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再来说弗朗索瓦丝,我每次在生活中受到屈辱,都会在弗朗索瓦丝的脸上看到现成的慰问;我见她同情我就会发怒,并试图认为与此相反,自己取得了成功,我的谎话毫无用处,被击得粉碎,因为她虽说尊重,却显然并不相信,同时感到自己不会看错。因为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没有说出真相,只是嘴唇微微一动,仿佛她嘴里全是食物,正在大口吃完。她没有说出真相,至少我早就是这样想的,因为我当时仍然认为,真相是通过话语来告诉别人的。即使是别人对我说的话,也会在我敏感的思想中清楚地呈现出它们始终不变的含义,使我不相信曾对我说过爱我的人会不爱我,同样,弗朗索瓦丝如在报上看到如下消息,也决不会怀疑,那就是一位神甫或先生会不顾邮政部门的要求,给我们免费寄来一种包治百病的灵药,或是使我们的收入增加百倍的诀窍。(相反,如果我们的医生用十分普通的软膏给她医治鼻炎,她虽说能忍受巨大的疼痛,这时却不断呻吟,说她已经察觉,这样肯定会使她“鼻子脱一层皮”,让她没脸见人。)但是,弗朗索瓦丝第一次对我举出这例子(这例子我要到以后才明白,那是再次对我举出之时,而且举出时更加痛苦,这在本书最后几卷中可以看到,是由我更加心爱的一个人举出【47】),那就是真相不需要说出就能展现,我们无须等待话语说出,甚至丝毫也不必对话语在意,但也许可以用更加可靠的方法得到,那就是借助于外界的千百种迹象,甚至依据某些看不见的现象,在性格的范畴中,这些现象犹如自然界的气象变化。我也许能猜到这真相,因为我当时经常会说出一些毫不真实的话,而同时却把真相展现出来,是通过我身体和行为在无意中泄露的众多隐情(这些隐情,弗朗索瓦丝能解释得一清二楚),我也许能猜到这真相,但要做到这点,我必须知道,当时我有时会欺骗、撒谎。然而,我撒谎和欺骗跟所有人一样,是因保护一种特殊的私利而受到这种私利的支配,这种支配十分直接而又偶然,因此,我的思想扎根于美好理想,听任我的性格在暗中完成这些紧迫而又卑微的工作,并且不转过头去,以免看到它们。晚上,弗朗索瓦丝对我和蔼可亲,请求我允许她在我房间里稍坐片刻,我感到她的脸变得透明,感到我看到了她身上的善良和坦率。但是,朱皮安有时不能守口如瓶,这点我到以后才能看出,他后来告诉我,她说要绞死我还嫌浪费了绳子,并说我一直在想方设法折磨她。朱皮安的这些话,立刻用一种陌生的色彩在我面前印出一张我跟弗朗索瓦丝关系的照片,这张照片跟我经常喜欢观看的那张照片截然不同,在那张照片上,弗朗索瓦丝总是毫不犹豫地爱戴我,不错过任何机会来称颂我,我因此知道,并非只有物质世界才跟我们所看到的面貌不同;知道任何现实可能跟我们认为是直接看到的现实不同,我们构成这种现实,是借助于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并未显示出来,却会产生影响;同样,树木、太阳和天空,如果由眼睛的构造跟我们不同的人来观察,就会跟我们看到的不同,但如不用眼睛而用其他器官来观察,则会产生树木、天空和太阳的一些等同物,但并非是视觉影像。朱皮安这样给我突然打开了通往真实世界的大门,使我感到心惊胆战。而且说的只是我不大在乎的弗朗索瓦丝。在社会关系中是否都是如此?如果在爱情上也是如此,那么,有一天我会因此而绝望到何种程度?这是未来的秘密。这时,说的还只是弗朗索瓦丝一人。她对朱皮安说的话,是否是她真实的想法?她说这话,是否只是为了使朱皮安跟我不和?也许是不让我跟朱皮安的女儿【48】接近,以免取代她的位置?然而,我这时明白,弗朗索瓦丝对我是喜欢还是讨厌,要直接和肯定地知道,是无法办到的事。因此,她第一个使我产生这种想法,即一个人并非像我以前认为的那样,是一清二楚而又固定不变,向我们展示其优缺点、计划以及对我们的意图(如同我们在栅栏外观看一座花园及其所有花坛),而是我们永远无法看透的一个阴影,不存在直接了解的可能,我们要对此人有众多认识,得借助于话语乃至行为,但话语和行为只能向我们提供残缺不全而且相互矛盾的情况,在这阴影之中,我们能先后想象出爱和恨的亮光,而且同样可信。
