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的秘密,我必须到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里以及她的朋友中去寻找,因为我看到她上午步行、下午坐车出门时,无法从她身上找到这个秘密。当然,在贡布雷的教堂里,她曾在变形的刹那间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面颊上并未显出盖尔芒特这个姓氏以及维冯纳河畔的下午的色彩,而是取代我在梦中见到、已被摧毁的形象,如同神祇变成的天鹅或仙女变成的柳树,从此任凭自然规律的摆布,在水面游弋或随风飘曳。然而,我离开她之后,这已经消失的映像却立刻重现,如同夕阳的粉红和绿色映像,在被船桨击碎之后,又会在船桨后面出现,在我独自思考之时,这姓氏迅速把回忆中的这张脸占为己有。但现在,我经常看到她,看到她在房间的窗口,在院子里,在街上;即使我不能把盖尔芒特这个姓氏跟她融为一体,无法想到她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至少可以归咎于我的思想,怪它不能完成我要求它做的事;但是她,我们的邻居,似乎也在犯同样的错误,而且并未感到局促不安,不像我那样顾忌重重,甚至丝毫没有怀疑这是个错误。这样,德·盖尔芒特夫人穿着一件件连衣裙,显出对追求时尚的关心,仿佛她认为自己已变得跟其他女人一模一样,因此想要身穿优雅的时装,因为在服饰方面,有些女子可以穿得跟她一样漂亮,甚至比她更加优美;我曾在街上看到她以赞赏的目光瞧着一个衣着漂亮的女演员;而在上午,仿佛行人们的看法——她在行人中间随意展示她那无法接触的生活,突出了行人的粗俗——可能是对她的一种审判,她在即将走出家门前,我会看到她在镜子前表演,就像已答应在宫廷喜剧中扮演侍女的王后,信心十足,仿佛自己就是剧中人物,丝毫没有嘲笑的模样,显示出热情洋溢、情绪恶劣或自尊自爱,这风雅女子的角色,跟她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她像在神话里那样,忘记了自己的高贵出身,看看帽上的短面纱是否拉下,把袖子弄弄平,把大衣穿穿好,如同神祇变成的天鹅,做着它这类动物的种种动作,两只描了眼线的眼睛分列鹅嘴两边,但没有朝那里看上一眼,只见她突然扑上前去,抓住门的球形把手或雨伞,活像天鹅那样,而忘记自己是位神祇。但是,旅客对一座城市的初步印象感到失望时心里会想,要领略城市的魅力,也许应该参观市里的一座座博物馆,结识一下市民,光顾一个个图书馆;同样,我心里也在想,如果我曾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做客,如果我是她的朋友,如果我深入了解她的生活,我就会知道,在其他人看来,她的姓氏在光彩夺目的橙色外壳下面,真实而又客观地包含着什么内容,因为我父亲的朋友曾经说过,盖尔芒特家的环境,在圣日耳曼区中可说是别具一格。
我想象在这种环境里所过的生活,跟通常的经历有着截然不同的渊源,在我看来应该不同凡响,因此,我无法想象,在公爵夫人的晚会上,会有我以前经常交往的那些人即真实的人露面。原因是由于他们的本性不能说变就变,他们如在那里,就会说出一些我熟悉的话语;如果这样,他们的交谈者也许就要屈尊俯就,用相同的言语来回答他们;这样的话,在这圣日耳曼区首屈一指的客厅的一次晚会上,就会出现一些时刻,跟我亲身经历过的那些时刻相同。确实,我的思想因某些困难而感到局促不安,耶稣基督的圣体存在于圣餐面饼之中,在我看来并不比这圣日耳曼区首屈一指的客厅更加神秘莫测,这客厅位于塞纳河右岸,我每天早晨都能在我卧室里听到客厅里拍打家具的声音。但是,把我跟圣日耳曼区隔开的界线,虽说纯粹是想象出来的,在我看来却十分真实;我清楚地感到,在这条赤道的那边,盖尔芒特家的门毡,就已经是圣日耳曼区了,有一天他们家的门开着,我母亲跟我一样看到了门毡,竟胆大包天地说门毡十分破旧。另外,他们的餐厅和阴暗的走廊,放有面料为红长毛绒的家具,我有时能从我们厨房的窗口看到,既然在这餐厅里做过客就是到过圣日耳曼区,就是呼吸过该区的空气,既然客人们在餐桌旁就坐之前,都坐在走廊里德·盖尔芒特夫人旁边的皮制长沙发上,都是圣日耳曼区的人,我怎么会不认为这餐厅和走廊具有圣日耳曼区的神秘魅力,是该区的主要组成部分,其地理位置处于该区之中呢?