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可惜了
叶春好此刻已经无力思考,只能是凭着本能,挤出了声音回答:“大帅,您忘了吗?我告诉过您的,我不嫁人,谁也不嫁。”雷督理听了这话,微微地一皱眉头,然后他用力攥了攥叶春好的手:“可惜了。”
(一)
兴许是夜里精神太过紧张的缘故,叶春好第二天休息到了傍晚时分,依然是累。站在招待所的院子里,她见林子枫也从楼内溜达出来了,便微笑着打了招呼,又道:“林先生明明比我忙碌得多,可是一点疲态也不见,我只忙了昨天一天,今天就累得没法子做事了。”
林子枫穿着一身浅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高高瘦瘦的,有点萧瑟气,是个摩登文人的姿态。他慢条斯理地走到了她面前,仿佛是也想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受了损伤,不受控制,所以只扯了扯嘴角:“并不是总这样忙,况且我也习惯了。”
叶春好想,在这官场之中,林子枫就算是自己的前辈了,自己虽然是雷督理提拔上来的,但对待前辈,也要表示几分恭敬才好,所以便笑着恭维了一句:“您是勤谨惯了的人,所以不觉怎样。”
林子枫抬手一扶眼镜:“大帅这样看重我,我怎么敢不勤谨。”
叶春好听到这里,忽然生出了疑问:“大帅身边还有其他的秘书吗?总不会是只有你我两个人吧?”
林子枫大概是觉得她这话很好笑,所以皮笑肉不笑地又一抿嘴:“做秘书的,单有一个秘书处,里头人多着呢。不过那种鱼龙混杂的队伍,也只能发发公文罢了,真正的要紧事情,大帅能交给他们去办吗?”
叶春好试着又问:“秘书处……那我算是秘书处的人,还是大帅的私人秘书?”
林子枫答道:“你的名字是挂在秘书处的,每月的薪水,也是到秘书处领。不过大帅对你另眼看待,你不必管那些所谓同事,只要按大帅的吩咐做事就是了。”
叶春好这回明白了,刚要继续说话,哪知院子外气喘吁吁地跑来一名青年,这青年她认识,乃是林子枫的一名手下,大名不详,旁人都只喊他小刘。小刘直奔向林子枫,开口便道:“林秘书,冯家那边看了今天的报纸,急了,刚对咱们下了最后通牒,说是大帅再不依从太太的要求,太太就要上法院起诉离婚了!”
林子枫一皱眉毛:“事到如今,她还算是哪门子的太太!”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问:“那几个侦探都出去好几天了,得了什么结果没有?”
小刘从怀里掏出一张信封送了过来,叶春好放眼望去,就见林子枫从信封中抽出一沓照片,那照片上全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子,其中主要的人物,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林子枫把照片一张一张地看了,看到最后,问小刘道:“就是这些?”
小刘苦着脸答道:“太太——哦不,那个姓冯的女人,平时并不大出门,这还是那几个侦探在冯家门口埋伏了几天几夜,费了牛劲才照下来的。”
林子枫看着照片,半晌不语。叶春好试探着说道:“这样的照片,怕是不大有说服力啊。”
林子枫用照片在脸旁扇了扇风:“可不是。”
他说这三个字时,心不在焉,分明是在思考对策,而叶春好陪着他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从法律的角度讲,这样的照片,拿去做——做那个的证据,怕是不行。可大帅本就不想把这事闹上法庭,所以,您看,我们现在能不能向冯女士摊个牌,想法子让冯女士知难而退呢?”
林子枫摇了摇头:“敢和咱们大帅闹离婚的女人,你还指望她会知难而退?”
叶春好迟疑着笑道:“先前双方总是一个敌对的姿态,这回我们换个法子,和她好好地商量一次呢?”
林子枫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凉气:“你不要妄想了。那个女人,不可救药。”
叶春好仔细观察着林子枫的言谈举止,就觉得这人不是个好脾气的,且对玛丽冯意见极大,他对玛丽冯的评语,怕是不会十分准确。
“要不然,我去冯家试试?”她微笑着坚持说道,“横竖我是一个女子,大不了被她拒之门外,她总不至于打我一顿。”
林子枫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去?”
