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落(1)
文/江波
这个中篇故事，可算是《银河之心三部曲》的一个小后续。
在《银河之心III·逐影追光》的结尾，人类的混合舰队被银心黑洞收缩的巨大能量抛出，进入到几百万光年之外的黑暗空间。在这河外星系之间的真空地带，星落是舰队唯一能依赖的能量来源。舰队驶向星落去获取能源，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在这小小的星落之中，智慧生命早已经建设了自己的文明……
远道而来的人类强大舰队成了不速之客，他们该如何与星落上的人们相处？
《星落》告诉你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阿奴吉亚站在坡顶，摆弄手中的望远镜。这个东西能够用来眺望远方山谷中迁移的卡西莫兽，有了它，他不用再为跟踪兽群而费尽心机，只要找一个开阔的高处，一切情况就能一览无遗。
感谢永恒的星，有人发明出这玩意儿，真是帮了大忙啊。
兽群出现在了山谷中。今年的气候变化不同往常，春天来得更早，卡西莫兽也提前来了，然而，数量却减少了许多，三三两两，从山谷的草丛间走过。
阿奴吉亚发出沉闷的哼声，嘴角边的短须直直地翘了起来。
卡西莫兽的粪便是最好的肥料，如果卡西莫兽的数量不够，今年的收成就令人担忧。
他不希望自己带回村里的是坏消息，然而没有消息比坏消息更坏。司星人早已到村子里传过话，今年要按照丰年的标准上交收成，因为去年空桑大人已经宽限过一回了。交给星星和太阳的祭品少了，神会不高兴，空桑大人会发怒。传说中，空桑大人的怒意会杀死整个村子的人，只留下卵，交给别的村子。这是谁都不会想要的可怕命运。
只希望今年的收成会好一点。
然而从卡西莫兽群的数量来看，情况会很糟。
不过时间只到中季，春天还没有过去，也许还有转机。
想到季节，阿奴吉亚抬头望了望天边，速昂星仍旧低垂在北方的天空，清晰可见。
阿奴吉亚收回视线，正想继续观察兽群的动向，却突然发现天边有什么东西一亮。
他抬头仔细查看。
白昼的天空里，星星并不分明，然而还是有几颗最亮的星星在天边展露行迹，速昂星是其中最亮的一颗，在北边的天空里，哪怕阳光最强烈的午间都能用肉眼看到。
然而阿奴吉亚看见的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颗星星。
是的，就在速昂星右方，有一颗星星，它的光芒比速昂星要黯淡得多。
阿奴吉亚揉了揉眼睛。
确定无疑，那里的确有一颗星星。
然而，在所有的星图中，它从来不曾存在过。
永恒的星！阿奴吉亚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一颗新的星星出现了！
阿奴吉亚紧绷身体，将两只中间肢从地上抬了起来，只用双足站立着。他将望远镜放在一边，两双手同时抬起，向着那远方的星辰张开。
他默默祈祷，然后躬下身子，蜷曲着趴在地上。
片刻之后，他站立起来，向着远方的天空张望。
星星仍旧在那里，依稀间闪着青紫的光芒。
阿奴吉亚顾不上继续观察卡西莫兽群的动向，他匆匆抓起望远镜，背上行囊，踏上来时的小路。
一颗新的星星，他必须将这个消息带回去。
尘世间，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重大了。
庞贝里焦急地在朝房里打转，等待一个人来。
“司星大人，人来了。”卫兵报告了一声。
“赶快带进来。”庞贝里迫不及待地吩咐。
卫兵把人带进门来。
来人四肢伏地，用俯姿行走，见到庞贝里，上肢双手合拢，恭敬地鞠躬。
庞贝里双足站立，比来人高出两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往常接见下一等级的人，他都会先不紧不慢地问上几句无关的话，然后才切入正题。这一次，他顾不上客套，一把拉住来人的手，将他从俯姿拉起来，变成站姿，和自己面对面。
“你就是阿奴吉亚，最早报告了星星消息的人？”
“是，大人。”
“穿上这件圣袍，跟我来。”庞贝里指了指一旁的桌子。桌子上有一件浅灰色的袍子，袍子上绣着金色的丝带。
阿奴吉亚身上散发出惊恐的气息，他被这尊贵的袍子吓坏了。
“这是大人才能穿的袍子啊！”他慌忙推辞，一边又将中间肢放了下去，重新变成俯姿。
“叫你穿上你就穿上。”庞贝里有些不耐烦，“我要带你去见空桑大人。”
阿奴吉亚更加惶恐。面见空桑大人，这怎么可能！
“你可以现在就照我说的做，或者我会把你的领主找来，让他吩咐你。但我不想那么麻烦。”庞贝里下了最后通牒，“镇静一点，照我说的做。”说完他看了一眼阿奴吉亚，心中有一丝紧张。如果这个阿奴吉亚是一个驯服者，那么就无法独立行动，计划就要重新修订。他希望阿奴吉亚是一个自由者。
阿奴吉亚嘴边的短须卷曲收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但是他仍旧按照庞贝里的要求进行了一次深深的呼吸。短须缓缓地舒展开，他身上所散发的恐惧气息也随之消散了。
