多瓦暂别虐心正剧后的一次自我开怀。同时,质疑的声音也同样不绝于耳。许多生性厌恶阿莫多瓦的影评人纷纷抛出恶言,对其口诛笔伐,甚至有人认为,这部电影正好与《荡女基卡》和《不良教育》一起构成“烂片三部曲”。而在一次访谈中,阿莫多瓦自己道明了拍摄这部电影的缘由:“我需要回到喜剧中来,并非单纯拍一部喜剧这么简单,而是需要拍一部喜剧来娱乐自己,也娱乐别人。”
佳作等身之后的平和,歇斯底里之后的宁静,或许这便是阿莫多瓦重回喜剧的内心缘由。这些潜移默化的心境变迁,正如每位导演心中“返璞归真”的情结。而他们的电影,也同样呈现出一种更为私人化的内省的力量,比如阿莫多瓦的最新作品《胡丽叶塔》便是如此。换句话说,他们不再需要完全致力于“观众爱看”这一必要条件,而真正开始转向一种自我喜好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