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4)
台上的陆有当说:“诸位对此若有疑问之处,请不吝提问。”
日本首相满脸怒容地按下了参议席的发言键。他将话筒调到同声传译频道,用母语喋喋喝问。译者朗声用英文陈述了日本首相的问题:“无论处于何种情况,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剥夺人类说话的天赋和权利。我觉得陆先生提出的建议是毫无价值的。请问陆先生,你认为没有言语,只有文字的世界,足够支撑如今人类文明蕴含的信息量吗?”
“首相先生,我完全同意你提出天赋人权的观点。因此,我希望,是否对个体执行垃圾DNA的摘除,应该完全取决于公民的个人意愿,而不应受到任何国家或者团体的意志左右。其次,我个人也同意,仅存文字的世界,显然支撑不了如今人类文明的信息量。然而,我是生物学家,不是人类学家或是社会学家,今后的世界将何去何从,我一筹莫展。”陆有当前倾身躯,双手撑住讲台,“最重要的是,关于我之前的解说,你误解了一点——我想这大概源于传译的疏漏。人类将丧失的,并非只有‘言语’能力,而是‘语言’能力。这意味着,不仅语言本身,诸如言语和文字也将不复存在,所有依托语言而形成的意识形态,诸如道德、法律、国家、宗教,也都将成为下一代的人类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感知的概念。”
不理会会场内众人愈发惊惶的表情,陆有当继续说道:“延续人类文明的火种,那唯一的火种,只有辛巴人。不分国界,不计代价,集结全球一切资源和优势,尽一切努力,在这个我们还能认知语言的时代,把现代文明的全部知识和成果传递给辛巴人。这就是,‘千年兰计划’的全貌。”
11:27A.M.
斜倚在大厦西侧的外墙旁,戴珂珂点燃了今天的第二支烟。一个小时后,她还将返回会堂,继续参加下午冗长而压抑的会议。但是此刻,她却感受到了自己内心久违的宁静。计划的公开,卸下了这些年压在她心头的重负。
戴珂珂回忆起恪守“千年兰计划”秘密的这几年,内疚感总是挥之不去。也许潜意识里,自己从来不曾真正相信人类能战胜这场疫病;而“千年兰计划”,终究会是人类文明别无选择的最后防线。
不,最后赢的还是人类啊!辛巴族将传承文明的星火,也将守护退化的同胞。而很多很多年以后,人类或许能找到修复失去的语言基因的方法。届时回溯这一路的羁旅泅渡,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尘。
只是,还是觉得悲伤啊……戴珂珂仰起头,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渐渐蕴散在空气中。
她看得太认真,以至于没有注意身前正跟她打招呼的男人。
“戴女士?”男人稍稍提高了音量。
“嗯,抱歉。”刚刚察觉的戴珂珂站直了身体,捋了捋耳沟的头发。
“您是陆先生的助理吧?可否请您为我预约和陆先生会面呢?”男人用带着中亚口音的英语询问。
“我是他的助理。请问我应该如何称呼您?”戴珂珂有些疑惑地瞧着面前的阿拉伯男人,“另外,不知您是否方便告知,希望与陆先生商议什么呢?”
“我的名字是阿卜杜勒·哈格。”男人停顿了一会儿,斟酌着语句,“找陆先生,算是……叙旧吧。”
终章:2045(下)
美国,纽约
9:00P.M.
当晚,阿卜杜勒守约准时抵达了坐落在翠贝卡区的陆有当的府邸。管家将他接引到三楼的书房门前就先行告退了。
阿卜杜勒没有敲门。他扭动把手,察觉门没有上锁后径直走了进去。他看见陆有当坐在厚重的红木书桌前,好整以暇地等待他。
“诺亚,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们还能见面。”从阿卜杜勒冷漠阴郁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任何关于重逢的喜悦。
陆有当,或者说被阿卜杜勒称作诺亚的老人,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站起来,走到酒架前,取出两只喝威士忌用的酒杯,对阿卜杜勒说:“威士忌?和往常一样?”
“我不是来叙旧的。”老年的阿卜杜勒,予人的感觉愈发阴沉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苍老的眸子里却有不加掩饰的森然,如同静默在无光暗夜里的石像鬼。
“却不妨碍我们坐下来慢慢聊。”陆有当把书桌上酒瓶里的剩余的残酒都斟给自己,又启了一瓶给阿卜杜勒的杯中添上。他一只手端起杯子,伸向阿卜杜勒所在的方向。
阿卜杜勒绷着脸,走近书桌另一侧站定,双瞳紧锁住陆有当。最后,他还是接过诺亚手中的酒杯,坐下后抿了一口威士忌。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让我们还是先从你已经知道的部分说起吧。”陆有当端起杯子,“你何时确定我是诺亚而‘非’陆有当?”
