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杂食者的两难(9)
另一种看待这座2.5亿吨原材料玉米山的方式,则是以自然学家的眼光。产业化农业把新生的巨大生物质量投入环境,造成极度失衡,产生了另一种真空。生态学指出,在大自然任何一个角落如果出现了过量的有机物质,就会有大大小小的生物前来消耗这些有机物,这个过程有时也会产生全新的食物链。生产过剩的玉米也招来了许多生物,其中有真实存在的,也有些是隐喻的,包括农业综合企业、外国市场,还有全新产业(例如乙醇汽油产业),另外也包括食品科学家、牲畜和人类,以及一般微生物(例如O157:H7型大肠杆菌)。
消耗这些过剩生物质量的过程,足以说明许多看似不相关的现象,背后是如何相互联结。从饲养场与食品工业化的兴起,到美国普遍存在的肥胖与食物中毒现象,再到连最早驯化玉米的国家都因大量买进北方廉价玉米而使国内玉米价格下跌、农民失业。人类企图消耗过剩的玉米,却由于玉米多变而矛盾的特性,使得自己同时陷入肥胖与饥饿的境地。
当初我来到艾奥瓦州,是想追踪奈勒的玉米在抵达我们的餐桌与身体之前,走过的那条曲折迂回的道路。可是我早该想到,追踪1千克玉米原材料的去向,就像追踪一桶倒入河中的水,都是缘木求鱼。此外,这条美国原材料玉米的金黄色河流虽然辽阔,却只由几家公司经手,追踪起来便更加困难。虽然这些公司不会公开说明,不过根据估计,光是嘉吉和ADM的购买量,就占了全美生产量的三分之一。
现在这两家公司主导玉米流向中的每道步骤,他们提供农药与肥料给农民、管控着美国大多数的大谷仓(奈勒持有的农民合作社谷仓除外)、为出口玉米提供中介与运输、插手湿式与干式的辗磨作业、用玉米喂养牲畜再把牲畜宰掉、制造酒精、制造高果糖玉米糖浆以及无数从2号玉米分解而来的衍生物。哦,对了,他们还协助政府制定许多游戏规则,以规范整个过程。嘉吉和ADM致力于制定美国农业政策,影响力远胜过那些领取补助支票的农民,但受到政治责难的却是后者。廉价玉米在“农业”补助政策下滚滚流动,这两家公司则是最大赢家。嘉吉现在是全世界最大的私人企业。
嘉吉和ADM共同设立了一道无形的窄小闸门,玉米大河每年都从那道闸门流过。这道闸门我们看不到,这些公司并不直接贩卖商品给消费者,就算和记者合作也不会增加获利,而他们也很少这样做。我原本是想随着玉米河流一路探访他们的大谷仓、管道、储藏桶、货轮、货车、饲养场、碾磨厂还有实验室,以便从这条复杂且越发隐晦的道路抵达我们的身体。但这两家公司谢绝我的探访,理由是“为了食品安全”。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可能追踪到奈勒某千克玉米的去向,只要把他的玉米当成原材料看待即可。也就是说,不把玉米看作可以握在手里的实体,而是一般可交易的原材料,和嘉吉(或其他公司)火车车厢中其他2号玉米并无二致。由于奈勒今年种的玉米已经和其他玉米混在一起,因此他所生产的任何一颗玉米粒,其目的地或多或少都能反映所有玉米的归宿:出口、喂养牲畜,或是制造高果糖玉米糖浆等。所以这3600颗玉米粒最后流向何方?这些玉米在碾磨、分解、处理与出口之后,通过牛、鸡和猪的消化道,这些动物后来会做成什么样的食品?这3600颗玉米会带来怎样的“浩劫”?我使用这个极不相称的词其实很大胆,毕竟玉米是种健康而地道的美式食品。
大部分玉米(五颗中有三颗)的终点,都是美国的饲养场,这种农场如果没了玉米,就无法存在。成千上万头曾经饲养在不同家庭农场与牧场的牲畜,现在都聚集在饲养场,使尽全力吃进成堆的过剩玉米,然后转化成肉。把牛纳入这条产业链特别费力,因为牛并不是天生就吃玉米。但是自然憎恶任何过剩,因此牛必须吃玉米。
来看看美国饲养出的玉米牛吧。
04 饲养场:制造肉类
一、牛的都市生活
你绝对不会错认玉米在美国中西部形成的景观。它形成了美国第二大草原,密西西比河从中流过,在夏日就像一块不可思议的巨大长毛地毯。玉米这种植物占据了美洲大陆5万公顷的土地,相当于两个纽约州大,即使在外太空也不会看走眼。不过你得看得再仔细些,才能发现原材料玉米在堪萨斯州花园市(Garden City)这类偏僻的地方形成了怎样的景观。花园市位于堪萨斯州西部高原,20世纪50年代早期,美国的第一座饲养场就在该地落成。
