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勒索者不开枪(4)
赤裸裸的灯泡挂在天花板中央。一个瘦削的女人站在灯下,胳膊耷拉在身侧,身上的白色工作服脏兮兮的。了无生气的眼珠似在沉思,头上顶着一窝乱蓬蓬的铁锈色头发。她十指颤动,那是肌肉无意识的痉挛。她发出微弱的哀鸣,像是一只忍饥挨饿的猫咪。
瘦高个走进房间,靠在对面的墙上,手掌抚过墙纸,脸上露出程式化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后面传来了兰德里的声音:“我来照看阿特金森的小伙伴。”
他走进房间,戴手套的手上拿着一把巨大的自动手枪。“漂亮的小屋,”他兴高采烈地补充道。
房间的角落处支了张铁床。朗达·法尔躺在上面,棕色的行军毯一直盖到下巴。白色的假发有点歪了,露出湿漉漉的金色卷发。脸色青中泛白,如同一张面具,而腮红和唇膏就显得更加鲜艳刺眼了。她在打鼾。
马洛里伸到毛毯下面,测了测她的脉搏。接着,他翻起女孩的眼皮,凑近看了看朝上翻的眼珠。
他说:“下药了。”
穿工作服的瘦削女人润了润嘴唇。“打了一针,”她畏畏缩缩地说,“没有害处的,先生。”
阿特金森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椅背上还搭了一条脏毛巾。律师的衬衣在灯泡下面闪闪发光。脸下侧还有没擦干净的血污。瘦高个鄙夷地看着他,手掌轻轻拍打起污迹斑斑的墙纸。麦克唐纳走进了房间。
他的脸刷地变得通红,满头是汗。他稍稍晃了下身子,一手撑在门框上。“嗨,哥们。”并没有特定的说话对象,“这次的事,我应该得到提拔。”
瘦高个不笑了。他闪向一边,手中多出了把枪。一声枪响充斥了整个房间,石破天惊。此后又是一声。
瘦高个的闪躲变成了滑倒,最后重重倒在地上。他身体摊开,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倒在空荡荡的地毯上。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半睁的眼睛似乎是看向麦克唐纳。瘦削女人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麦克唐纳把另一只手也搭上了门框,身子前倾,咳嗽起来。血色涌上下巴。两手缓缓从门框上落下来。接着,肩膀一阵抽搐,像劈波斩浪的游泳者一样左右摆动,栽倒在地上。他是脸朝下着地,帽子仍然戴在头上,一截鼠灰色头发贴在脖颈上,打着凌乱的卷。
马洛里说:“两个趴下了。”他厌烦地看着兰德里,后者低头看了眼硕大的自动手枪,把它从眼前移开,塞进深色薄外套的侧袋中。
马洛里俯身,一根手指摸上麦克唐纳的太阳穴。没有心跳。他又试了试颈动脉,结果一样。麦克唐纳死了,周身仍然散发出浓烈的威士忌酒气。
灯泡下隐隐飘来一丝烟雾,那是火药的刺鼻烟味。瘦削女人趴在地上,朝门口爬去。马洛里一把抓住她的前胸,把她摔在地上。
“你待在那里就行,姐们。”他不耐烦地表示。
阿特金森的双手挪下了膝盖,互相对搓,似乎一切的感知都飞走了。兰德里俯身凑向铁床,戴着手套的手摸向了朗达·法尔的秀发。
“嗨,宝贝,”他语气轻快,“好久没见面了。”走出房间前,他说:“我把车开到马路这边来。”
马洛里看着阿特金森。随随便便地问起:“阿特金森,信在谁手上?那些属于朗达·法尔的信?”