“诺亚啊,你那自以为看穿了一切的狂妄,仍是半分也不曾改变。你错了,我来此的目的并不是向你质疑。虽然我至今也未能明白,你决心从2030年跃迁到2040年的理由,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陆有当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阿卜杜勒接着说:“就在你在联合国大厦的公开‘千年兰计划’时。我一直在等一个能够确认我想法的机会——当你从幕后走到台前时,你的伪装瞒得过他人,在我的眼前却可笑得像皇帝的新衣。”
“那时你在场?”
“没错。霍普科技是‘千年兰计划’执行的重要资本方。当然,是通过壳公司层层包装运作之后的隐形资本方。谋一个不起眼的末席参会,不是困难的事情。”
“‘我’死后,霍普科技在你手上还有如此强劲的发展,倒是出乎我意料了。”陆有当挑着眉毛,饶有兴致地说,“继续吧,你还推理出什么?”
“那台时光机真正的原理,以及2030年你乘坐它跃迁到2040年的那次尝试的真相。2030年的实验,当时光机停止运行之后,你和机器舱都还在原地。因此,当时我和诺亚均以为实验失败了。但我们错了,实验是成功的。我们对于结果的误判,源于没能发现那台时光机真正的运行原理。与‘回到过去’不同的是,当时间旅者乘坐它通往未来时,时间旅者本人并不会‘穿梭’到未来。相反,时间旅者本人会停留在原本的时点,却复制出一个无论从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来看,都绝对一致的‘克隆体’。这个‘克隆体’将与被同时复制的时光机副本一起,出现在设定的未来时点。”
陆有当应道:“想不到,你居然能凭空推理到这一步。就算是身在其中的我,也是在2040年11月——乘坐时光机回到2040年10月的一个月后,看到霍普科技创始人病逝的新闻,发现还有一个我停留在2030年,在正常的时序里度过了余下的生命时,才意识到那台神秘的时光机真正运行原理。不过,不同于你的克隆之说,我会将它‘通往未来’的运作原理描述成:将时间旅行者分裂成两个绝对一致的整体,分置在旅行前后的两个时间点。”
“因为经历过紊乱的时序,你便以为自己能一览无余地俯瞰世间的一切。而讽刺的是,恰恰是因为处在紊乱的时序里,你才会错失真相。你一直在探索,潜伏在人体内的致病因子为什么会在2040年10月被突然激活。”阿卜杜勒把酒杯撂在桌上,厚重的杯底在红木桌面上敲出沉闷的响声,“它们被激活,其实是由于那台时光机进行了前往未来的跃迁。”
“真是拙劣的玩笑!无论那台机器是如何工作的,它都不可能操纵未曾和它接触过的生物体产生异变。”陆有当喝道。
阿卜杜勒说道:“你以为另一个你在2040年11月患病去世。事实却并非如此,我对外隐瞒了另一个你死亡的确切时间与真正死因。2040年10月29日,我亲眼看见他在我面前毫无征兆地自燃,在连痛楚都不及察觉的一瞬间,化成了灰烬。”
尽管陆有当无法感知关于另一个自己的一切,但得知“自己”曾以如此可怖的方式死去,仍是不由得心中一悚,随即又陡然升起一股戾气。阿卜杜勒放出的假消息是为自己准备的,他竟早在2040年就起了疑心。2040年10月29日,正是自己从2030年出发,穿越时间的间隙后,抵达这条时间线的时刻!
阿卜杜勒把右手伸进怀里被外衣遮挡住的位置,然后说道:“这件事,是促使我重新审视2030年实验结果,进而推断出时光机运行原理的开端。也是从这里出发,我逐渐认识到,2040年10月29日,时间旅行者‘克隆体’的降临、时间旅行者‘本我’的暴毙、致病因子被激活,这三件同时发生的事件之间必然的联系。”
他蓦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支格洛克26袖珍手枪,漆黑的枪口对准陆有当,喊问道:“明白了吗?如果我们不曾重启时光机,人类就不会需要‘千年兰计划’。你和我,都是人类的罪人。”
“老友,自以为看穿了一切的人,其实是你啊!”被枪指着的陆有当却是语带嘲弄地回应。
阿卜杜勒不由思忖:为何陆有当会如此泰然自若?忽然间,他回忆起当年诺亚蛇一样的浅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枪。他刚才的话是在故弄玄虚吗?还是,自己真的忽略了什么?
