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的故乡和家世(1)
我的故乡——葛沽
我很庆幸生在河北省天津县葛沽镇,如今是天津市津南区葛沽镇。我对一些南方的朋友说,我的家乡葛沽,更胜于你们南方的鱼米之乡。海河,盛产着鱼虾,著名的银鱼、子蟹,更是筵席上必有的。葛沽濒临渤海(只有30里),春天一到,雪白的虾米、黄花鱼、塔嘛鱼(也叫比目鱼)、海蟹,依次而来,尤其是渤海的大对虾,更是名闻全国。还有大港(就是现在的大港油田),原来就是一个淡水湖,盛产鲫鱼、梭鱼、鲤鱼等。在早市上,各种水产琳琅满目。这里盛产的著名的“小站稻”,要比南方的大米更有油性和特有的香气,比起泰国米来也好吃多了。
这个镇子,有一条贯通东西的大道,镇子中心,是商业街,而东头有兴盛的菜市。
这里,有着九桥十八庙,尤其是娘娘庙,更是四乡百姓朝拜的中心。每到旧历的四月二十八日,这里人山人海,香火弥漫。
我很喜欢到河边玩耍,常常坐在岸边,望着从大沽口驶来的火轮船经过,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涌向岸边。目送着它向西北方向开去,消失在天边外。我也幻想着有一天,坐着火轮船,去看看外间的世界。冬天,看着破冰船,在冰冻的河面上,硬是撞开一条水路。我有时想,伏尔加河又该怎样?就是这条河,在我心里装载着的是无限的风光和难忘的记忆。
我最惬意的,是暑假来临,与同学到护城河去游泳。所谓护城河,是为了保护镇子修的。每到涨潮时,河水就流进护城河,水涨了,自是游泳的好去处。游得累了,就吃着带来的菜瓜。这种菜瓜,水分充足,很脆,微甜,真是消暑的好东西。
葛沽最能炫耀的是它的春节文化。一到正月,是各种花样的民间娱乐,龙灯、旱船、高跷、鼓乐等等。还有各位娘娘、菩萨的宝辇,摆设在临时搭起来的席棚中,装上彩灯,将它们供奉起来。人们前来烧香膜拜,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在这众多令人眼花缭乱的节目中,有一个特别的节目叫《告县官》:一个骑着马的老者,是一个滑稽的角色,他的装束是县官,但是又像戏剧中的小丑。他每到一个集会的地方,人们就围拢起来。于是他就即兴开讲,譬如,他指着一个点燃到末端的蜡烛说,诸位,你看这个蜡烛这么短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于是众人就七嘴八舌地回应。最后他说,你们说的不对,这么短,是让镇长某某某坐短了。于是,观众就拍手称快。
最热闹的一天,是正月十六。这一天,所有的节目,摆在棚子里面的娘娘、菩萨的宝辇,都在镇子的东头集合。大约在上午9点钟,来一次大游行。他们依次一边游走着一边表演,走到一个小的广场,就停下来,表演一番。譬如高跷,就表演傻小子扑蝴蝶,吕布戏貂蝉,最拿手的是大劈叉。
压轴的是宝辇的表演,八个人抬着宝辇,用细碎的快步跑着。讲究的是,这样跑得四平八稳,寸步不乱,即使跑过一个90度的弯道,娘娘的脑袋也纹丝不动。此刻,围观的观众,就大声叫好。有钱的客官,就大把撒钱。
我家的一个小院子临街,我们就爬到房上去,老早就等在那里,看着沿街走过的一个个节目,尤其要看宝辇娘娘的脑袋是否动了。
所有的节目还有宝辇都到娘娘庙前的广场上集合,夜晚降临,广场上放起烟火,人山人海,鞭炮齐鸣,形成春节的高潮,也是春节的收场。
说起我与戏剧的因缘,我想起当年读王卫民编选的《中国早期话剧选》。其中收编的马绛士译编的《不如归》,其第三幕标题为《葛沽海岸》(其实葛沽是没有海岸的),尽管剧中所写的景色与葛沽不同,但我总觉得话剧终究是与我的老家多少有点因缘了。我的家乡,还入了戏,真是好奇妙啊!
