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勒索者不开枪(2)
“忘了它!”他说,“我们——继续。我要喝一口。”
他跌跌撞撞地走开。马洛里缓缓转身,擦了擦侧脸,眼睛仍然盯着他。大个子男人例行公事般挥了挥手枪,说:“走吧,伙计。我们趁着月色散散步。”
马洛里迈开步子。大个子男人紧贴在边上,叫做吉姆的男人走到另一侧。他朝着马洛里的腹部狠狠来上一拳,说:“我要来一口,麦克。我们已经占得先机了。”
大个子男人心平气和地说:“谁不想呢,软蛋?”
一行人走到休旅车旁边,车子就停在大道边上的石墩外侧。揍了马洛里的男人坐上驾驶座。大个子男人抵着马洛里上了后排座位,并在他身边坐下。手枪压在粗壮的大腿下面,帽子稍稍往后,他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用左手小心翼翼地点燃。
休旅车驶出光的海洋,往东开了一段,又朝南驶下长长的坡道。这个城市的灯光像是一块无边无际的金属板。霓虹灯明灭闪烁。探照灯无精打采的光束穿过高高在上的黯然无光的云彩,来回扫荡。
“就是这么回事,”大个子说,大大的鼻孔喷出一股烟,“我们认得你。你试图把一些伪造的信件卖给那个姓法尔的小妞。”
马洛里短促地笑了声,闷闷不乐。他说:“你们这些警察打得我真疼。”
大个子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回味他说的话。驶过的电车在他宽阔的脸庞上洒下转瞬即逝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就是那家伙。我们是在案子中知道这些事的。”
马洛里在黑暗中眯起眼睛。他牵起嘴唇,笑道:“什么案子,警察先生?”
大个子咧开嘴,又咂吧闭上。他说:“或许还是由你来说比较好,机灵鬼。现在就他妈是时候了。我和吉姆没法同你耗下去,但我们的朋友没这么挑剔。”
马洛里说:“要我说什么呢,警官?”
大个子摇摇头,默默地笑了笑,并未作答。休旅车驶过矗立在拉西埃内加大道中央的油井,转上一条两边种了棕榈树的幽静小道。车子停在半道,前面是一块空地。吉姆关掉引擎和车灯。接着,他从车门的袋子里取出一个扁扁的瓶子,举到嘴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越过肩膀把瓶子递到后面。
大个子喝了一口,晃了晃酒瓶,说:“我们要在这里等一位朋友。我们说说话吧。我叫麦克唐纳——隶属于侦探局。你意图敲诈那个姓法尔的姑娘。然后她的保镖挡在了她前面。你打了他。这是常规流程,我们喜欢。不过,我们不喜欢另一部分。”
吉姆回身够威士忌酒瓶,他又喝了口,嗅了嗅瓶颈,说:“这酒不怎么样。”
麦克唐纳继续说:“我们藏在暗处等着你,没料到你光天化日还敢来这么一出。我们没留神。”
马洛里的一条胳膊撑在车上,抬头望向车外宁静、蓝色的星空。他说:“你知道得太多了,警察先生。你也不可能从法尔小姐那里搞到消息的。没有一个电影明星会为了勒索信这档子事去警局的。”
麦克唐纳晃了晃他的大脑壳。他的眼睛在黑漆漆的车子里闪着微光。
“我们并没有说我们怎么得到消息的,机灵鬼。所以说,你并没有敲诈她,嗯?”
马洛里一本正经地答道:“法尔小姐是我的一位故友。有人勒索她,但不是我。我只是有点疑惑。”
麦克唐纳立马回道:“那个意大利人为什么拿枪指着你?”
“他不喜欢我,”马洛里不胜其烦,“我对他的态度也不好。”
麦克唐纳说:“胡扯。”他怒气冲天。前排的男人说:“朝他脸上来两下,麦克。就像……这样!”
马洛里向下伸了伸胳膊,又扭了扭肩膀,像是坐了太久的人。他摸到左臂下面鼓起的鲁格手枪。他缓缓开口,透出倦意:“你说我用伪造的信件进行敲诈勒索。但你怎么知道这些信是伪造的呢?”
麦克唐纳平静地说:“或许,我们知道真信在哪里。”
马洛里慢慢吞吞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警察先生。”他笑了。
麦克唐纳突然有了动作,挥拳砸在他的脸上,但力道并不大。马洛里又笑了,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耳后的伤口。
“她回家了吧?”他说。
麦克唐纳的声音闷闷的。“或许你他妈的就是太聪明了,机灵鬼。我想,我们待会儿就能水落石出了。”
他陷入沉默。前座的男人摘下帽子,挠了挠乱成一团的灰发。断断续续的汽车喇叭声从半个街区外的大道上传来。汽车大灯穿透马路的尽头。过了一会儿,其中两束车灯画出巨大的弧度,白光洒在棕榈树上。一个黑魆魆的庞大阴影穿过半个街区,滑到路边,在休旅车前面停下。车灯灭了。
有个男人下了车,往回走。麦克唐纳说:“嗨,斯利佩。怎么样?”