“我去。”
林子枫收回目光转向前方:“那你就去吧!”
叶春好熬了个夜。
她伏案写了一篇草稿,把自己该对玛丽冯说的话整理一番,列了个提纲,写到大半夜也不困,因为明天要去见玛丽冯,她心里慌慌的,又有些兴奋。她不肯承认自己对雷督理的私人生活很好奇,可确实是非常地想看看玛丽冯是何方神圣。
到了翌日下午,她约莫着玛丽冯再懒也该起床了,便准备充分,乘坐招待所里的汽车出发前往了英租界。她没有事先和冯家通电话,生怕冯家恨透了雷督理这边的人,完全拒绝这次会面。按照地址找到了冯家,她下了汽车,就见这冯宅是一所很精致的公馆,黑漆雕花的铁栅栏门紧闭着,门外安装了一个电铃。
她右手提着一个小皮包,左手摸了摸头发,掸了掸衣襟,自觉着是很利落了,这才摁响了电铃。公馆楼内很快就出来了一名中国老妈子,扯着大嗓门问道:“谁呀?”
叶春好站在大门外,且不回答,等老妈子走进了,她才斯斯文文地答道:“我是密斯冯的朋友,刚到天津,特地来拜访她的。”
那老妈子上下将叶春好打量了一番,看她纯粹就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儿,且称自家小姐为“密斯冯”,可见她们大概是早就认识。打开大门请叶春好进了来,老妈子一点都没怀疑,领着她就进了楼内客厅里,又道:“您请坐坐,我这就叫我们小姐来。”
叶春好坐在冯家的客厅里,只见厅内虽然陈设豪华,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光线暗淡,壁炉台旁立着一尊维纳斯雕像,雪白得像个鬼。
就在这时,一个披着曳地长衣的蓬头女子,走了进来。
叶春好连忙站了起来,就见这女子的长衣其实是一件睡袍,睡袍松松垮垮地系了,越发显得她腰肢瘦削,细可折断;再往上看,她发现自己即便是这时候来,还是来早了,因为对方那满头鬈发蓬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明显是还没有梳洗过,这么一大团鬈发簇拥着一张巴掌大的面孔,越发显得脸小。这张苍白的小脸上,有着漆黑的眉毛和空落落的大眼,睫毛浓浓地翻翘着,衬得她那绿眼珠子颜色浅淡,像是假的。
叶春好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她看,她见了叶春好,则是一怔,开口问道:“你是谁?”
她那精致的面孔,像是洋娃娃长大了的模样,可声音却粗哑,是个老烟枪的喉咙,听得叶春好一惊:“请问,您是冯女士吧?”
玛丽冯把两只手插进睡袍口袋里,重问了一遍:“你是谁?”
叶春好答道:“我姓叶,名叫叶春好。是省公署秘书处的一名秘书——”
她只说到这里,玛丽冯就全明白了:“哦,雷一鸣派你来的?”
叶春好连忙摇头微笑:“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来的。实不相瞒,冯女士和雷大帅离婚一事,是我近来进入秘书处之后,才得知的。冯女士这边,和雷大帅那边,先是互相僵持,后是矛盾激化,眼看就要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我自己想着,继续这样斗争下去,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就私自地跑了来,想和冯女士商量个法子——您放心,虽然我只是个小人物,但大帅那边的林子枫秘书,对我还是信任的,他肯让我来,也是衷心希望我能和您好好地谈一谈。”
玛丽冯听了这话,面无表情:“林子枫?这小子还没死?”
然后她一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转身之际,叶春好看见她那丝绸睡袍上染着几块黑褐色的干涸血迹,从位置判断,似乎是经血。
玛丽冯一屁股坐下去,伸手从茶几上的烟筒子里取出了一根香烟,那手简直就是指骨上面绷着一层薄皮,腕子也枯瘦得如同细枝。用这样爪子似的手把香烟送入口中,她熟练地拿起火柴划火点烟,棱角分明的苍白嘴唇圆圆地嘬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向外呼气,看着正是“七窍生烟”。
喷云吐雾地望着叶春好,玛丽冯冷笑一声:“雷一鸣现在花样翻新,又玩起女秘书来了?”