阿特金森慢慢抬起木然的脸,眯缝起眼睛,似乎灯光会刺伤它们。他的声音茫然、遥远。
“我——我不知道。科斯特洛,可能吧。我从没见过那些信。”
马洛里促狭一笑,却并不能软化脸部僵硬冰冷的线条。“假如这是真的,这他妈的不是很好笑。”他急吼吼地说道。
他俯身用棕色毛毯包裹起睡在屋角床上的朗达·法尔。抱起她的那刻,她停止了打鼾,但还是没醒过来。
6
公寓正面,有一两扇窗透出灯光。马洛里抬起手腕,看了下戴在内侧的流线型手表。指针微弱的亮光指向三点半。他朝车后喊话:“给我个十分钟。然后你再上来。我先去探探路。”
公寓临街的大门被锁上了。马洛里用万能钥匙开了锁,进去之后再掩上。大堂传来些许亮光,这是楼道灯泡和电话接线总机上的小灯发出的。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小老头坐在电话接线总机边上的椅子内,呼呼大睡,嘴巴大张,绵长哀戚的打鼾声像是一头备受折磨的动物。
马洛里信步走上铺有地毯的楼梯。到了二楼,他按下电梯按钮。电梯隆隆下降,他走进去,揿下刻有数字“7”的按钮。他打了个呵欠,眼中满是倦意。
电梯晃晃悠悠地停下,马洛里踏入明亮寂静的走廊。他在一扇灰橄榄绿的门前站定,耳朵贴上门板。万能钥匙慢慢地塞入锁孔,又慢慢转动,门被稍稍推开一二英寸。再次倾听动静之后,他走了进去。
屋里有灯亮着,一把简易椅子后面立着的灯加了红色灯罩。男子四肢张开躺在椅子中,光线就打在他脸上。他的手腕和脚踝被人用封箱带绑住。嘴巴也是如此。
马洛里关上门。他快速穿过屋子,悄无声息。椅子上的男人就是科斯特洛。略微发紫的脸色映衬着把嘴唇牢牢封住的白色封箱带。胸膛起起伏伏,大鼻子传出粗重的呼吸声。
马洛里撕下他嘴上的封箱带,用手掌根部抵上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巴。呼吸的频率改变了。科斯特洛的胸膛不再猛烈起伏,发紫的面色也趋向苍白。他慢慢转醒,一声长叹。
马洛里从壁炉架上拿下一瓶还没开封的一品脱装的黑麦酒,用牙齿撕开瓶盖上的金属封条。他让科斯特洛的脑袋往后仰,往他嘴里灌了些威士忌,又狠狠抽了他几下脸。呛到的科斯特洛拼命吞下威士忌,有些又从鼻孔流出。他睁开眼,慢慢有了焦距,口中喃喃有词。
马洛里穿过房间尽头的天鹅绒门帘,进入一条短走廊。第一扇门通向一间卧室,里面放着一张高低床。灯泡烧坏了,每张床上分别躺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吉姆,那个灰色头发的警察仍在呼呼大睡,或者说还没有恢复意识。头上留有凝结的血污。脸部还有脏兮兮的灰泥。
红头发男人怒目圆睁,炯炯有神如钻石。嘴巴在封箱带下面嚅动,试图咬开它。他在床上翻来滚去,差点就掉下了床。马洛里把他推回到床中间,说:“对不起,小流氓。游戏还在继续。”
他回到客厅,打开更多的灯。科斯特洛在简易椅子上来回折腾。马洛里取出小刀,走到他身后,割断了手腕上的封箱带。科斯特洛挣开双手,嘴里咕哝着摩擦起手背来,封箱带扯掉了手背上的汗毛。之后,他弯下腰,扯开脚踝上的束缚。他说:“这会害死我的,我靠嘴巴呼吸。”他的声音散漫、平直,没有起伏。
他起身往玻璃杯中倒了两英寸高的威士忌,一口气闷掉,重新坐下,脑袋靠上椅子高耸的后背。脸上有了生气,精疲力竭的眼中目光闪烁。
他问:“有什么新闻?”
