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阿拉伯人慢慢向前走来,他们已经大大逼近我们了。我们仍不动声色,但雷蒙发话了:“如果打起来,你,马松,你对付第二个家伙,我收拾我那个对头。如果再来一个家伙,默尔索,那由你包了。”我应了一声:“行。”马松则把双手插进衣袋里。这时我觉得滚烫的沙子就像是烧红了。我们步伐一致地朝阿拉伯人走去。双方的距离愈来愈近。当我们离对方只有几步的时候,阿拉伯人停下来,不再往前走。马松与我也放慢了脚步。雷蒙则直奔他的那个对头。我没有听清他朝那人说了句什么,但见那人摆出一副不买账的样子。于是,雷蒙先发制人,出手一拳,同时还招呼马松动手。马松也向派给他的那个对象扑上去,重重地给了那人两拳。那人被打进水里,头朝下栽,好几秒钟没有动静,只见脑袋周围有一些气泡冒出水面,又很快消失。这时,雷蒙也把他那个对象打得满脸是血。他转身对我说了一句:“你盯住他的手会掏什么家伙,”我朝他喊道:“小心,他有刀!”说时迟,那时快,雷蒙的胳臂已给划开了口,嘴巴上也挨了一刀。
马松向前一跳。被他打的那个阿拉伯人已经站立起来,退在手里拿刀的家伙身后。我们不敢动了。对方慢慢后撤,仍然紧盯着我们,靠那把刀造成威慑。当他们看到自己已经退得相当远了,扭头飞快就逃,而我们则仍在太阳下原地未动,雷蒙用手按着他流血不止的胳臂。
见此,马松说,正好有一个来这儿过星期天的大夫,就住在高坡上。雷蒙想立即就去找那大夫。但他一张口说话,嘴上的伤口就冒出血泡。我们搀扶着他,很快地回到了木屋。雷蒙说,他只伤着了皮肉,能够走去找医生。在马松的陪同下,他走了。我留下来把打架的经过讲给两位妇女听。马松太太听后吓哭了,玛丽也脸色煞白。给她们讲这桩事真叫我烦,讲着讲着,我就不吭声了,望着大海,抽起烟来。
将近一点半钟,雷蒙与马松回来了。他胳臂上缠着绷带,嘴角贴着橡皮膏。大夫说小伤算不了什么,但雷蒙的脸色很阴沉。马松试着逗他笑,他仍然一声不吭。后来,他说要到海滩上去,我就问他要去海滩什么地方。他说只想去透透空气。马松与我都说要陪他去,他听了就发起火来,把我们骂了一通。马松说还是别惹他生气吧。即便如此,我仍陪着他出去了。
我和他在海滩上走了很久。阳光炙热难耐,它照射在沙砾与海面上,金光闪烁。我隐约感到雷蒙知道要奔哪儿去,但这肯定是我的错觉。在海滩远远的尽头,看见有一眼泉水在一块大岩石后面的沙地上流淌。正是在那儿,我们又碰见交过手的那两个阿拉伯人。他们穿着油污的蓝色工装躺在地上。他们的样子看来很平静,甚至很高兴。我们的出现并未惊动他们,那个伤了雷蒙的家伙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另一个家伙则一边用眼角瞟着我们,一边不停地吹一小截芦苇管,那玩意只能发出三个单音,重复来重复去的。
此时此刻此地,只有阳光与寂静,伴随着泉水的淙淙声与芦苇管的三个单音。雷蒙的手伸进口袋去摸枪,但他那个对头并没有动,他俩一直对视着。我则注意到吹芦苇的那小子的脚趾大大地叉开着。雷蒙紧盯着对手的眼睛,问我:“我要不要把他崩了?”我想如果我说不,他反而会心里恼火,非开枪不可。我只是说,“他还没有向你表示什么,这时向他开枪不妥。”在周围一片静寂与酷热之中,还听得见泉水声与芦苇声。雷蒙说,“那么,我先骂他,他一还口,我就把他崩了。”我说:“就这么办吧,但只要他不掏出刀子,你就不能开枪。”雷蒙开始有点儿发火了。一个阿拉伯人仍在吹芦苇管,他们两人都紧盯着雷蒙的一举一动。我对雷蒙说:“不行,还是一个对一个,空手对空手,你先把手枪给我,如果他们两个打你一下,或者那个家伙把刀掏出来,我就替你把他崩掉。”
雷蒙把他的枪递给了我。阳光在枪上一闪。不过,双方都原地不动地站着,似乎周围的一切已把人严封密扎了起来。每一方都眼皮不眨,紧盯对手,在这里,大海、沙岸、阳光之间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不动,泉水声与芦苇声似乎也听不见了。这时,我思忖着,我既可以开枪,也可以不开枪。但是,突然间,两个阿拉伯人往后倒退,很快就溜到大岩石后面去了。于是,雷蒙和我也掉头往回撤。他显得高兴了些,还谈起回城去的公共汽车。