我的家世
我的家族是跟着明朝的燕王扫北到北方的。老家在河北省的宁河县大猪窝,如今已经是天津市的东丽区。据说,我的曾祖父田炳周,家境很穷,因赌博欠了赌债,无力偿还,逃到东北当兵,后来竟然当到工兵旅的旅长,驻守在大连。日俄战争后,随即携带全家来到葛沽安家。
我记忆最深的是,在我家正房的大厅里,正面的墙上,挂着老太爷坐着的相片,戴着高大的带有帽穗的军帽,军服是用绸缎裁制出来的,相片镶在玻璃的镜框中,看起来很威武。记得日本鬼子企图占据我家房子时,当他们看到我的曾祖父的像,毕恭毕敬地敬礼之后悄悄地走了。
据记载,我的曾祖父回乡后,见当时乡民饥苦,就将其在大猪窝的百余亩土地分给穷苦百姓去种,愿意住在那里的,还给提供住房,因此,当时葛沽百姓为他送匾:“福善之家”。
关于我的曾祖父,我们知道得很少很少。但听祖父讲过他和曾祖父的一个故事,让我终生难忘。记得是一个下雪天。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家道衰落,祖父将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于是就用他的故事激励我们。他说,他当年报考北洋大学时,曾祖父对他说:你要是考不上,就不要回来,我不再认你这个儿子。曾祖父的威严,以及祖父竭尽努力考上大学的故事,真的潜入我的心灵。发奋图强,不达目的誓不休,这大概就是田家的传统吧!
我的祖父田鹤年(1876—1943)字鸣九,所谓“鹤鸣于九皋”。他曾随我的曾祖父在旅顺的一所俄国小学读书,后入天津北洋大学俄文班学习。曾祖父之所以责令他报考北洋大学俄文系,是因为当时旅顺为俄国人侵占,学俄语可以派上用场。但是,日俄战争,俄国人败走,祖父在北洋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回到旅大。他曾在吉林市的一所陆军学校教过俄文,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以俄文谋生了。后来,又考入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大约在20世纪20年代,在浙江督军卢永祥部下任教官、参谋、参谋处长、师参谋长等职。齐(齐燮元)卢之战,卢永祥失败下野,1928年前后,祖父携全家从上海返回故里葛沽,在家赋闲。
开始,因为有些积蓄,生活得很富裕,家里有厨师,有老妈子,除了我的母亲,几乎全家都在抽大烟。我的祖父、奶奶、姨奶奶,还有姑姑都抽。这样坐吃山空,日子是过不长久的。在日本人占领葛沽后,家道彻底衰落了。祖父不得不靠着自学的中医,开始行医了。他很聪明,不久,他的医术就受到家乡邻里的好评,就医者络绎不绝,自然,行医的收入,对家里也有所补益。后来,他索性就在官立小学对面的司家药店坐堂行医。
寒暑假,我常跟着祖父到司家药店去玩,药店如果没有事情了,就到沈记洋铁铺喝茶聊天。几个老头,有时很神秘地谈论“国家大事”。那时的商店里,都贴着“莫论国事”的标语,但我知道他们是在谈论国事。有时,祖父就叮嘱我,小孩子不要乱说。我知道,他们是憎恨日本人的。
日本人将我们上学的官立小学占据了。日本人要求,中国人路过必须停下来脱帽鞠躬。人们宁可绕道走,也不肯从鬼子大门经过。日本人在这里设立军谷公司,以粗粮换大米,并且明令,凡私藏大米和偷吃大米者一律枪毙。我亲眼看到他们枪毙无辜的百姓,将人投入海河。如今,我仍然记着海河泛起的中国人的鲜血。
还记得,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家里蒸熟香喷喷的米饭,将我们从睡梦中叫起来,冒着杀头的危险,吃一次家乡的大米饭。我和日本朋友谈起这些事情,我说你们是很难理解中国人的感受的。从小刻进头脑里的记忆,是难以忘却的。
我的父亲,他是被日本人迫害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