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闪烁者(4)
萨提维克想了想。“是啊,”他说,“只不过我没提到‘得’那部分。”
在研究所的第五周,我找到了从多森特公司运来的那个箱子。
起因是货运管理部门自动发送的电子邮件,他们说那里有几箱我可能感兴趣的货物。有几个贴着“物理学”标签的板条箱正放在装卸区。
我在比较远的那个装卸区找到了那些箱子,它们挤成一团,仿佛是在取暖。四个大小不一的木箱。我拿出撬棒,接连打开。其中三个箱子里只有砝码、天平和玻璃器皿。但第四个箱子不同。它更大也更重。
里面会有什么呢?我自言自语着。我吹去箱子上的灰尘,撬开盖子。撬棍从我手中滑落,叮当一声摔在地板上。我盯着第四个箱子里的东西,看了很久。
我花了一分钟时间来说服自己:它恐怕就是我以为的那个东西。
我迅速合上箱盖,钉好钉子,然后来到货运管理部的电脑前。在书面记录上,这件货物最早来自纽约的一家名叫“英格拉尔”的公司。然后多森特收购了英格拉尔,现在汉森又收购了多森特。这只箱子始终辗转于那些公司的储藏室里,无人问津。它在英格拉尔之前的所有者就无从得知了。这只箱子恐怕在十年前就封上了。或许更久。它原本的出处早已失落在过往的岁月中。
我按下货物编号旁边的“物件接收”按钮,然后在下方的空白处输入了名字。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方犹豫了片刻,然后按下了回车。
这么一来,那个箱子就是我的了。
我找来一辆手推车,费了番力气将板条箱推到屋外,穿过停车场前往主办公楼,然后坐货梯来到二楼。那只箱子占据了我的大半个办公室。那天晚些时候,我去了附属大楼里寻找实验场所。察看了北大楼一楼的几个备选以后,我敲定了二楼靠后的一个房间,271室。那个房间中等大小,没有窗户,墙上也毫无装饰。唯一的特别之处,就只有在某次严重的实验失误中损坏,显得比别处颜色更深的那块地砖。我在文件上签了字,拿到了崭新的钥匙卡。
而在同一天,我正在白板上写字的时候,萨提维克走进了我的办公室。“这是什么?”
“这,”我说着,指了指白板,“就是我的研究项目。”
只是轻轻一擦,从前那条未完成的公式就消失无踪。我尽可能做了简化,但新的图表仍旧占据了白板的绝大部分。
萨提维克眯起眼睛,审视着我潦草的字体。“你现在有研究项目了?”
“对。”
“祝贺你!”他笑逐颜开。他抓住我的手,握了握。“这可真是件大好事!”
“道贺就先省省吧,”我告诉他,“别太心急。”
“这是什么?”他又看向白板。
“你听说过费曼双缝实验吗?”我问他。
“物理学?那不是我的领域,但我听过杨氏双缝试验。”
“那是一回事,只不过费曼把光换成了电子束。”我拍了拍那只仍然放在手推车上的箱子,“然后再添上一台探测器。探测器就在这只箱子里,外加一把热离子枪。”
萨提维克看看那只箱子。“枪?”
“热离子枪。能发射电子的枪。有人用这些东西再现过双缝实验。”
“你打算用这把枪?”
我点点头。“费曼声称量子力学中的所有情况都可以用一句话解释:‘还记得双缝实验吗?跟那个是一回事。’”我拍拍箱子,“他说的就是这东西。”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
“我想亲眼确认费曼见到的景象。”
6.
东海岸的秋天来得很快。屋外会悄然变成另一番景色:树木呈现出光谱的每一种色彩,而风也仿佛长着尖牙。在搬家和去特殊学校念书前的某个秋天,我曾在祖父母屋后的那片林子里露营过一夜。我躺在高大的野草之间,看着在我视野中飞过的树叶。
在爬树的时候,有时你会突然明白,自己不该再爬得更高了。你会选择自己攀爬的枝条,就像选择人生的道路。
当我走进停车场的时候,正是那股气息——秋日的气息——让这些记忆席卷而回,占据了我的头脑。乔伊站在车道旁,等待着计程车。
狂风呼啸,让树木翩翩起舞。她转过衣领以抵御寒风,全然不知周围的秋日美景。住在新英格兰[7],却看不到红叶。有那么一瞬间,我真为她感到惋惜。
我坐进自己租来的车。大门口没有计程车经过,蜿蜒的车道上也没有计程车的影子。我倒车出来,转入车道。我正准备就这么开走,但在最后一刻转动方向盘,停在回车道上。
我摇下车窗。“接你的车来不了了吗?”
