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溪[1](1)
如此神圣的灵感总是与青春和创造力联系在一起,而拿破仑就是古往今来最有创造力的人物之一。
——歌德
1
危险的预言 衣衫褴褛的部队 进军意大利上帝应许之地
在海湾上方,阿尔卑斯山脉的雪峰熠熠闪烁,轻蔑地俯视着蜂拥而来的法军官兵。白色的云崖峭壁上端呈锯齿状,直插清晨的蓝天。大自然在此构筑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险,似乎在勒令新任统帅波拿巴停止前进。同时,这道天险也将他的祖国与他先辈们的祖国一隔两断。
他是个从不单纯依赖武力的人,而是常常将智谋置于武力之上。最近这些年,他为如何逾越阿尔卑斯山脉这个古老的问题绞尽脑汁,总算没有白费心机。当年汉尼拔[2]曾经翻越这座山脉,他则准备绕山而过。对于这个敌人,也要抓住其最薄弱的环节。在亚平宁山脉与阿尔卑斯山脉的交界处,有一道不很明显的山沟,从此处过山,难度大大降低,部队就不必干等着夏天来临。时间越早,积雪越结实,发生雪崩的危险也就越小。赶快行动,进入先辈们的领地!
因为停留意味着毁灭。这并不是说,敌人在紧追不放。相反,他们正在冬季营地睡大觉,奥地利人在伦巴第之东,撒丁人在伦巴第之西,还有意大利很多小共和国和公国的军队。在融雪天气到来之前,他们都不会料到敌人会采取行动。然而法军士兵正在挨饿,而巴黎正面临货币贬值导致的毁灭,只能寄给部队一些可笑的纸币,但就这点可怜的东西还被供应商中饱私囊。就在波拿巴抵达部队前,一位将军在家书中写道:“要是能够数清这里死于饥饿和瘟疫的人数,法国将会颤抖。”如果新来的统帅既不能带来钱也不能带来粮食,他能做些什么呢?
“士兵们!你们缺衣少食,而政府一无所有,无法满足你们的要求。你们在这荒山野岭表现出的耐心和勇气令人钦佩,但这既不能带给你们荣誉,也不能带给你们面包。我会把你们带往世界上最肥沃的平原,富庶和繁华在那里等待着你们,你们将得到荣誉、享受和财富。士兵们,面对这样的前景,你们还会缺少勇气和毅力吗?”
第一次检阅部队时,他说了这番话。队伍中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回应。士兵们回帐篷躺下后,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他看上去体质并不好,眼睛的巩膜都发黄了。什么肥沃的平原,净会说大话。要走到那里,他总得发双靴子给我们吧?”当年摩西向以色列人谈到上帝应许之地时,以色列人不也是这种感受吗?除了抵触,新统帅从士兵们那里没发现别的反应。
这支部队的士兵里有谁了解他呢?他们已在此地的山脊驻扎三年,四分之一的人进了医院,还有四分之一的人阵亡、被俘或开了小差。军官们呢?不是也会像七年前奥松的上尉们那样,暗中与这个怪异的年轻人作对?有时他坐在那儿写啊,算啊,扑过粉的头发前面在耳下呈直角剪短,后面则长及肩膀,穿一件几乎没有刺绣的上装。有时他来回踱步,一边用时常出错的法语向手下口授着什么。在参谋本部,除了三四个追随者,没有人对他怀有好感。这次赴任他把这几个追随者带在身边,其中一人说:“他要么被看作数学家,要么被当成幻想家。”
难道他就不可能是两者兼备的天才?
