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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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译序(1)

加缪的荒诞美学

加缪用品达的两句诗为《西西弗神话》题词:

吾魂兮无求乎永生,

竭尽兮人事之所能。

我们可以认为这既是加缪毕生的座右铭和行为准则,也是高度概括他的生存哲理:不求永生,竭尽人事。面对茫茫人生无处不荒诞,加缪学尼采阐释虚无主义那样阐述荒诞:诊断,描绘,使之沉淀,然后将其上升为理论命题:假如人生是荒诞的,那么如何定义荒诞?西西弗的人生是荒诞的,没有价值,还值不值得活下去?加缪说:“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荒诞作为哲学术语源于古代某个基督徒的一段拉丁语怪论,大意是:上帝的儿子死了,绝对可信,因为这是荒诞的;他被埋葬之后又复活了,绝对确实,因为这是不可能的。这类定论显然是一种悖论,不合逻辑,不符常理,违背人世经验。然而,有趣的是有些哲学家偏偏喜爱这类悖论,像尼采那样偏爱悖逆天道,加缪称之为“哲学自杀”:理性阐述往往不得要领,于是利用理性阐述的失败来为信仰荒诞作辩护。克尔恺郭尔和谢斯托夫也老于此道。克氏反复指出不合常理性:神性与人性寓于一体,所谓神人或人神,即无限性贯穿于有限性:基督本身就是“绝对的悖论”。对于此论,犹太人认为大谬不然,希腊人认为疯语狂言,理性者认为荒诞至极。谢斯托夫干脆把悖论视为“荒谬的同意词”。而加缪认为:“荒诞正是清醒的理性对其局限的确认”,就是说,荒诞和悖论皆取决于矛盾:“所谓荒诞,是指非理性与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冲突。”因此,加缪的荒诞说是建立在矛盾论之上的。换言之,这正是人对单一性和透明性的欲望与世界不可克服的多样性和隐晦性之间的矛盾。加缪不相信有什么王者权限,但对必须摒弃理性不以为然,因为理性在其限度之内还是有用的。

简言之,加缪的荒诞说不是一种概念,用他的话来说,是一种“荒诞感”,一种“激情”,一种“感知”,一种“精神疾病”,加缪试图对这种病态作纯粹的描述,其目的是要弄清楚这种“荒诞感”是否导致自杀。

何谓“荒诞感”?“人与其生活的离异,演员与其背景的离异”,有这种感觉,就叫荒诞感。我们照镜子看到不像自己的那种感觉,也叫荒诞感。以此类推,生活中时不时都会产生类似的荒诞感。

何谓“荒诞感知”?人面对自身不合情理所产生的反感,对自身价值形象感到堕落[1],有这份自知之明,就叫“荒诞感知”。

何谓“荒诞激情”?“人是无用的激情”(萨特语),明知无用仍充满激情:明明知道自由已到尽头,前途无望,为反抗绝望而不断冒险,这叫荒诞激情。

何谓“荒诞疾病”?人一旦被剥夺了幻想和光明,便感到自己是现世的局外人,随时想逃脱自我,又无可奈何置身其间,因焦虑而消沉,陷入绝望所患的一种抑郁症。在“病人”意识清醒之下,这种“荒诞疾病”很可能导致自杀。

与自杀者恰好相反的是死囚,因为后者一心想着临终的情景,似乎行将眩晕坠落,对一切视而不见,却偏偏瞥见近在咫尺的鞋带,所以加缪说:“荒诞就是死囚的鞋带。”由此,我们可以想见“荒诞取决于人,也不多不少取决于世界”。荒诞是世人与世界唯一的纽带,把两者拴在一起,正如唯有仇恨才能把世人锁住。这是一种不治之症。

这样,我们就可以给“荒诞人”下定义了!荒诞人就是与世界、与时间形影不离的人。既然他是一股无用的激情,也可以说荒诞人就是不为永恒做任何事情,又不否定永恒的人。荒诞人一旦在时间点上定位,他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时间了。因反抗时间这个最凶恶的敌人而产生的切肤之痛,就是荒诞人的永久之痛。

加缪把荒诞人拔高一筹,比如称西西弗为“荒诞英雄”,既因为他的激情,也因为他的困苦。西西弗对诸神的蔑视,对死亡的挑战,对生命的热爱,使他吃尽苦头,即使竭尽全身解数,也一事无成。他只是为热恋此岸风土付出了代价,没有什么伟大英雄形象的含义,恰似莱蒙托夫笔下的“当代英雄”,可归类为浪漫派荒诞人。加缪以形象表述的荒诞人,诸如唐璜式的人物、演员、征服者、伊凡、基里洛夫等等,一概都乐意承担自己的命运和自己的生存状况。西西弗做到了,我们可以想像他是幸福的。

显然,加缪不敢像纪德那样指望西西弗蔑视那块要命的巨石,“不去理睬它”(纪德语),或干脆踩上去,“控制局面”(纪德语)。是的,加缪撰写《西西弗神话》时不具备这种革命思想,但至少肯定荒诞人的积极面:荒诞人直面人生,不逃避现实,摒弃绝对虚无主义,怀着反抗荒诞人世的激情,坚持不懈,或许能创造一点人生价值:“一个人的失败,不能怪环境,要怪他自己。”要学习那些与命运作斗争的榜样,比如普罗米修斯,做个火种播种者,或创造者,因为“创造就是活两回”。然而,西西弗和普罗米修斯都是神话人物。因此,加缪在思考反抗荒诞人世时,不得不首先论述形而上反抗,这正是他的贡献之所在。

在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历史大背景下,谈论形而上反抗,绝对离不开世人与上帝的关系。“反抗者先把上帝否定,旨在否定之后取而代之”,尼采如是说。萨德、尼采、基里洛夫等等,他们抹杀上帝是要自己成为神明,等于要人世间实现《福音书》所说的永恒生命。这里,所谓的形而上反抗,一般指的是孤独的个体反抗,因不满生存状况而奋起反抗造物主:一则世人总要死亡,世事难以长久,总要分化和消失,没有意义;再则世人躲不开恶,因为恶是分裂分化之源,所以反抗者诉求单一性或称一统性,诸如秩序的单一性,行为的单一性,使命的单一性。反抗者舍弃神明道德或社会契约,往三个方向挺进:诉求欲望自由和权力自由;追求表象和自我表现;激励杀害和毁灭。总之,反抗者之所以亵渎神明,是希望产生新的神明,甚至自己成为神明。比如,基里洛夫设下的前提:假如上帝不存在,基里洛夫就是上帝。他的结论是:为了成为上帝,他应当自杀。唯其如此,才能教育芸芸众生,因为敢于自杀的人都是上帝。基里洛夫是荒诞人,斯塔夫罗金,伊凡·卡拉玛佐夫更是荒诞人,他们都是孤独的个体。

反抗者个体在思考荒诞人生和死亡不可避免时会情不自禁地叹道:“唉,我孤独无援。”但为摆脱压迫要求自由的欲望强烈到不惜为之牺牲生命,那就是维护一种价值了:不仅维护个人尊严,而且维护人类尊严。如果反抗可以从中揭示自由、团结、正义,那么存在压迫的世界就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唯有反抗才能阻挡荒诞。于是反抗者就有生存的价值,就可以自豪地说:“我反抗,故我存在。”不过,孤独的反抗者需要绝对坚强的意志力,因为自由、正义、一统在形而上反抗者眼里并不真正存在,只不过是一切激情的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