叶春好并不争辩,只说:“现在,您与大帅两边的态度,都是很明了的了,也不需要我再多言。看眼下的情况,您与大帅大概要先打一场舆论战,然后再闹上法庭,舆论战这边,大帅已经是先下手为强了,您现在再反击,已经是落了下风。但大帅很重名誉,绝不愿意和您上法庭闹离婚,在这一点上,大帅又落了下风。”
玛丽冯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叶春好答道:“我的意思是,真要斗下去,对双方都是没有好处的。”
玛丽冯将一根香烟吸到了头,又续上了一根:“不斗?可以,让雷一鸣拿赡养费给我。”
“赡养费自然是应该付的,只是这个数目——”
“一百万对雷一鸣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叶春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答道:“我是不知道雷大帅有多少钱,不过我想,像他那样大的官儿,也应该拿得出一百万来。冯女士,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先前您和大帅还相爱的时候,他对您是吝啬的人吗?”
玛丽冯抬眼盯着腾腾的烟雾,窄窄的鼻孔神经质地翕动:“鬼才爱他!”
叶春好又道:“我想你们一定是相爱过的,我仿佛听雷家的人说,您当年和大帅还是青梅竹马——”
“放屁!”玛丽冯把香烟往地下狠狠一掷,瞪圆了绿眼睛骂道,“他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我青梅竹马?我年少瞎了眼,受了他的欺骗!他的英国朋友、美国朋友,都是我给他介绍的!没有我,他只是个没见识没前途的乡巴佬!”
说到这里,她那蓬头乱发的脑袋一颤一颤,两只手紧抓着睡袍袍襟,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很高。叶春好看出来这人真是气急了——她怎么单是说起雷督理那个人,便能激动成这个样子?
叶春好本是来对付玛丽冯的,可见了这副情景,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阵不忍。起身走到玛丽冯身边坐下了,她抬手用力抚摩她的后背,像是要用蛮力让她放松下来,隔着薄薄的睡袍,她摸到了两排洗衣板似的骨头。
玛丽冯哆嗦了一阵,挣扎着又道:“我越是对他好,他越贪婪,他越不足!他要活活逼死我才甘心!我真是瞎了眼!我千挑万选,结果嫁了个魔鬼!”
说到这里,她闭上眼睛晃了晃,喃喃又道:“若不是我母亲还在伦敦等我,我就和他一起死……你也不用假惺惺了,我明白地告诉你,我没钱了,我要钱养我和我母亲!名誉我不在乎,说我是交际花也好,说我人尽可夫也好,我不在乎,我只要钱。”
叶春好一手攥着她的手臂,一手停在她的后背上,一时间怔怔的,熬夜打的草稿全没用了,皮包里那些偷拍的照片,也不必拿出来了。
她不能再诱惑玛丽冯和自己谈判了——她看得出,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刺激,是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的。
玛丽冯也许不是坏女人。
(二)
叶春好离开冯公馆,没回招待所,而是直接来见了雷督理。
雷督理办完了军务,正打算回北京,见她来了,便问道:“跟不跟我一起走?”
他这话是在楼下大客厅里说的,说话时,他陷在柔软的大沙发里,两只脚向前架在茶几上,是个非常慵懒的姿态。叶春好素来认为他是个可亲的人,但今天在见了玛丽冯之后,她忽然有点不敢靠近他了。
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大帅……”她站在雷督理的斜前方,极力保持着和颜悦色,“我今天去见了冯女士。”
懒洋洋的雷督理一转脸,望向了她:“嗯?”
叶春好感觉他此刻是目光如炬,烧得自己面红耳赤:“我想,我们又想和冯女士讲和,又对冯女士一味使用威胁手段,是……是不大对的,所以今天我就私自去了一趟冯家,和冯女士谈了谈。”
雷督理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嗯。”
叶春好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大帅就给冯女士一百万赡养费吧!”