我一直陪伴着他回到木屋,他登上木台阶的时候,我却在最低一级的前面站住了。我脑袋已被太阳晒得嗡嗡作响,一想到还要费劲地爬上台阶,然后又要去跟两位妇女周旋,心里就泄气了。但是天气酷热,刺眼的阳光像大雨一样从空中洒落而下,即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也感到很难受。待在原地或者到别处走走,反正都是一样。稍过了一会儿,我转身向海滩走去。
海滩上也是火热的阳光。大海在急速而憋闷地喘息着,层层细浪拍击着沙岸。我漫步走向那片岩石,感到脑袋在太阳照射下膨胀起来了。周围的酷热都聚焦在我的身上,叫我举步维艰。每一阵热风扑面而来,我就要咬紧牙关,攥紧裤口袋里的拳头,全身绷紧,为的是能战胜太阳与它倾泻给我的那种昏昏然的迷幻感。从沙砾上、从白色贝壳上、从玻璃碎片上,投射出来的反光像一道道利剑,刺得我睁不开眼,不得不牙关紧缩。就这样我走了好久。
我从远处看见那一小堆黑色的岩石,阳光与海上的尘雾在它周围笼罩着一层耀眼的光晕。我一心想着岩石后那清冽的泉水。我挺想再听听泉水的潺潺声,挺想逃避太阳的炙烤与步行的劳顿,离木屋里妇女的哭泣远远的,得到一片阴凉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但当我走近时,却发现雷蒙的那个对头又已经回到那里了。
他只一个人。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面孔隐在岩石的阴影中,身子露在太阳下。他蓝色的工人装被晒得直冒热气。我颇感意外。对于我来说,刚才打架的事已经了结,我后来就没有把它再放在心上。
他一看见我,稍稍欠起身来,把手伸进口袋。我呢,自然而然就紧握着衣兜里雷蒙的那把手枪。这时,那人又恢复原状躺下去,但仍把手放在口袋里。我离他还相当远,约有十来米。我隐约看见他的目光不时在细眯的眼皮底下一闪一闪。但更多的时候,我感到他的面孔在眼前一片燃烧的热气中跳动。海浪的声音更加有气无力,比中午的时候更为沉稳。太阳依旧,光焰依旧,一直延伸到跟前的沙滩依旧。已经有两个钟头了,白昼纹丝未动,已经有两个钟头了,白昼在沸腾着的金属海洋中抛下了锚。在天边,有一艘小轮船驶过,在我视野的边缘,我觉得它像是一个黑点,因为我一直正眼紧盯着那个阿拉伯人。
我想,我只要转身一走,就会万事大吉了。但整个海滩因阳光的暴晒而颤动,在我身后进行挤压。我朝水泉迈了几步,那个阿拉伯人没有反应。不管怎么说,我离他还相当远。也许是因为他脸上罩有阴影,看起来他是在笑。我等他作进一步反应。太阳晒得我脸颊发烫,我觉得眉头上已聚满了汗珠。这太阳和我安葬妈妈那天的太阳一样,我的头也像那天一样难受,皮肤底下的血管都在一齐跳动。这种灼热实在叫我受不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我意识到这样做很蠢,挪这么一步无助于避开太阳。但我偏偏又向前迈出一步。这一下,那阿拉伯人并未起身,却抽出了刀子,在阳光下对准了我。刀刃闪闪发光,我觉得就像有一把耀眼的长剑直逼脑门。这时聚集在眉头的汗珠,一股脑儿流到眼皮上,给眼睛蒙上了一层温热、稠厚的水幕。在汗水的遮挡下,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只觉得太阳像铙钹一样压在我头上,那把刀闪亮的锋芒总是隐隐约约威逼着我。灼热的刀尖刺穿我的睫毛,戳得我的两眼发痛。此时此刻,天旋地转。大海吐出了一大口气,沉重而炽热。我觉得天门大开,天火倾泻而下。我全身紧绷,手里紧握着那把枪。扳机扣动了,我手触光滑的枪托,那一瞬间,猛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切从这时开始了。我把汗水与阳光全都抖掉了。我意识到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上不寻常的寂静,在这种平衡与寂静中,我原本是幸福自在的。接着,我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枪,子弹打进去,没有显露出什么,这就像我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