我当时真的喜欢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能祈求上帝赐给我的最大幸福,是让各种灾难降临在她的头上,让她破产,名誉扫地,丧失使我跟她疏远的所有特权,她无家可归,无人理睬,就会来求我收留她。我想象她来求我时的模样。即使晚上的天气有些变化,或是我自己的健康状况有所改善,我的思想中也会出现被遗忘的一卷纸,上面写有过去的印象,我没有利用刚在我脑中产生的更新力量,没有用它们来解读平时被我遗忘的思想,没有最终着手工作,而是情愿大声说话,用动荡不定、对外宣布的方式进行思考,却只是说出无用的话语,做出无益的手势,想出的是一部纯粹的艳情小说,枯燥无味,毫无真实感,在小说中,公爵夫人穷困潦倒,前来求助于我,而我后来却完全相反,变得有钱有势。我在几小时的时间里,就这样想象出一些情景,说出我在收留公爵夫人时要说出的话,不过实际情况却依然如此;唉,我所选择的爱恋的女人,汇集的种种优点可能最多;正因为如此,我在她眼里不会有任何魅力,因为她跟最有钱的富翁一样富有,却比这富翁高贵;另外,她还有个人魅力,使她成为时尚楷模,俨然是凌驾于所有女人之上的女王。
我感到,我每天上午跟她迎面相遇,已使她觉得厌烦;但是,如果我有勇气,两三天不去见她,这对我来说也许是极大的牺牲,但德·盖尔芒特夫人却不会发现,会认为我不去并非是我不想去,而是另有原因。确实,要我不到她走的那条路上去见她,只有做出安排,使我无法到那里去,因为我不断想要遇到她,想要在片刻间受到她的注意,让她跟我打招呼,这种愿望十分强烈,压倒了因使她厌烦而感到的烦恼。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但我却没有离开的勇气。我于是叫弗朗索瓦丝给我准备行装,但又立刻让她把衣物从旅行箱里拿出。仿作的守护神,为显示并非在重弹老调,不惜改变自己最自然、最可靠的形式,同样,弗朗索瓦丝借用她女儿词库里的词汇,说我是疯子【49】。她并不喜欢这样,她说我总是“摇摆不定”,因为她只要不想跟现代人一比高下,就使用圣西蒙的语言【50】。确实,她更不喜欢我像主子那样说话。她知道这不是我真实的模样,而且这样子跟我并不相称,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装腔作势,跟我不般配”。我要有勇气离开,只有前往一个地方,去这个地方能使我跟德·盖尔芒特夫人接近。这并非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如果这样,我确实会跟她接近,而不是像我上午独自在街上时那样跟她疏远,而且还得忍辱负重,我心里感到我想要对她说出的种种想法,永远不会被她听到,我在散步,却如同在原地踏步,这散步会漫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我的事情却毫无进展,我要前往远离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地方,去看望她认识的一个人,她知道此人择友挑剔,但此人对我欣赏,可能会对她谈起我,这样即使不能从她那里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至少能使她知道,我只是通过跟这个人接触,看他是否能把某个信息传到她那里,而我则可能使我那孤独而又无声的遐想,具有一种有声和积极的新形式,这形式在我看来将是一种进步,几乎是一种成功。她这位“盖尔芒特女士”在神秘的生活中做些什么,是我朝思暮想的事情,介入到她的生活之中,哪怕是以间接的方式介入,如同借助操纵杆来操纵,方法是利用某个人,此人能出入公爵夫人府邸,出席她的晚会,跟她进行长时间的谈话,这样的接触虽说没有我每天上午在街上观赏时那样接近,却要比街上接触更为有效。
圣卢对我的友谊和欣赏,我感到受之有愧,因此一直没有放在心上。我突然重视这种友谊和欣赏,我真想让德·盖尔芒特夫人知道,我会让他说给她听。我们恋爱时,希望能把我们拥有的微不足道而又不为人知的小小特权,全都告诉我们喜欢的女人,被剥夺继承权的人和不知趣的人都会这样去做。我们感到难受的是她不知道这些特权,我们竭力安慰自己,并在心里想,正是因为这些特权从未见到过,她也许会在对你的看法中,加上你可能有的而别人却不知道的优点。