雷督理当即一抬头一瞪眼:“嗯?”
叶春好被他这么一瞪,真是怕了,可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打退堂鼓会更不像话。
“冯女士现在憔悴得不得了,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看着十分可怜,而且……而且精神好像也有点不大正常了。她说她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钱,亲人只剩了一个母亲在英国,也很拮据。只要大帅肯给她赡养费,她便即刻去英国找她母亲去。一百万对于普通人来讲,自然是个天文数字,可大帅并不是个普通人,想必是拿得出来的——”
“我拿得出来,就活该受她的勒索?”
叶春好垂下头,喃喃说道:“我本也以为冯女士是趁机勒索,可这回见了她,只觉得她很……很……”
雷督理问道:“很什么?”
叶春好想了又想,最后想出了个最合适的词:“很绝望。”
雷督理哼了一声,望着前方的玻璃窗说道:“你个吃里爬外的丫头片子!”
叶春好本是心事沉重的,忽听自己变成了丫头片子,忍不住微微一笑,笑过之后,她倒是增添了几分勇气:“大帅其实也是在赌气吧?可是我想,无论冯女士后来怎样,起初您和她结婚时,应该对她总是有感情的。您就只看当初那一份感情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拿钱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吧!这件事情了结了,您腾出精神来,干什么大事不好呢?”
雷督理默然无语,片刻之后,忽然抬头问她:“你这么为她说话,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话简直有点无理取闹,问得叶春好无言以对,笑都只能苦笑。雷督理看了她这无奈的样子,便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歪着脑袋说道:“这回我遂了她的心意,难保她将来不会再跟我故技重施。”
“当然不能就这么直接地把赡养费给她,双方总要先签一份协议,把将来的事情约定好才行。”
雷督理放下双脚站起身,绕着茶几踱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叶春好面前。窗外暮色苍茫,晚霞泼了雷督理半身火红。
“你说得对。”他对着叶春好笑了一下,“我是在赌气,这气赌得也没什么意思。”
叶春好今天本是有些怕他的,如今他这么一笑,眉目温柔,又恢复成了她心中那个和蔼的雷督理,她那惧意也就消散了许多。
“那……”她含笑看着雷督理,不由自主地想要哄他,“不赌气了,行不行?”
雷督理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移开目光盯着地面,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这动作让他像个闹别扭的、不服气的大男孩子,于是叶春好一瞬间老了二三十岁,甚至对他产生了几分母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过后,她就清醒过来了。
“去办吧!”雷督理对她说,“办好了有赏。”
叶春好想问一句“办得不好呢?”,强忍着没问,怕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是要和他打情骂俏。
雷督理这时又道:“我明天先走,你留下办事,办完了再回家。”
叶春好听到“回家”两个字,心中又生出了奇异的感触——她不知道是雷督理说话遣词就是这种风格,还是他怜爱自己、真待自己好。
“好。”她低声说道,“那我走了。”
“你在招待所里,住得习惯吗?”
“习惯,那儿的屋子挺好的。”
“我说的不是屋子,是那个地方人多眼杂,谁都能去。你要是嫌乱,可以搬到我这里来。明天我走了,你住过来,也不必怕人说闲话。”
叶春好笑着摇头,就觉得胸中一团温暖,四肢百骸都有了热源,冷也不怕了,累也不怕了。
这一回,她心满意足:“大帅,我走了。”
叶春好迎着晚风出了楼门,像是重新变回了中学女生——女生们穿着及膝裙子和矮跟鞋子,裙摆在风中飘荡,高谈阔论、大说大笑、想走便走,想跑便跑。一大步跳下三层台阶,她落到了水泥地上。有人斜刺里跑了出来,大喊一声:“春好!”
她扭过头,瞧见了个宽肩长腿的高个子军官,原地站稳愣了一下,她随即从军帽帽檐的阴影下,看清了对方的面孔。
“呀!”她这回可真是惊讶了,“二哥?”