马洛里从碗里舀了一勺已经化掉的冰水,皱皱眉头,直接抿了一口威士忌。指尖轻柔地摩挲着脑袋左侧,遂又放下。他坐好,点燃一支烟。
他说:“有几件事。朗达·法尔到家了。麦克唐纳和斯利佩·摩根挨了枪子没命了。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我在追查一些信,就是你试图勒索朗达·法尔的那些信。”
科斯特洛抬头哼了一声,说:“我没有这些信。”
马洛里说:“科斯特洛,把信拿来。现在。”他把烟灰小心翼翼地掸在地毯上黄绿菱形花纹的正中间。
科斯特洛不耐烦地一动。“我没有这些信,”他还在坚持,“千真万确。我压根没见过。”
马洛里蓝灰色的眼睛异常冰冷,声音冷漠。他说:“你他妈的说你不知道自己诈骗这档子事,这才是可怜又可悲……我累了,科斯特洛。我不需要托辞。如果枪管把你的大鼻子打歪了,你看上去会恶心巴巴的。”
科斯特洛举起瘦骨嶙峋的手,摩挲起嘴边因为封箱带撕扯而发红的皮肤。他瞥了一眼屋内。天鹅绒门帘轻轻动了下,似乎有微风吹过。可是室内没有风。马洛里低头注视地毯。
科斯特洛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缓慢。他说:“墙上有暗格。我去把它打开。”
他穿过房间,来到外门所在的墙边,取下一幅画,转动内置圆形保险箱上的转盘。他打开小圆门,把手探进保险箱。
马洛里说:“待着别动,科斯特洛。”
他懒洋洋地穿过房间,左手穿过科斯特洛的臂下,探入保险箱,里面还放着一把珍珠色手柄的小巧的自动手枪。马洛里的嘴唇啧啧有声,他把小手枪安置在口袋内。
“还没学乖吗,科斯特洛?”声音中透着倦意。
科斯特洛耸耸肩,走回房间。马洛里把手伸进保险箱,翻出的东西掉在地上。他单膝跪地。地上散落着一些纤长的白色信封,用回形针别住的一沓剪报,狭长、厚实的支票本,小小的照相簿,通讯录,散落的文件,黄色的银行报表并附有收据。马洛里随意地展开其中一个纤长信封,并没有多大兴致。
天鹅绒门帘又动了一次。科斯特洛僵直地站在壁炉前。一把枪探出门帘,持枪的手小巧而坚定。纤弱的身影随后现身,苍白的脸,炽热的眼——艾尔诺。
马洛里站起来,双手放在胸前,两手空空。
“举高点,宝贝,”艾尔诺声音嘶哑地说道,“再高点,宝贝!”
马洛里把手又举高了点。紧皱的前额形成一道深纹。艾尔诺踏步走进房间,脸上油光闪闪,一缕油腻腻的黑发垂在眉毛上。他僵硬一笑,露出一口牙齿。
他说:“我想,我们要在这里揍你一顿,叛徒。”
他的语气似是询问,正等着科斯特洛附和。
科斯特洛一言不发。
马洛里稍稍转了下脑袋。他感到口干舌燥。他看向艾尔诺的眼睛,死死盯住,加快了语速:“你被人出卖了,混蛋,但不是我干的。”
艾尔诺从露齿一笑变成了嘶吼咆哮,他脑袋后倾,紧扣扳机的第一节指关节变得惨白。门外传来异动,门开了。
进来的是兰德里。他手肘一推,把门抵上,又动作招摇地靠在门上,两手插在他的深色薄外套侧袋中。黑色软帽下的双眼炯炯有神、穷凶极恶。他看上去心情颇佳。他动了动陷在白色丝巾中的下巴,丝巾本是随随便便地围在脖子上。那张英俊苍白的脸庞仿佛是用古旧的象牙雕凿而成。
艾尔诺微微动了下枪,他在等待。兰德里兴高采烈地说道:“我猜你是第一个被打趴在地上的!”