“我也不知道,”她说,“也许吧。”
“需要我送你回家么?”
“我不想麻烦你。”她顿了顿,又说,“你不介意?”
“一点也不。”
我拉动把手,车门开了。她上了车。“谢谢你。”她说,“抱歉,路可能有点远。”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要忙。”
“出门左转。”她说。
说实话,能派上用场的感觉很好。这让我久违地觉得自己像个普通人。我的大部分人生都像脱缰的野马,但至少我能做到这件事:送需要搭车的人回家。她用车站为我指示方向。她从来不说街名,但她会计算经过的路口数量,指示我走上高速公路,就像盲人在为另一个盲人指路。景物从两旁不断掠过。
波士顿,一座没有忘却自我的城市,一座超脱于岁月的城市。它既有摇摇欲坠的砖房,也有时髦的混凝土房,还有红衣军[8]入侵前就已存在的路名。在这些混乱的街道上蜿蜒前行,你会觉得随时都有迷路的危险。而在城区之外,到处都是石头,以及树木:柔软的松树,以及色彩斑斓的落叶树。我在脑海中看到了一张地图:探入大西洋的科德角。海角的位置恰好为波士顿挡住了风浪,仿佛是刻意设计成这样的。如果说并非人类所为,那就是上帝的手笔了。上帝希望波士顿所在的位置能建起一座城市。
我很清楚,这里的房价高得毫无理由。这片土地简直是在藐视农耕。稍微刨一下土,就会有石头飞出来砸中你。人们在屋子周围建起石墙,只是为了有地方处理那些石头。
我在她公寓楼下的小停车场停下了车。我送她到了家门口,就像在约会那样。我站在她身边,发现她只比我矮几英寸,又高又瘦。我们站在她的家门口,她茫然的蓝色双眼先是聚焦于远处的某个点,最后看向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敢发誓她看到我了。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再次聚焦在只有她能看到的某处远景上。
“我现在租房子住。”她说,“等我的试用期结束以后,也许我会就近买一套公寓房。”
“没想到你也还在试用期。”
“实际上,我比你入职还要晚一星期。”
“噢,这么说我的资格比较老。谢谢你告诉我。”
她笑了。“我希望试用期结束后会被留用。”
“我相信你会的。”
“也许吧,”她说,“至少我的研究成本不高。我在来之前买了套声学软件,所以现在他们雇用我,为的只是我和我的耳朵而已。我就是个小额投资项目。我能请你进去喝杯咖啡么?”
“我该走了,下次吧。”
“我懂了,”她伸出手,“那就下次吧。谢谢你送我。”
我正打算转身离开,她的话让我的动作停下了。“要知道,我听他们说起过你。”
我转过身。“谁?”
“管理部门的人。作为盲人总会遇到些怪事。有时候,别人会觉得你连耳朵都是聋的。也可能成为盲人的同时,你也会变成隐形人。你也觉得我是隐形人吗?”
她的问题让我猝不及防。她的措辞似乎别有所指。她的笑容带着狡黠。“不觉得。”我说。她知不知道自己很漂亮?她肯定知道。
“大多数人都很健谈,”她说,“但我从小就不喜欢说话。杰瑞米说你很有才华。”
“他这么说过?”
“在你离开以前,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好。”
她抬起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为什么有才华的人总是过得乱糟糟的?”
我的皮肤能感觉到她手的冰凉。我已经有很久没被人碰触过了。
“你一定要当心。”她说,“有些早上,我能闻到你身上的酒精味。如果我能闻到,那么别人也能。”
“我没事的。”我说。
“不,”她摇摇头,“不知为什么,我不觉得你没事。”
7.
萨提维克站在白板前,看着我画出的示意图。
他沉默地看着我潦草的笔迹。在此期间,他将手伸到耳边,扯着耳垂。我不想催促他。我对他毫不掩饰的观点很感兴趣。
“好吧,这是什么?”最后,他问。时间已经很晚了,很多研究员都下班回家了。
“光的波粒二象性。”我说。
我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去画这张示意图,以及确认头脑中的清单。一部分原因是想克服惰性,让自己真正着手去做。另一部分理由,或许就是设法让自己重新相信这一切。你能对某件事半信半疑吗?不,这么说不太对。这可是量子力学。更好的问法是:你能对某件事既信又不信吗?