那人是瘦高个,拉低的帽子下容貌看不真切。他说话的时候有点口齿不清。他说:“没什么。没人发疯。”
“好吧,”麦克唐纳咕哝道,“别开那辆新车,开这辆破车吧。”
吉姆让到后面,在马洛里左边坐下,给他来了一肘。瘦长个钻到方向盘后面,发动引擎,又开回拉西埃内加大道,往南取道威尔谢路,再折回西面。他开得又快又鲁莽。
他们随意地闯过一个红灯,开过电影宫,大部分的灯已经熄灭,玻璃售票亭空无一人;接着穿过贝弗利山,开过城际列车的铁道。长长的山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银行大楼,排气管的声音越来越响。麦克唐纳突然开口了:“该死,吉姆,我忘了搜我们宝贝的身了。你来拿会枪。”
他弯下身,凑向马洛里,酒气喷在他脸上。一只大手检查完口袋,又伸进外套内侧,再摸上屁股,最后回到左臂下方。手在那里停了片刻,摸到了皮套里面的鲁格手枪,他又摸向另一边,总算安全了。
“好了,吉姆。机灵鬼身上没有枪。”
惊讶之情如电光石火闪过马洛里脑海深处。他的眉毛拧在一起。口干舌燥。
“介意我抽支烟吗?”犹豫之后他问道。
麦克唐纳假模假式地说:“小事一桩,我们怎么会介意呢,甜心?”
3
公寓建在山上,俯瞰西木区,簇新的外观看上去有点廉价。麦克唐纳、马洛里和吉姆站在楼前,休旅车转了个弯,消失了。
三人穿过安安静静的大堂,电话接线总机前面此时没人值班,他们乘电梯上了七楼。穿过走廊,在一扇门前站定。麦克唐纳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他们进去了。
屋子很新,很亮,充斥着香烟的恶臭。家具的颜色颇为俗气,油腻腻的绿色地毯上面是黄色的菱形花纹。壁炉上面搁了一些酒瓶。
两个男人坐在八角形的桌子边,手肘边上放着高脚杯。其中一人一头红发,眉毛浓密,惨白的脸上有一对深陷的眼珠。另一个的蒜头鼻又大又滑稽,眉毛几乎没有,头发的颜色让人联想到沙丁鱼罐头里面的东西。这人慢条斯理地放下扑克牌,笑容可掬地穿过房间。他的嘴巴松松垮垮的,透出善意,面容和善。
“有麻烦吗,麦克?”他说。
麦克唐纳摸了摸下巴,苦恼地摇摇头。他看着蒜头鼻男人,似乎对他心怀怨恨。蒜头鼻男人还是笑嘻嘻的。他说:“搜身了?”
麦克唐纳挤出一个冷笑,大步走向壁炉和酒瓶。他语气很冲:“机灵鬼没枪。他用脑袋干活,是个聪明人。”
他突然又穿过屋子,粗糙的手背甩上马洛里的嘴巴。马洛里纹丝不动,笑容淡淡的。他身后的长沙发是胆汁黄,上面还有丑陋的红色方块图案。他双手垂在两侧,烟味从指间飘走,融入屋内的烟雾,缭绕而上,遮蔽住了粗糙的拱顶。
“沉住气,麦克,”蒜头鼻男人说。“你们干得很漂亮。你和吉姆现在能走了。给汽车加点油,然后就离开。”
麦克唐纳开骂了:“你谁啊,还指手画脚的,大人物?我就待在这儿,直到这个诈骗犯老实交代清楚,科斯特洛。”
叫做科斯特洛的男人只是耸耸肩。坐在桌边的红发男人稍稍转了下身子,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马洛里,就像一个收藏者在研究被钉死的甲虫。他从优雅的黑色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用金色打火机小心翼翼地点燃。
麦克唐纳走回壁炉边,从方瓶里倒了点威士忌到一个玻璃杯中,没加水就干了。他皱着眉头靠在壁炉上。
科斯特洛站在马洛里面前,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弄得咯咯响。
他问:“打哪儿来的?”
马洛里精神恍惚地看着他,把烟放回嘴中。“麦克尼尔岛[1]。”似乎自己也感到好笑。
“来了多久?”
“十天。”
“犯了什么事?”
“伪造罪。”马洛里用轻快的语气给出了信息。
“再前面呢?”
马洛里说:“我生在那儿。你难道不知道?”
科斯特洛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几乎让人安心。“不——我不知道。”他说,“十天前——你来这里干吗?”