张家田抬手摘下军帽,对着她笑嘻嘻。上午他告了个假,专门去外国理发馆剃了个头。洋毛子理发匠大概是手指头镶了金,剃个头竟然要五块钱!五块就五块,他身为雷大帅的卫队长,还花不起这五块钱吗?
洋毛子把张家田的两鬓剃得发青,上面的头发偏分梳开,用发蜡打理得有型有款。张家田有了这个价值五块钱的发型,又把新军装一穿,揽镜自照,自己都觉着自己帅。这么好的模样,当然得让叶春好瞧瞧。叶春好今晚若是不来,他明天就要亲自跑去找她了。
叶春好早就知道张家田是个英俊人物,可没想到他打扮起来,竟会这么漂亮:“二哥,你这是改行当兵了?”
张家田侧过脸,抬手一掸肩章:“当兵?大兵谁当啊,咱要当就当卫队长!”
“真的假的?卫队长?”
“大帅就在楼里呢,我要是假的,敢穿着卫队长的衣服跑出来吗?”说到这里,他弯腰凑到叶春好耳边,小声说道,“大帅好像看我特别顺眼。”
叶春好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但心里很为张家田高兴:“二哥,你好好干,我看你是要有大出息了。”
张家田乐不可支:“我知道。前头那个不好好干,让大帅给毙了,我亲眼看着的,还敢不怕?”随即他换了话题,“春好,明天回了北京,我晚上带你看电影去,好不好?”
“明天你能走,我不能走。”叶春好笑道,“我这边的事情还没办完呢。等我办完回北京了,我再好好地祝贺你。”
张家田一听这话,兴致立刻落了一千多丈,不过,他想,春好跟着林子枫办事,应该不会闹出什么桃色新闻来,因为林子枫破了相呀!目光转向叶春好,他看她脸上一点脂粉都没有,天生多美,就是多美。
叶春好也笑眯眯地看着张家田,心想二哥这回升了官,今非昔比,娶个好姑娘不成问题,大概就不会心心念念地只想着自己了。他若是移情别恋,倒是省了自己不少事。
叶春好在天津又耽搁了一个礼拜,这才和林子枫回了北京。
这一个礼拜里,她把雷、冯二人的离婚一事处理了个干净利索。离婚启事并没有上新闻报纸,但是双方共同签了离婚协议,那协议是她和几名律师共同拟的,一点漏洞都没有。雷督理把印章留给了林子枫,等玛丽冯在协议上亲笔签了名字之后,林子枫取出印章,也郑而重之地印上了雷督理的大名。
之后的种种手续,又花费了她几天的时间,等到她陪着玛丽冯到花旗银行兑了那张一百万元的支票之后,玛丽冯已经肯把她当个好人来看待。但她倒是并没有拉拢玛丽冯的意思,玛丽冯得了巨款,即刻就要往英国去了,自己拉拢她做什么?
她纯粹只是觉得玛丽冯可怜。玛丽冯出门时也还勉强打扮着,一张小巴掌脸抹得粉白黛绿,越发显得像是精神病人,浓烈香水掩盖着她身上的臭气,从她那油腻的鬈发上看,她定是好一阵子没洗过澡了。
离开天津之前,她来到冯公馆,向玛丽冯告别:“我要回北京了,将来怕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你多保重吧。”
玛丽冯看着她,眼神空洞,只说:“好。”
叶春好向她笑了笑,自觉着大功告成,转身要走,哪知玛丽冯忽然说道:“好姑娘,你可别受了他的骗。”
叶春好一愣:“我受谁的骗?”
玛丽冯怔怔地看着她:“雷一鸣。”
叶春好知道她视雷督理为死敌,所以也不争辩,顺着她说话:“嗯,我记住了。”
玛丽冯这回没话讲了,叶春好趁机离开冯公馆,匆匆赶回了招待所。林子枫预备赶乘下午的特快列车回京,叶春好回来时,他正坐在汽车里等着她。叶春好知道自己这是耽误人家出发了,心里很不过意,上了汽车之后,赔着笑脸向林子枫搭讪道:“让您久等了,都怪我没看时间,回来得晚了。”
林子枫大模大样地坐在座位上,说道:“没什么,赶得上。又去冯家了?”