萨提维克走得离白板近了些。
“波粒二象性。”他压低声音,缓缓地说。然后他转头看着我,手指着图表,问:“这些线又是什么?”
“这是光波,”我说,“发射出的光子流会穿过这两条相邻的狭缝,形成的两道光波会在磷光屏幕上投射出影像。光波的频率会以设定好的规律互相干涉,让磷光屏幕上出现特征明显的图案。”我指了指那幅示意图,“你明白了吗?”
“我想是的。光子表现出了波的特性。”
“但还有一种方法,能让实验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截然不同的图案。如果你在两条狭缝边各放一台探测器,”我在那张示意图的下方画起了另一张图,“一切就都变了。探测器就位以后,某种转变就会由可能性变成事实——当你看到图案的时候,你会发现在光子枪和磷光屏幕间的某处,光不再呈现出波的特性,而是仿佛一连串的粒子。”
我续道:“所以你在磷光屏幕上看到不再是干涉条纹,而是两团完全分开的磷光——粒子径直穿过了狭缝,与荧光屏接触,没有对彼此产生任何影响。”
“用的也是同一把枪?”
“对,同一把光子枪。同样的两条狭缝。但结果截然不同。”
“我现在想起来了。”萨提维克说,“我记得在研究生院的时候学过这个。”
“我在研究生院教过这个实验。包括那些盖然论方面的暗示。然后我会观察学生们的脸。我是说明白其中意义的那些人。我能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痛苦——觉得难以置信,又不得不去相信时的痛苦。”
“但这个实验早就出名了。你现在打算重现它?”
“对。”
“为什么?这个实验已经重现过很多次了,没有哪家学术刊物还愿意发表这个。”
“我知道。我读过研究这种现象的论文;我在课堂上讲解过相关的细节;我从数学角度能够理解。见鬼,我早期在QSR领域的研究也大都是以这个实验推导出的假说为基础的。量子力学的一切都以它为基础,但我从未亲眼目睹过实验过程。这就是我的理由。”
“有人做过这个实验了,”萨提维克耸耸肩,“你没必要非得亲眼看见。科学就是这样的。”
“我觉得有这个必要,”我说,“只要看一次就好。”
接下来的几周一晃而过。萨提维克和我相互协助各自的项目。我们早上在他的实验室工作。到了晚上,我们就在北大楼的271号房布置实验用的设备。首先要解决的是磷光屏幕,然后是热离子枪的对准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我和萨提维克——简直就像一对儿搭档。这种感觉很好。独自工作了那么久以后,能跟人说话真是太好了。
我们谈天说地来打发时间。萨提维克说起了他的烦恼,都是过着小日子的好人家有时会有的那种烦恼。他谈起帮他女儿做功课的事,又为她的大学学费发愁。他谈起留在故乡的那些家人——他把“留在故乡”这几个字说得很快,听起来就像“留乡”。他谈起田地、虫子、雨季和遭到毁坏的庄稼。“甘蔗今年恐怕会歉收。”他告诉我,就好像我们不是研究员,而是农民。我可以轻易想象出他站在农田边上的样子,就好像他只是意外踏入了这个地方,这段人生。他谈起他上了年纪的母亲,谈起他的兄弟姐妹和晚辈。而我开始明白他沉重的责任感从何而来。
“你从来不谈你自己。”有一次,他这么评论道。
“我没什么可说的。”
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每个人都有能说的事,”他说,“但你却什么都不说。你是独自一人吗?”
“什么意思?”
“没有家人?独居?”
“对。”
“也就说,你只有这儿,”他指了指周围,“只有工作。人们常常忘记,他们总有一天会死。人生里有的可不只是事业和钞票而已。”他拿着焊接工具,朝门阵列弯下腰去,换了个话题:“我说得太多了,你肯定都听烦了。”
“没这回事。”
“我的工作你帮了很大的忙。我的朋友,我该怎么回报你呢?”
“给钱就可以,”我告诉他,“数目越大越好。”
“看吧,你又提到钞票了。”他轻轻地啧了一声,然后凑近去看他的作品。我很想向他讲述我的人生。
我想向他讲述我在QSR领域的工作,告诉他有些事你会宁愿自己从未知晓;我想告诉他,记忆有着重量,而疯狂有着色彩,告诉他每把枪都有名字,同一个名字;我想告诉他,我理解他对烟草的瘾;说我结过一次婚,却以失败收场;说我过去经常对着父亲的坟墓低声自语;说我的生活早就是一团乱麻了。
但我没跟他说起任何一件事。我选择了谈论实验。我能说的只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