庞贝里很满意。这个布雷塔真的是一个自由者，不需要领主的强制，他自己就可以执行命令。那么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穿上圣袍。”庞贝里再次指示他。
阿奴吉亚缓缓走到桌旁，拿起那贵重无比的袍子。
光滑柔软的长袍裹住了阿奴吉亚的身子，现在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司星人。
“跟我来。”庞贝里摆摆手，转身就向着屋子内走去。
阿奴吉亚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屋子的尽头是另一扇门，比入口的门更大，更结实，更威严。两个门扇上左边雕着太阳和它的两个使者，右边是北天的星空。
阿奴吉亚从未见过这高尚的所在，他只知道，太阳和星星的大殿是神圣大巫的居所，除了司星人和司日人，谁都不能进去。
当领主告诉他，司星大人要他即刻前往圣城去报告情况，他惊惶不知所措。司星大人恐怕会杀死他，因为任何关于星星的消息，都不该由一个卑贱的布雷塔来报告，他触犯了忌讳。这忌讳却是在他在村子里四处传播了消息，传入领主耳朵之后，领主才找到他，告诉他的。他确实无心冒犯，然而既成事实，只能认命。
领主当时显然也认为这一趟凶多吉少，于是给了他一顿丰盛的晚宴：一碗满满的皮谷，一条抹着盐末的裳鱼，还有三块绿油油的卡西莫兽肉。这是阿奴吉亚的记忆中，他吃得最饱的一顿饭。
布雷塔的生死是属于领主的。他也不再多想，吃饱了就连夜出发，在路上走了三天，终于到了圣城。
阿奴吉亚是来领死的，司星大人却让他穿上司星人的罩袍，将他装扮成了司星人。然而，他只是一个布雷塔，一个卡西莫探子，一个低贱的下民而已。
“大人，”他低声询问，“我是否该在外边守候。”
“你跟着我。”司星大人只是简短地回应。
门内发出三声沉闷的响声，像是钝器击打桌子的声音。然后门缓缓地开了。
一个巨大的穹顶展现在阿奴吉亚眼前。
透明的穹顶上，雕刻着各种图样：野兽，庄稼，农人，士兵……阳光穿透下来，所有的形象都散发出金色光芒。所有金色图样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彩色人像，这个人像穿着白色的礼服，四手高举，身子笔挺，正在祈祷。人像左眼血绿，右眼火红，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那是拥有血与火之眼的神圣大巫，阿奴吉亚情不自禁就要俯身下去。
司星大人回过头来，说道：“跟着我，我让你俯身你才俯身。”
一句话让阿奴吉亚重新站直。
跨过台阶，走进大殿，穹顶之下，触目所及，一片灿烂金黄。整个大殿都由黄金铺就，纹饰中镶嵌着各色宝石。大殿的最高处就在大殿中央，一级级黄金的台阶从四面通向穹顶，构成一个金字塔。那至少有十弥第那么高。
金字塔的顶端，站立着一个身穿白袍的人。他正好站在穹顶人像的头部下方，仿佛正被画像中的人物注视着。
阿奴吉亚浑身颤抖，那是空桑大人，神圣大巫的代言人。阿奴吉亚从未想过能够这么近距离地看见空桑大人。哪怕对他的领主来说，这也是百年一遇的荣耀。
不等庞贝里招呼，阿奴吉亚已经俯身下去。这一次，他将整个上身都伏了下去，六肢平贴在地。地板中传来强烈的气息，让他的身子在地板上抖个不停。
“庞贝里，你带来了使者？”站在高台上的空桑发话。
庞贝里俯身站着，双手合拢，“是的，空桑大人，这个布雷塔阿奴吉亚首先带来了消息。按照您的指示，我已经将他拔擢为司星人。”
“你站起来。”
阿奴吉亚听见了神的代言人的指示，与此同时，他嗅到了奇异的香味，浑身的紧张顿时荡然无存，只感觉到说不出的自信平和。神在赐福给他。
他抬起上身，用俯姿站立。他看见了空桑大人的脸，沧桑的脸上皱纹有如刀刻。据说，活得足够久的老人的脸会完全凝固，只剩下一种庄严的表情。看起来，空桑大人正是如此。
空桑大人向他招手，示意他走上台阶。
阿奴吉亚感到分外惊讶。站立在圣殿的穹顶下可是神圣大巫的特权，自己怎么能跨上那黄金铺就的台阶，哪怕有那么一丝想法，也是亵渎神灵啊。
庞贝里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遵照指示去做。
阿奴吉亚跨上了台阶。他只觉得脑子一片茫然，像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而不是自己迈开了脚步。
一阶又一阶，总共二十二阶。
当他最后站上了高台，与空桑大人面对面，一直推动他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阿奴吉亚仿佛从梦中醒过来，慌乱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当他的视线游移，便看见了不曾预期的东西。