叶春好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嗯。”
林子枫淡淡地一笑:“到底都是女人,同命相怜,有话可说。”
叶春好依旧是微笑着,没吭声,心里却是不爱听这话。她怎么就和玛丽冯“同命相怜”了?自从顶了这个秘书的名,她哪天不是勤勤恳恳地做事?难道只因为她是个女子,林子枫就认定了她是凭着色相高攀上来,并且迟早有一天会像玛丽冯一样沦为弃妇吗?
这话不只是不好听,简直就有点诅咒的意味了。
叶春好想到这里,脸上那笑容一闪一闪的,闪着闪着便消失了,成了一张粉妆玉砌的冷脸。
(三)
叶春好与林子枫到了北京,正是傍晚时分,并不算晚。火车站外停着林子枫的汽车,林子枫招呼叶春好上汽车,先把她送去了雷府。叶春好心想他这行为倒还算是有点绅士风度,哪知道他跟着叶春好一起下车进门,直接就找雷督理去了。
叶春好这才明白过来——他哪里是专为了送自己,他要赶在自己的前头见到雷督理,把这些天的工作好好汇报一番。可是玛丽冯对他厌恶至极,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出面和玛丽冯谈判,若是没有自己从中调停,玛丽冯怎么可能乖乖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叶春好自知不该和前辈争锋,但心里还是怪不得劲的。回到了自己住的那个院子里,她知道三姨太太这时候绝不可能在家,便洗了手脸换了衣裳,坐在桌前自己沏了一壶热茶。
这里的茶叶都是上好的,她品着那热茶的香味,心绪渐渐平定下来,可就在这时,有人一掀门帘进了来:“春好?”
她扭头一瞧,连忙站了起来:“二哥。”
张家田今天没穿军装,换了一身黑色裤褂,裤褂都是丝绸的,闪着暗暗的光泽,越发衬得他白皙英俊。叶春好见他穿了这样又新又好的衣服过来,便不能视若无睹:“嗬!二哥今天穿得真气派。”
张家田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瞧着还成吧?不穿件好衣裳,哪好意思来请你看电影啊!”
叶春好拉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二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下午刚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现在实在是累得很。况且北京的电影院,这一阵子也都没有什么新片子。二哥要是真心想请我看电影,不如再等几天,有了新片子再看。”
张家田哑口无言,因为叶春好确实是刚坐了小半天的火车回京,叫累是理所当然。他进退不得地僵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舍不得走。抬头环顾房内的陈设,他忽然说道:“你这屋子里也太素了,后门口那儿天天有卖花的来,往后我天天让人给你送一束花。”
叶春好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二哥,你别在这上头为我破费了,三姨太太那院子里有的是花花草草,我要是喜欢,从她那儿要几盆月季、茉莉回来,也是一样的,反正都是看花嘛!”
“那可不一样。”张家田答道,“况且这算什么破费,一束花值几个钱。”
叶春好听了这话,越发地有话要讲:“二哥,你如今做了官,每月赚的薪水,应该是很可观了吧?”
张家田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头:“可不是!说起这个,我正有事情要拜托你——你知道我手松,是个攒不住钱的,所以将来每个月发了钱,我留点儿零花,剩下的你帮我存着吧!”
叶春好本是想劝他俭省储蓄,万没想到他这样不见外,连忙摆手答道:“不成不成,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方才问你那话,是要让你积攒些钱,别有多少花多少。”
张家田听了,不由得心中一热:“我知道。你劝我的话,我一定听。”
“我这都是好话,钱来得越容易,花着越不心疼,糊里糊涂地就全光了。”
张家田连连点头——多少年没人这么教训管束过他了。他淘气归淘气,可并不是不懂好歹的人,叶春好这一番话,他承认,真的都是“好话”。
“春好……”他像是被顺毛摩挲软了的猛兽,服服帖帖地对着她傻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你放心,我一定、我永远,都听你的。”
叶春好后退了一步:“那……我要你先回去,我好早点休息,你听不听呢?”