当然,在圣日耳曼区以外的地方,在某些晚会上,有时能看到一个人端坐在一群样子风雅的凡夫俗子中间,这种人只是姓氏的代表,你如要想象出他们的外貌,他们会时而显出中世纪骑士比武的模样,时而展现封建领地中森林的景象。但在这里,在圣日耳曼区首屈一指的客厅里,在阴暗的走廊里,就只有他们这种人。他们用珍贵的材料制成,是支撑圣殿的一根根支柱。即使是朋友聚会,德·盖尔芒特夫人也只是邀请他们来做客,而在十二人参加的晚餐中,大家围坐在铺有桌布、端上饭菜的餐桌旁,活像圣徒小教堂【24】圣桌前的使徒金塑像,即象征祝圣者的支柱。至于公馆后面高墙之间的小花园,德·盖尔芒特夫人夏天在晚饭之后,叫下人把甜烧酒和橙汁端到花园里来,我怎么会没有想到,晚上九点和十一点之间,坐在园内跟皮制长沙发一样威力巨大的铁椅上,却又呼吸不到圣日耳曼区的特殊微风,就像在菲吉格【25】的绿洲午睡,却并未置身于非洲一样,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有想象和信仰,才能把某些物和人跟其他物和人区分开来,才能创造一种氛围。唉!圣日耳曼区的这些秀丽景观,这些天然高低不平的地面,这些当地的奇珍异宝,这些艺术作品,我也许永远无法置身其中,永远无法亲眼目睹。因此,我看到对面那张破旧的门毡,只能暗自心情激动,如同在大海之上(却又永远无法到达彼岸),眼巴巴地看着岸边耸立的清真寺尖塔、第一棵棕榈树、工厂的前端或热带植物。
在我看来,盖尔芒特公馆始于其门厅的大门,但是,公爵认为,公馆的附属建筑应该扩展到更远的地方,因为他把所有的房客都看作佃农、平民和国家财产的获得者,而这些人的意见无足轻重;每天早上,公爵身穿长睡衣在窗口剃胡子,然后下楼来到院子里,穿什么衣服根据他觉得天气是冷是热,有时穿衬衫,有时穿睡衣睡裤,有时穿颜色罕见的苏格兰长毛花呢短上衣,有时穿比短上衣还短的浅色短大衣,他让一个驯马师牵着他新近买的一匹马在他前面慢跑。这马不止一次撞坏了朱皮安铺子的门面,朱皮安要求赔偿,使公爵十分生气。“公爵夫人在这幢房子和这个教区善举众多,”德·盖尔芒特先生说道,“这家伙竟要我们赔偿,真是卑鄙无耻。”但朱皮安执意要赔,仿佛丝毫不知道公爵夫人有过什么“善举”。然而,善事她确实在做,但由于你不能对每个人都做善事,因此你想到曾对一人做过善事,就觉得可以不对另一人做善事,这样你就会使后者更加不满。除了做善事的看法,还有对其他事情的看法,如公馆所在的街区,在公爵看来只是他家院子的延伸,并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只是他的马匹更为漫长的跑道。他在观看新购的一匹马独自慢跑之后,命人把马套在车上,让马车驶过附近的所有街道,驯马师则跟在马车旁边奔跑,手执缰绳,让马反复在公爵面前跑过,而公爵驻足人行道上,站在那里如巨人一般,他身穿浅色服装,嘴里叼着雪茄,脑袋高昂,戴着奇特的单片眼镜,观看片刻之后就跳上马车,亲自驾驭马匹进行测试,并驾驭这新套的马车前往香榭丽舍大街去跟情妇幽会。德·盖尔芒特先生在院子里向两对夫妇问好,他们跟他这个社会阶层关系比较密切:一对夫妇是他的表亲,他们跟工人一样,从不待在家里照管孩子,因为妻子一大早就得到“学校【26】”去教对位法【27】和赋格曲,而丈夫则去雕刻室进行木雕和做压花皮革;另一对是诺普瓦男爵和男爵夫人,他们一直身穿黑色服装,妻子像是椅子出租者,丈夫则像装殓尸体的职工,他们每天要多次出门前往教堂。他们是前大使的侄子和侄媳妇,这位前大使我们认识,我父亲曾在这屋子楼梯的拱顶下遇到过他,但不知他从何处出来,因为我父亲在想,像这样一位大人物,过去跟欧洲显贵均有交往,也许对名门贵族的虚荣无动于衷,想必不会跟这些默默无闻、拥护教权、思想狭隘的贵族经常来往。男爵及其夫人不久前才搬来;男爵正在跟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招呼,这时朱皮安到院子里来跟他说句话,因不知道他确切的姓氏,称他为“诺普瓦先生”。
“啊!诺普瓦先生,啊!说得真妙!等着瞧吧!此人很快就会把您称为‘诺普瓦公民’!”德·盖尔芒特先生面朝男爵,大声说道。他总算可以对朱皮安出口恶气:后者称他为“先生”,而不是“公爵先生”。