行驶在芬尼县(Finney County)笔直的马路上,两旁是空闲时节1月的暗褐色草原,突然间,草原变成一块块长方形的黑色土地。你不由得放慢速度,饲养场的栅栏已近在眼前,就像城市的网格那般整齐。虽然景色是在突然间转变,但事实上,早在一千米之前,空气中的气味就已预告饲养场临近了(如果普鲁斯特闻到这种味道,回想起的绝对是公交车站的男厕所,而不是乡间的牛群)。饲养了37000头牲畜的波克饲养场(Poky Feeders)正在向你逼近,划分区域的畜栏斜斜相连到天边,每个区域中都饲养了100多头牛。它们呆呆地站着,或是躺在灰色的泥巴中。接着你突然惊觉,那不是泥巴。众多畜栏排列成网状,其间的泥路围绕着由排泄物形成的巨大废水塘,而所有道路都通往隆隆作响的明显地标:发出规律隆隆声的饲料磨坊。那是一座高耸的银色建筑,晨曦中犹如工业化教堂,耸立在拥挤的肉类都市中。这座磨坊每天运作12个小时、一周7天,在噪音的伴随下,把美国的玉米转换成牛群的饲料。
我在1月上旬来到波克饲养场,当时还抱着“拜访此处某只动物”这种不见得能实现的想法。当我小心翼翼地开着租来的车,穿过这片由牛群组成的黑色海洋时,我开始怀疑这个念头是否太不实际。去年秋天,距离此处800千米的南达科他州溪谷镇(Vale)布莱尔牧场(Blair Ranch)里,我见到一头脸上有三块白斑的黑色小牛。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它——事实上这头牛是我的,我在布莱尔农场花了598美元买下那头8个月大的小牛,然后每天付给波克饲养场1.6美元,作为这头牛的住宿、伙食(能吃多少就给多少)和医疗费用。
我对于这头小牛的兴趣并非全然出于谋利或食用。不!我主要的兴趣是在教育上。我想知道产业化食物链是如何将1千克玉米转变成牛排的。牛是食草动物,要如何让这种不相干的生物去消化美国的过剩玉米?目前美国每1千克原材料玉米中,大部分(约60%,也就是2160颗玉米粒)是拿来喂养牲畜,其中有许多是喂给美国的1亿头肉牛。在过去,这些母牛、公牛和小牛大半辈子的时间,都是在户外的草原上低头吃草。
从“二战”以来,美国食用牲畜的生活形态就发生了重大转变。当时住在美国的人类开始离开城市、搬往郊区,而人类食用的动物则往反方向移动,离开了艾奥瓦这类广大的农场,住进稠密的动物新都市。这些地方和以往农场及牧场的差异极大,大到需要一个新的名称:集中型动物饲养场(Concentrated Animal Feeding Operation,简写为CAFO)。这种人类与动物共处的新景观,是由美国政府的政策一手打造出来的。如果没有密集的州际高速公路网络、美国军人权利法案[21]和联邦的补助贷款,战后郊区住宅不可能盖起来;而如果没有联邦补助生产的廉价玉米,美国动物的都市化生活也不可能实现。
这是玉米二度受惠于牲畜养殖都市化。牲畜离开农场后,空出来的土地就用来种玉米,这些玉米迅速占领了动物的领域:牧地、草原甚至谷仓。牲畜会离开农场,是因为农场无法与集中型动物饲养场相竞争。饲养场花钱买玉米作为饲料养牛,比农场种玉米养牛还要便宜。原因很简单,原材料玉米的价格总是远低于种植成本。而当饲养场扩张,吸收了逐渐增加的囤积玉米时,玉米再次受惠。像牛这类的动物通常不吃玉米,但是现在玉米出现在它们的饮食中,就连培育出的养殖鲑鱼都可以吃玉米了。这些过剩的生物量总得找到一条出路。
集中型动物饲养场把动物集中起来用便宜玉米喂养的经济逻辑非常难以争辩,因为这让原本只有特殊场合才能出现的肉类,变得非常便宜而且丰富,现在许多美国人三餐都有肉吃。但在廉价肉类背后的生物逻辑则往往不受关注。集中型动物饲养场在短暂的历史中产生了太多的环境与健康问题,包括水污染、空气污染、有毒废弃物排放、新型的致命病菌。