闪闪发光的小胡子下面,艾尔诺嘴唇一抽。两把枪同时鸣响。兰德里左右摇晃着身躯,就像一棵被狂风击中的树木;粗笨的点四五又一次发出怒吼,因着贴身衣物的缘故稍稍减弱。
原本躲在沙发后面的马洛里一个打滚,手持鲁格,和艾尔诺正面对峙。但后者已经面无血色。
他缓缓向后倒去;轻盈的身躯似是被右手手枪的重带倒在地。他先是膝盖一软,跌倒了,又侧倒在地上。后背一弓,又松懈下来。
兰德里的左手从外套口袋中伸出来,他往前伸去,仿佛要推动某物。他缓慢地、费力地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那把巨大的自动手枪,一点点举起,转动的脚趾带动了整个身体,他转向科斯特洛僵直的身躯,再次扣动扳机。墙上的石灰落在科斯特洛的肩头。
兰德里暧昧一笑,说:“该死!”声音透着温柔。他两眼往上一翻,手枪脱离了软绵无力的手,掉落在地毯上。兰德里一节节倒下,流畅而优雅,他双膝跪地,摇摆了几下之后向一侧瘫软下去,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马洛里看着科斯特洛,愤怒而生硬地说:“小子,你很走运嘛!”
蜂鸣器响个不停。接线总机的仪表板上亮起三盏小红灯。那瘦小的白发老头啪嗒合上嘴巴,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
马洛里把头扭向另一侧,疾步穿过大堂,走出公寓楼大门,走下三级大理石台阶,再穿过人行道和马路。兰德里那辆车的司机已经把车发动起来。马洛里闪身在他边上坐定,喘着粗气,用力关上车门。
“快走!”他吼道,“停到林荫大道那儿。警察五分钟后就到!”
司机看向他,问:“兰德里呢?……我听到枪响了。”
马洛里举起鲁格,迅速冷酷地命令道:“开啊,宝贝!”
挂上排挡,凯迪拉克向前蹿出,紧接着一个急转弯,司机的眼角撞在枪口上。
马洛里说:“兰德里中枪没命了。他没了温度。”他举高了鲁格,把枪口放在司机的鼻子下面。“但不是我的枪。闻闻,废物!这把枪没开过!”
“哎呀!”司机吐出两个字,一个劲地猛打方向盘,车差点就撞上了人行道。
天就要亮了。
7
朗达·法尔说:“舆论,亲爱的。只是舆论。聊胜于无嘛。我不太确定我能得到新合同,或许我会有需要。”
她深陷在椅子中,这是一间宽敞的长屋子。她慵懒地看向马洛里,蓝紫色的眼珠古井无波,她伸手取来磨砂高脚杯,啜饮一口。
房间很大。地板上的中式地毯色调暖和。房内采用了大量的柚木和红漆。金色的边线在墙头上熠熠生辉,天花板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模模糊糊,如同夏日的黄昏。一台刻有花纹的巨大无线电传出低回的、并不真切的乐曲。
马洛里皱了皱鼻子,面色冷酷又愉悦。他说:“你是只肮脏的小老鼠。我不喜欢你。”
朗达·法尔说:“哦,不,你是喜欢我的,亲爱的。你为我疯狂。”
她粲然一笑,把香烟塞进绿玉色的烟嘴中,烟嘴的颜色倒正好和睡衣颜色一致。她伸出纤纤玉手,够向身边珍珠色的柚木矮几,按响了放在上面的传唤铃。一袭白衣、沉默不言的日本男管家走进房间,又调了几杯威士忌。
“亲爱的,你是个聪明人,不是吗?”等管家走出房间后,朗达·法尔才开口道,“你兜里装着一些信,你以为这些信肯定是我的。压根不是,先生,压根不是。”她啜了一口新调的酒。“你手里的信是假的。大概是一个月前写的。兰德里从未拥有过这些信。很早以前,他就把他的信还给我了……你拿着的只是骗人的小道具。”她的手抚上波浪卷的秀发。前一晚上的劫难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