张家田一立正一挺身,向她行了个很标准的军礼:“是!”
叶春好强打精神送走了张家田,回来之后躺在床上闷闷地想:张家田自从当了卫队长,整个人像是被打磨过了一样,腰杆也直了,眼睛也亮了,言谈清楚、行走如风,把先前那种惫懒无赖的痞子气褪去了大半。这当然都要归功于他。
他,自然是雷督理。
但她还是无法对张家田动心。
细想起来,她对张家田也没有恶感,也满心地盼着他好,他真好了,她也挺高兴。可她对他的感情似乎就是到此为止了,无论如何不能更进一步。
“应该对他把话说明白了。”她想,“现在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我这时候说了,他大概也不至于很难过,兴许扭头就去找新的女朋友去了。”
这个念头一出,她觉着十分地对,心情也因此又平静了。
一夜好睡过后,叶春好起了来,因为没人找她,所以她便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到三姨太太的院子里来。
三姨太太有一间专门的洗澡屋子,屋子里有浴缸和冷热水管,四壁贴着雪白的瓷砖,比外面的澡堂子更洁净舒服。她进了那洗澡屋子里,自己拧开水龙头放起热水,又对着墙上的金边大玻璃镜照了照。
照过之后,她宽衣解带,然后又抬头看了看镜子。
镜中的人雪白赤裸,身体线条起伏流畅,小腹平坦,双腿修长,腰身细瘦出了隐约的肋骨形状。一种异样的滋味从心底泛了上来,说不清道不明,只让她猛地一扭头,仿佛镜中的身体不堪入目,须得立刻逃入热水中才好。
头脸身体沉入热水,她闭着气息忍耐了片刻,末了忍无可忍地起身露头,呼呼地喘了几口粗气。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她垂下眼帘,看见了胸前两只玲珑饱满的乳房,乳头是紧揪揪的小花苞,粉嘟嘟地含苞待放。
这一刻,她也觉得自己像花。
花朵的繁华,总是短暂,不如自开自谢,落得干净。
叶春好洗过了澡,出来看三姨太太还熟睡着没有醒,就自顾自地回去了。
她捧着一本小说混到了下午,见阳光不很烈,便出门顺着那回廊散步,不知不觉地,竟是走到了雷督理那“书房”门口。
她察觉了,便转身要往回走,哪知就在这时,书房楼内走出了雷督理和林子枫。雷督理看见了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一会儿去俱乐部找我。”
说完这话,他就大步流星地继续往远走了。叶春好摸不清头脑,又不便追上去问,心里就想:“我怎么去呢?我去了,又怎么找你呢?”
她的问题,目前都是无解,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原路返回。坐在屋子里,她看着钟表计算时间——问题又来了,那个“一会儿”,又是多久呢?
在屋子里坐了两个小时,她吃了些点心,又喝饱了茶水,便提着个小皮包出了雷府大门。胡同口就有洋车,她拣了一辆干净的坐上去,直奔了那俱乐部。
俱乐部是好找的,俱乐部的门房问清了她的身份之后,也没阻拦。她探险似的跨过门槛进了来,每拐一个弯,都要事先看好方向。这俱乐部的本质,她也稍微知道点儿:从吃喝玩乐的设施来看,这里的确是个俱乐部;但除了吃喝玩乐之外,雷督理也常在这里招待他的朋友和敌人,和公署军部相比,这里倒更像是雷督理的办公处。
寻寻觅觅地找到了上次举办舞会的那座洋楼,她进了去。一楼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但是没人,于是她继续上了二楼,这回,她遇到了一名挺面熟的副官。
那副官见了她,很恭敬地唤了一声“叶小姐”。叶春好如同见了救命星,连忙问道:“请问,大帅在哪儿呢?”