老人身后立着一台奇特的机器，阿奴吉亚从未见过。它像是一个镂空的球体，上面纹饰着神圣的雷兽花纹。从镂空的球体中伸出粗大的长管，指向北边的天空。
“你带来神的消息，便是神的使者。”老人开口说话。
“我是您的奴仆。”阿奴吉亚真心实意地回答。
“摩尼卡需要你。”老人自顾自地说。他是神的代言人，阿奴吉亚心悦诚服，等待着指示。哪怕让他立即去死，他也不会有一丝犹豫。
老人却没有继续说话，而是示意阿奴吉亚走到自己身边。
“从这儿看出去。”老人吩咐他。
阿奴吉亚眼前是一个小小的玻璃镜片。这和他用来跟踪卡西莫兽群的望远镜很像。
这是一架巨大的望远镜！他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凑上前去。
圆形的视野里，是九个青紫的光点，排列成一个V形。中间的一个最大最亮。
阿奴吉亚大吃一惊，新的星星居然不止一颗，而是九颗。星的世界是永恒的，一下涌出这么多星星，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永恒的星将降落大地。”空桑长老缓缓地说，“你是被选中的使者，你带来了第一个消息，也将带给我们最后的神谕。”
随着他缓缓的话语，阿奴吉亚只觉得一股力量在身体里膨胀。他充满着渴望，迫不及待想要去完成某件事。
空桑大人指引着他，对于一个布雷塔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
“你要穿过摩尼卡的国土，前往北方，亚迪特人十五天前曾送来消息，他们得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是天上落下来的铁块，而且还能发光。他们是不信神的野蛮人，只想用这东西来交换点儿什么。你将以司星人的身份前往，与他们接触，不管那是什么，你要把神的旨意带回来。”
这将是一趟无比凶险的旅行。亚迪特人都是野蛮人，他们从来不讲规矩，不守信义。大大小小的亚迪特酋长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长期的臣服或者联盟关系，随时可能为了一头家畜或者一件物品大打出手，甚至传说他们会吃掉俘虏。如果那真是天上落下来的圣物，恐怕早已在不同的亚迪特部落之间转手多次，真正的下落成谜。
这更像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差使，然而阿奴吉亚没有任何顾忌，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完成它，哪怕为此付出一切。
布雷塔的生命是属于领主的，更是属于神圣大巫的。这是他命中注定的荣耀。
“我将全力以赴。”阿奴吉亚庄严地承诺。
无法言说的快意从脊背上涌起，扩散到全身。他像是在云端漂浮，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松散开，浸没在无边无际的快感中。
这是空桑大人赐予他的奖赏。
忽然间，快感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仿佛突然落入冰窟，全身都被冻结起来，冷得刺骨。一点儿残存的意识中，他看见了玻璃中自己的影子。自己正全身蜷曲，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团成一个球。
“如果你背离我的指令，将会堕落成为亡灵，永远禁锢在恐惧之中。”空桑大人的话语如细丝一般穿入耳中。
摩尼卡的司星人又来了，而且没有护卫，孤身一人！
这个消息在部落间快速传递。
摩尼卡人前前后后已经送出了十二个使者，他们都死了。虽然这些使者都带着护卫团，然而亚迪特人怎么会把那一点儿小小的武装力量放在眼里。所有的使者和他们的护卫团不是被这个部落就是被那个部落撕成碎片，变成了餐桌上的一顿美味。然而这一次，使者竟然孤身一人。
两天之间，司星人已经走了三百弥盾，经过至少十个部落的地盘，居然毫发无伤。
据说，这个使者是虔诚的司星人，一心一意只对星星祈祷，没有一点儿趾高气扬的使者模样。
酋长们都在观望，他们想看巴姆巴洛姆的好戏。看他怎么处置这个不一样的使者。
衣着光鲜的摩尼卡人言辞花哨，不可信赖，但现在天上多了许多星星，却是确定无疑的事实。
那些青紫色的星星，哪怕在白天也格外分明。它们不是一般的星星，而是像太阳的两个使者一样在群星之间移动。它们移动得比太阳使者更快，昨晚还偏离速昂星两个拇指，今晚已经位于速昂星的正下方。
巴姆巴洛姆站立在自己的营房前，远望着北方天空。春天的风不算凛冽，然而仍旧带着寒意。巴姆巴洛姆却一直纹丝不动，直到里多姆西姆走过来。
“巴姆，欧拉刚到，是罗卡姆送来的消息，司星人已经通过了罗卡姆的哨卡，还有十二弥盾就到了。”
“他仍旧是完好无事吗？”巴姆巴洛姆问。
“毫发无伤。”
“嗯，知道了，我会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