圣卢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到巴黎来,这可能如他所说,是因为他是军人的缘故,但不如说是因为他情妇使他心情忧郁,他已有两次几乎要跟情妇一刀两断。他以前经常对我说,我要是到驻地去看他,会使他感到高兴,他离开巴尔贝克的第三天,我收到这位朋友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在信封上看到这驻地的名称,感到十分快乐。那里是一片旷野,使人以为离巴尔贝克很远,其实并非如此,这是一座小城,住着贵族和军人,周围是广阔的平原,在天气晴朗的日子,远处经常有飘浮的水汽般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如同一排杨柳,用弯曲的树枝勾画出一条无法看到的河流——显示出正在操练的一个团的位置变化,因此,各条街道、林荫道以及各个广场上的空气,最终产生经久不息的音乐和战争的声响,四轮运货马车和有轨电车的粗野噪声,在这声响中持续很长时间,变成模糊不清的集合号声,静止后仍像幻听那样不断在耳边回荡。这城市离巴黎并非十分遥远,我乘快车当天就能回家,就能见到母亲和外婆,并在自己床上睡觉。我得知此事,因痛苦的欲望而心神不定,我的意志又不够坚强,无法做出不回巴黎并待在这城市的决定;但同时我也不够坚决,不能阻止车站职员把我的行李一直搬到出租马车上,而是跟随其后,如同没头脑的旅客,只顾自己的行李,但没有外婆在等他,然后从容不迫地登上马车,仿佛已不再想自己想做之事,显得胸有成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并把骑兵部队营房的地址告诉车夫。我心里在想,今晚圣卢会到我下榻的旅馆来过夜,这样,我刚到这陌生的城市,就不大会焦虑不安。一个警卫进去找他,我在营房门口等待,这营房如同一艘巨轮,被十一月的风刮得呼呼直响,这时是晚上六点,营房里时刻有人走出,两个一对走到街上,走路时都踉踉跄跄,仿佛在他们暂时停泊的异国港口上岸。
圣卢来了,只见他身体左右摇摆,单片眼镜在他身前飞舞;我并未让警卫通报我的姓名,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惊喜的样子。
“啊!真扫兴,”他突然看到了我,顿时面红耳赤,就大声说道,“我刚开始一周值勤,这星期内不能外出!”
他想到这第一夜我得独自度过,感到十分担心,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晚上的焦虑,在巴尔贝克时他常常发现此事,并给我排忧解难,于是他不再抱怨,朝我露出微笑,向我投来变幻不定的温柔目光,有些目光直接从他眼睛射出,有些则透过他单片眼镜射来,但全都暗示他见到我心情激动,同时又暗示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我一直没能理解,但现在却感到十分重要,那就是我们的友谊。
“天哪!那您在哪里睡觉?真的,我劝您别住在我们搭伙的旅馆,旅馆旁边就是展览馆,那里的庆祝会即将开始,您会看到一片人海。不,最好住在佛兰德斯旅馆,是一座十八世纪的旧宫邸,里面饰有古老的挂毯。这‘显然’是非常‘有历史意义的古宅’。”
圣卢常常会用“显然”这个词来代替“好像”,因为口语跟书面语一样,不时需要这种词义的变化和表达的精炼。记者往往不知道自己使用的“优雅词语”出自何种文学流派,同样,圣卢的词汇和措辞的形成,是模仿三位不同的美学家的结果,这三位美学家他无一认识,他们的语言模式是间接灌输到他脑中。“另外,”他得出结论,“这家旅馆对您过于灵敏的听觉相当合适。您隔壁的房间不会有人。我承认,这优点微不足道,明天可能会有别的旅客来投宿,这样就不必选择这个旅馆,因为结果如何说不清楚。不,我向您推荐是因为它的外观。房间都赏心悦目,家具都古老、舒适,使人有放心的感觉。”但是,我的艺术鉴赏力不如圣卢,在我看来,漂亮的屋子使人感到的愉悦肤浅,几乎没有意义,无法消除我正在产生的焦虑,这焦虑跟我过去在贡布雷时一样难受,那时我母亲不来跟我道晚安,或是像我到达巴尔贝克那天感到的焦虑一样,当时我觉得房间过高,并有香根草味。圣卢见我两眼发呆,知道我心中所虑。
“这漂亮的宫邸,您对它不必在意,我可怜的小宝贝,您脸色十分苍白;我可是个大老粗,我对您说起的挂毯,您甚至没有心思去看。我知道给您安排的那个房间,我个人觉得非常舒服,但您很敏感,看法就会不同。您别以为我不知道您的想法,我的感觉虽然不同,但我会设身处地为您着想。”
有个士官在院子里试骑一匹马,专心致志地让马跳跃,对士兵们行礼一概不还礼,但如果有人挡道,他就破口大骂,这时他对圣卢微微一笑,他看到圣卢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就打了个招呼。但他的马口吐白沫,直立起来。圣卢立刻冲到马头旁边,一把抓住缰绳,让马恢复平静,然后回到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