副官抬手向上一指:“大帅在楼上的球房里,叶小姐可以直接上去。”
叶春好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
继续向上走到三楼,她在楼梯口看见了白雪峰,越发确定自己是抵达了目的地。果然,白雪峰一见她便说道:“来得正好,大帅在球房里呢。”
叶春好汗涔涔地向他一笑,然后跟着他穿过走廊,进了一间大屋子里。这屋中垂着曳地的红丝绒窗帘,全凭两盏大吊灯照明。灯下并排摆着两张绿绒面大方桌,桌上滚着些五颜六色的圆球。
叶春好知道这种球叫作台球,知道而已,从未玩过。抬眼再看,她看到了球案旁的雷督理。
雷督理穿着灰马裤白衬衫,单手扶着一根球杆。见她来了,他把球杆往案子上一扔,然后对着她一招手:“过来。”
叶春好走了过去:“大帅不必为我耽误打球,有什么话,吩咐就好。”
雷督理摇摇头,走到这球房角落处的一把沙发椅上坐了下来,那沙发椅前放着矮凳,正好让他可以把两条腿架上去。
“不玩了。”他很舒服地仰靠在沙发里,“身体是越来越坏了,刚打了一盘,就累了。”随即他一指旁边的沙发椅,“你也坐。”
叶春好坐下来,就觉着这球房又暗又静,人在这里坐着,就像坐在了夜里一样。一名仆役端着托盘走过来,往两个人中间的小圆桌上放了两杯冰镇汽水,然后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球房里忽然间没了旁人,房门虽然开着,可也只看见副官和卫士在门外走廊里站岗。她这里暗而静,与走廊里那个明亮的、人影憧憧的世界之间,似乎隔了十万八千里。
雷督理半晌没说话,只端了一杯凉汽水慢慢地喝。叶春好等了一会儿,见他总不言语,便端起玻璃杯,也抿了一口汽水。
然后在满口清凉的橘子甜味中,她小声开了口:“大帅叫我过来,是有话要问吗?”
雷督理放下杯子,扭头看她:“你这一趟为我办事,辛苦了。”
叶春好略微地有点惊讶,盯着手中的玻璃杯说道:“大帅说笑了,这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吗?”
“分内不假,但你若是偷懒,我也拿你没办法。”
叶春好笑了:“怎么会没办法呢,您一生气,把我开除了,这不就是个办法?”
“都开除了,谁给我办事呢?”
“哪能都开除了,总有忠心耿耿的。”
“谁?”
叶春好被这话问得一顿,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林秘书算是一个吧!”
雷督理盯着她:“你呢?你算不算?”
叶春好觉出了雷督理的目光,那目光似乎是有热度的,灼得她半边面颊发烫:“我想,我也算是一个。”
“别打马虎眼,算就是算,不算就是不算,你给我个痛快话。”
叶春好转过脸,迎着他的目光一点头:“我算。”
雷督理笑了,隔着小圆桌伸过手来,他顺着叶春好的胳膊往下找,一把找到她的手握了住。叶春好猝不及防地一哆嗦,在暗中,她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手端着玻璃杯,一手被雷督理握着,雷督理的手温暖柔软,包裹着她的冰冷坚硬。她觉得自己这只手像是已然僵住,也像是正在融化,总而言之,不听使唤,不是她的了。她需得使出天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从雷督理的手中抽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雷督理低声说了话:“你是好的,我知道。”
她不动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神情几乎就是在哀求。
雷督理侧身靠上了小圆桌,距离她更近了:“就因为你是个好的,所以我高看你一眼,格外尊重你的意见。”
叶春好看着他,不是不说话,是喉咙发紧,说不出声音来。
雷督理问她:“正房太太的位置空下来了,你肯不肯?”
叶春好此刻已经无力思考,只能是凭着本能,挤出了声音回答:“大帅,您忘了吗?我告诉过您的,我不嫁人,谁也不嫁。”
雷督理听了这话,微微地一皱眉头。
然后他用力攥了攥叶春好的手:“可惜了。”
叶春好只觉手上一凉,是雷督理松手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