像奈勒家这类旧式混合农庄,饲养动物背后的生物意义非常简单。农作物的残余可以用来饲养牲畜,而牲畜的排泄物可以作为农作物的肥料。事实上,只要动物在农庄中生活,“废弃物”的概念就几乎不存在,你拥有的是一个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在以前,你可以称之为解决方案。引述温德尔·贝里(Wendell Berry)的观点,动物饲养场最让人惊讶的事,就是把这样优雅的解决方案分成两个新问题:农场的肥料从哪来?(现在必须用化学肥料补救。)以及饲养场产生的污染问题如何解决?(目前几乎没有补救措施。)
所有集中型动物饲养场在生物学上都很荒谬,而牛群饲养场这种荒谬的饲养方式则让难题变得雪上加霜。在饲养场,历经天择而精巧地适应草地生活的动物,被迫适应人类喂食的玉米,付出的代价是牺牲动物的健康、土地的健康,最后是食用者的健康,只因玉米提供了廉价的热量,而且有大量囤积的玉米需要消耗。所以我决定经由一头小牛来追踪工业化玉米的去向,而不去看其他本来就吃谷物的动物(例如鸡、猪)。小牛在饲养场中吃着玉米,度过短暂而痛苦的一生,代表着产业化思路克服演化逻辑所获得的最终胜利。
二、南达科他州溪谷镇的田园牧场
占地2200公顷的布莱尔牧场,位于南达科他州斯特吉斯市(Sturgis)几公里之处,刚好坐落在熊峰(Bear Butte)山脚下,低矮牧草随风摆动。熊峰在平原上拔地而起,就像是一座十层楼高的重量级地标,令人惊叹。俾斯麦–戴德伍德古道(Bismarck Deadwood trail)就穿过这片土地,通往山峰北方。你在这条古道上,依然可以发现19世纪驿站马车在草地上留下的车辙和牛群走过的痕迹。我在11月造访该地,草地丰美如浓密的地毯,在习习和风吹拂下闪动着金黄色泽,草地上如星星散落的黑点是安格斯牛,母牛与小牛正在吃草。
艾德·布莱尔与里奇·布莱尔(Ed and Rich Blair)的经营牧场的方式为“母牛—小牛”式,这是制作汉堡肉的第一步,也是肉类生产工业化之后改变最少的一步。猪肉与鸡肉工业已经把动物的生活史浓缩到可在一个屋顶下完成,不过肉牛的出生地,主要还是西部成千上万的独立牧场。肉品处理公司有四大巨头,分别是泰森食品公司(Tyson)旗下的艾奥瓦牛肉罐头公司(IBP)、嘉吉集团的伊克赛尔公司(Excel)、斯维福特公司(Swift & Company),以及国家肉品公司(National)。美国出生的肉牛中,每5头中就有4头是由这4家公司宰杀与营销。肉品的生产流程像是一个漏斗,始于大平原,最后集中到这些公司。这些公司认为,要生产一头能够送入饲养场的小牛,花费的土地(以及成本)太多:每头牛至少需要4公顷地,因此宁可把放牧小牛的工作(与风险)留给牧场。
534号小牛出生后,前半年是和母亲9534号母牛生活在这片苍翠的草地上。9534这个号码代表它是在1995年出生的第34头母牛。由于它所生的小公牛没有一头能在牧场上留到足以遇见弟弟,因此这些兄弟的号码都是534。小牛的父亲是登记为“盖尔普立西逊1680号”(Gar Precision 1680)的安格斯公牛,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后代有特别大的肋眼牛排部位,肥瘦分布均匀。盖尔普立西逊和9534号母牛唯一的接触,是一份以15美元的价格邮购而来的精液。
2001年3月13日,534号小牛出生于某座路边产棚,这头36千克重的小牛一能站立吸奶,就和母亲一起走上草原。几周后,除了母乳之外,小牛也开始吃草,主要是当地产的草,如蓝茎冰草(western wheatgrass)、小须芒草(little bluestem)、野牛草(buffalo grass)和针茅草(needlegrass)。
除了在4月的某个周六所遭受的烙印及去势之痛,我们可以想象534号小牛在回顾这前6个月时,将会认为这是一段美好时光。推测牛的感觉可能有点儿蠢,但至少我们可以说牛吃草完全符合它演化出的特性。可是很奇怪,在10个月之后,我的小牛就再也没机会吃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