“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陆有当瞥了眼角落的壁钟。
话音未落,阿卜杜勒突然感到身体里涌出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他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握着的那支格洛克袖珍手枪跌落在地。下一刻,他的双腿失去知觉,牵动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瘫倒。他惊呼出声,后脑勺正磕在椅背上,却没有感觉到应有的疼痛。
他的视线正巧落在自己的酒杯上。酒里有问题!大概是混入了麻痹神经的药物。
这场曾经挚友隔世再见之局,怀抱杀意的原来不止一人。
“为什么?”阿卜杜勒挣扎着问。
“为了接下来的计划。察觉到陆有当是时间旅者诺亚的你,是容不得的变数,更是容不得的威胁。”
“接下来的计划?那是什么?‘千年兰计划’已经开始执行。你怎会还有下一步的计划?”一向冷静的阿卜杜勒开始显得有些慌乱了。
没有直接回答阿卜杜勒的问题,陆有当说:“其实,2040年的陆有当遇见的,自称来自于未来的自己,是从2030年跃迁至此的我。”
阿卜杜勒愣住了。整个事件的开端,来自未来的陆有当,竟然是一个谎言?
“那时,作为‘诺亚’存在的我,欺骗作为‘陆有当’存在的我回到2017年。因为只有这样,‘诺亚’才能取代‘陆有当’,以‘陆有当’的身份存在于这个时代。”
“这有什么意义?”阿卜杜勒冲陆有当哑声喝道,“诺亚也好,陆有当也罢。醒醒吧,诺亚!你不是什么救世主!你从来都不是!你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执行‘千年兰计划’?”
“不,‘千年兰计划’不会被执行。”
“什么?”阿卜杜勒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也开始麻木了,但他心中泛起了比死亡更深邃的恐惧。
“我以‘诺亚’取代‘陆有当’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千年兰计划’。”陆有当的声音冷得像冰,“回到2017年,作为‘诺亚’获得新生的我,逐渐意识到当初自己的‘千年兰构想’是多么愚蠢。令屹立的强者沦为孱弱的羔羊,为了生存只能乞求被愚笨的弱者圈养。这不是救赎,这样的世界没有存在的价值!要阻止‘千年兰计划’,那个作为‘陆有当’存在的我必须消失。但这还不够,包括你在内的众多霍普科技的核心成员也正在筹备‘千年兰计划’。就算我杀死陆有当,你们也会继续筹备‘千年兰计划’。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是你给了我绝佳的机会。”
阿卜杜勒痛苦地喘着粗气。是自己,让诺亚跃迁至2040年,取代了回到过去而“消失”的陆有当。之后,佯装成陆有当的诺亚,继续着“千年兰”的研究并在今天向世界宣称将要执行“千年兰计划”。以这样的方式,他杜绝了自己领导的霍普科技作为候补执行人启动“千年兰计划”的可能。可是,陆有当这么做,到底要干什么?
“我的精锐雇佣兵将会前往纳米比亚,施行一次精心策划的武装袭击。这个落后国家形同虚设的武装力量,保护不了那些原始人。”
原来,陆有当的真实意图,竟是屠戮整个辛巴族,抹杀人类文明传承的希望!
阿卜杜勒,这个沉静阴森的男人终于也失控了。他怒吼:“你疯了!你不能这么做!你——”
“疯的是你!把整个人类文明拱手让给那些原始人,才是天大的亵渎!”
阿卜杜勒决眦欲裂地嘶叫:“你这个蠢货!你会彻底摧毁整个人类文明!”
陆有当额角的青筋暴跳起来,他拾起手枪顶在阿卜杜勒的额头上,“你懂个屁!”他低吼,像被触到逆鳞的恶龙。
阿卜杜勒毫不退缩地怒视。他的眼神凌厉,仿佛要从陆有当的眸子里剜出扭曲的灵魂。一时间,两个老人都不说话,呼呼地喘着粗气。
片刻后,陆有当突然说话:“你有没有想过,所有的生物中,为什么只有人类掌握了语言?”
阿卜杜勒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陆有当已经继续说道:“达尔文尝试用进化论解释‘人类是如何掌握语言的’,但仍然回避了‘为什么人类能够掌握语言’这个问题。而我在时间旅行中找到了答案。千万年前,人类能够逐渐掌握语言,仅仅是因为,千万年后的人类,已经掌握了语言。”
“这是,决定论?”
“没错。大卫·路易斯将决定论引入他对于时间旅行逻辑可能性的推断。他并没有意识到,在这个过程中,他无意中触碰到了世界究极的真理。时间,是环形的——”
阿卜杜勒突然明白了陆有当接下来会说什么,他抢过陆有当的话头,“你证明不了你说的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