有一天,德·盖尔芒特先生需要了解一些跟我父亲的职业有关的情况,就亲自找上门来,显出矫揉造作的样子。从此之后,公爵常常以邻居的身份请我父亲帮忙,他看到我父亲正从楼梯上下来,一面在考虑某个工作,不想遇到熟人,就立刻离开他那些管马厩的仆人,来到院子,朝我父亲走去,替他把大衣的衣领整整好,那热心侍候的样子,仿佛是从过去的国王侍从那里遗传而来,他抓住我父亲的手,握在手里还轻轻抚摸,以便像交际花那样厚颜无耻地向我父亲证明,他虽然肉体珍贵,却心甘情愿委身于我父亲,他一直把我父亲送到车辆进出的大门外面,我父亲则感到十分厌烦,只想尽快跟他分道扬镳。有一天,他跟妻子乘车外出,跟我们正好迎面相遇,就对我们躬身施礼,他想必对妻子说出我的名字,但是,我是否会福星高照,让她记住我的名字和我的脸庞?另外,我只是被介绍为她的一个房客,这种介绍实在是无足轻重!如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里遇到公爵夫人时被引见,就更有价值,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曾对我外婆说过,希望我去看望她,并在知道我想要搞文学之后又说,我会在她家里遇到一些作家。但我父亲认为我年纪太小,还不到出入社交界的年龄,而我的健康状况也一直使他感到担心,因此他不想给我提供徒劳无益的机会,让我重新外出。
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个跟班常常跟弗朗索瓦丝聊天,我因此听到他说出夫人常去的几个沙龙,但我无法想象出这些沙龙是什么模样:既然这些沙龙是她生活的组成部分,而我又只能通过她的姓氏看到她的生活,这些沙龙不就是无法想象出来的吗?
“今天晚上,帕尔马公主府举办盛大晚会,演出皮影戏,”那跟班说道,“但我们不去,因为夫人在五点钟要乘火车去尚蒂伊【28】,到奥马尔公爵家去住两天,一起去的是贴身女仆和男仆。我留在这儿。公爵夫人不去,帕尔马公主一定会不高兴,她为这事给公爵夫人写过不止四封信。”
“那么,今年你们不去盖尔芒特城堡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不去那儿,是因为公爵先生的风湿病,医生说,如果没有装好暖气设备,就不能去那儿,而在这以前,我们每年都去,要待到一月份才回来。如果暖气设备没有装好,夫人也许要去戛纳住几天,住在吉斯公爵夫人家里,但这事还没有定下来。”
“那看戏,你们常去看吗?”
“我们有时去歌剧院看戏,有时去看帕尔马公主预订的夜场戏,每星期看一次;看的戏似乎都很棒:有话剧、歌剧,什么戏都有。公爵夫人不希望预订戏票,但戏我们还是去看了,一次是在夫人的一位女友的包厢里,另一次是在另一个包厢,常常是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楼下包厢,王妃是公爵先生的堂弟妇。她是巴伐利亚公爵的妹妹。那么,您就这样上楼回家了。”跟班说道。他虽说已跟盖尔芒特家的人毫无区别,却仍然把通常说的主人看作一种政治概念,并因此对弗朗索瓦丝十分敬重,仿佛她曾侍候过一位公爵夫人。“您身体很好,太太。”
“啊!要不是这两条该死的腿!在平原上还行(在平原上,意思是:在院子里、在街上,弗朗索瓦丝喜欢在这些地方散步,也就是说在平地上),但爬那些讨厌的楼梯就不行了。再见,先生,也许咱们今晚还能见面。”
她还想同跟班谈谈,因为跟班曾告诉她,公爵的儿子常常有亲王的爵位,并一直保留到他们父亲去世。对贵族阶级的崇拜,混杂并融合着对贵族阶级的某种反抗精神,由于世世代代从法国封建领地上吸取养料,因此在法国人民的思想中无疑是根深蒂固的。至于弗朗索瓦丝,你对她谈论拿破仑的天才或无线电报,决不会引起她的注意,也决不会使她在出壁炉的炉灰时或在摆放餐具时放慢速度,但是,她只要听到贵族的上述特点,听到盖尔芒特公爵的幼子通常称为奥莱龙亲王,就会大声说道:“这真美!”并显出着迷的样子,如同在观赏一扇彩画玻璃窗。
弗朗索瓦丝也从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贴身男仆那里了解情况,那男仆常来公爵夫人家送信,跟弗朗索瓦丝交上了朋友,他确实经常听到社交界在谈论圣卢侯爵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的婚姻大事,并说此事已基本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