麦克唐纳甩着粗膀子穿过房间。他又扇了马洛里几巴掌,他是靠在科斯特洛肩膀上这么干的。马洛里的脸上显出红印。他前后摆动脑袋,眼中射出幽幽的怒火。
“老天,科斯特洛,这废物不是从麦克尼尔岛来的。他在玩你。”刺耳的声音响起,“机灵鬼就是个来自布鲁克林或者堪萨斯城的不入流的伪造犯——反正就是其中一个地方,那里的警察都是孬种。”
科斯特洛把手放在麦克唐纳的肩膀上,轻轻地推了推。他说:“这里不需要你,麦克。”声音扁平单调。
麦克唐纳愤怒地攥紧拳头。接着,他大笑起来,凑到马洛里面前,用脚跟碾压他的脚。马洛里说:“——该死!”他重重地倒在沙发上。
房间里的氧气都被抽空了。只有一面墙上开有窗户,厚重的网眼窗帘垂落下来。马洛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拭了拭嘴唇。
科斯特洛说:“你和吉姆走吧,麦克。”声音一如既往地扁平。
麦克唐纳低下头,透过压着眉毛的刘海死死盯住他。他的脸油光可鉴。他没脱下那皱巴巴的破外套。科斯特洛甚至没有回头。过了片刻,麦克唐纳又晃到壁炉边,用手肘挤掉灰发警察的位子,一把抓过苏格兰威士忌的方瓶。
“打电话给老板,科斯特洛,”他越过肩膀发号施令,“你智商不够,没法解决这事。求你了——除了唧唧歪歪,干点正事!”他微微转向吉姆,拍拍他的后背,嘲讽道:“想不想再来一杯,警察?”
“你来这里干什么?”科斯特洛又一次向马洛里发问。
“找个人。”马洛里懒洋洋地看着他。眼中的怒火已经熄灭。
“那你做事的方式可真有趣啊,伙计。”
马洛里耸耸肩。“我觉得要办成事,就要找对人。”
“或许你办砸了,”科斯特洛平静地说。他闭上眼睛,用大拇指的指甲刮了下鼻子。“世事难料。”
麦克唐纳的刺耳声音穿过密闭的房间。“机灵鬼没错,先生。他有脑子。”
科斯特洛睁开眼,越过肩膀瞥了眼红发男人。红发男人坐在椅子上,没个正形地动来动去。半开的右手随意地搁在腿上。科斯特洛又看向另一边,直勾勾地盯住麦克唐纳。
“滚出去!”他说得很快,语气阴冷,“现在就滚出去。你喝多了,我不想和你吵。”
麦克唐纳的肩膀抵在壁炉上,双手伸进西服的侧袋。皱巴巴的帽子贴在他的四方大脑壳上。吉姆,那个灰发警察,从麦克唐纳身边挪开两步,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他嘴唇翕动。
“打电话给老板,科斯特洛!”麦克唐纳咆哮道,“你不能对我下命令。我不喜欢你,我不会听你的。”
科斯特洛犹豫不决,接着走到电话机边上。他抬眼盯住墙上的一处污迹。他抓起电话听筒,背对着麦克唐纳拨出号码。之后,他靠在墙上,越过酒杯朝马洛里微微一笑。等待。
“好啊……是的……科斯特洛。一切都好,就是麦克喝多了。他刺人得很……他不肯走。还不知道……是个乡巴佬。好的。”
麦克唐纳做了个动作,说:“别挂……”
科斯特洛笑着挂上电话听筒,没有半点犹豫。麦克唐纳看他的眼神中射出妒忌的火焰。他朝地毯啐了一口,就在椅子和墙壁之间的角落。他说:“该死。该死。这里不能打电话到蒙特罗斯。”科斯特洛不动声色地挥挥手。红发男人站起来了。他离开桌子,懒散地站在一边,脑袋微仰,这样就能透过香烟的烟雾看个分明。
麦克唐纳气急败坏地跺脚。涨红的脸庞反衬出下颌骨刚毅的白色线条。眼睛深处射出冷酷的微光。
“我猜,我们要这么玩下去了,”他道。他看似随便地把手拿出口袋,配枪如例行公事般画出一道弧线。
科斯特洛看着红发男人说:“搞定他,安迪。”
红发男人身体一僵,香烟从两片苍白的嘴唇间直直地吐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一挥。
马洛里说:“还不够快。看看这个。”
他动作之快就像是没有动过。他坐在沙发上微微前倾。修长的黑色鲁格手枪已经顶上红发男人的腹部。
红发男人的手慢慢从领口垂下,空无一物。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科斯特洛看向麦克唐纳的眼神满是厌恶,他把手放在身前,掌心朝上,低头看向它们,默然一笑。
麦克唐纳说话了,缓慢、苦涩。“绑架的事儿我干得太多了,科斯特洛。我不想再参与进去。我要脱离这群没用的废物。我要赌一把,赌这个机灵鬼站在我这一边。”
马洛里站起来,朝红发男人的方向移动。当他走到一半,灰发警察吉姆发出压抑的叫声,飞身扑向麦克唐纳,抓住他的口袋。麦克唐纳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那宽大的左手扯住吉姆外套的领口,把他高高举起。吉姆朝他脸上挥去两拳,全都落空了。麦克唐纳咬紧嘴唇,对着马洛里叫道:“看住这些家伙。”他镇定自若地把枪放在壁炉上,摸进吉姆外套的口袋,拿出用皮革编织而成的警棍。他说:“你是一个臭虫,吉姆。你一直就是一个臭虫。”
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怨气,倒更像是在思考问题。接着,他抡起警棍朝灰发男人的脑袋砸去。灰发男人慢慢跪下,两只手仍然抓住麦克唐纳的外套下摆。麦克唐纳弯腰,操着警棍对着同一地方又来了一下,力道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