他首先似乎只是个会算账的人。除了用骑兵和大炮进行的征战,他还怀着同样的激情马上给督政官们写信,由此开始了另一场战争,并且取得了同样的成功:“你们要求我的是奇迹,我无法做到……伟大的目标只有通过谨慎和智谋才能达到。从胜利到失败只有一步之遥。历史经验告诉我,对重大事件起决定作用的最终往往只是些细枝末节。”对伟大的军事组织者卡尔诺,他却可以说些正式场合不想说的话:“您会相信吗?我在这里没有一个工兵军官,没有一个参加过攻坚战的人!……这里根本没有炮兵,您无法想象我有多么愤怒!”确实,他总共只有三十门山炮、四千匹病马、三十万枚银法郎、按半额配给的三万人一个月的粮食。他奉命用这些废铜烂铁去攻占意大利。
然而既然已经当此重任,他唯有利用现有的一切,尽力而为。这支可怜的部队已经毁坏,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又开始唱国王颂歌。但是,在他雷厉风行、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它终于变成了一支共和国的军队。
他到达后第三天的卷宗中有这样的记录:派遣一百一十名筑路工人;平定发生在某旅的叛乱;部署两个炮兵师;就盗马事件给两位将军下达命令;应另外两位将军的请求回复关于指挥权的问题;命令土伦的一位将军率部前来尼斯;命令另一位将军集结昂蒂布的国民自卫军;命令一位将军在发生叛乱的旅物色有才能的军官;给参谋本部撰写目标描述书;用当日军令检阅部队。在最初二十天中,有一百二十三项书面命令单纯针对部队给养问题,其中有许多是痛斥贪污、缺斤短两、以次充好等行为的。所有这些命令都发布于行军途中,发布于先后变换的十二处指挥部和六次战斗之间。
刚通过狭窄的关隘,他就根据集中全部兵力各个击破的新原则,发动两次战斗,切断了敌方联军之间的联系。其实这些只是前哨战,符合法国人的性格和法军的传统。对他们来说,在疏于防守的战线采取大规模的行动还是陌生的:这种场合更重要的是指挥官的速度和大胆,而不是纸上谈兵式的谋划。
当他在双方大炮的轰鸣声中纵马疾驰,穿越隘口峡谷时,上装口袋里那枚被他吻过千百次的约瑟芬小画像表面的玻璃突然碎裂。他顿时像个幼稚的少年似的,脸色发白,勒住马对布里昂说:“玻璃碎了。我的妻子不是生病就是做了对我不忠的事。继续前进!”
一切都取决于能否实现他对官兵们许下的大胆诺言。他知道,如果这次他能说到做到,部队就会相信他的话;而一旦他们相信他的话,他们马上就会对他产生信赖。果不其然,在他作出预言十四天后,自下山时起就一路凯旋的部队站在了最后一个山丘上,将士们禁不住欢呼起来。像蜗牛似地在山谷中走个没完,忽然看到皮埃蒙特平原就在他们脚下,一望无际,繁花似锦,能够提供他们长期匮乏的东西。波河及其他河流在远处流动,冰雪世界终于被抛在身后,“这道巨大的屏障魔术般地消失了,它曾经像另一个世界的边境似的显得不可逾越”。
现在这一切都是你们的了!因为统帅已经迫使两个对手之一的撒丁国王订立停战协议,交出其土地上生长的一切。这是波拿巴的第一个停战协议,是他通过战争诡计和虚张声势取得的。他拿可怕的军事力量威胁撒丁国王,而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这种力量;即便有,在敌人的两面夹击下也无法施展。不管怎样,士兵们为之惊讶:这是个守信的人!仅仅两个星期时间,他就不折不扣地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从这一天起,士兵们对波拿巴心悦诚服。由于这场战争使意大利成为敌国,因此自签署作战的第一份文件起,他就去掉了Buonaparte(波拿巴)这个姓氏中的字母u,使它不再是意大利的姓氏。
不久以后,他将再次改名。
2
无产者出身的将军们 担负解放使命的部队 理想与抢劫推翻王公贵族 历史与荣誉
他为什么能够取得胜利,并且在此后几周里捷报频传?他的秘诀在哪里呢?
首先在于他的年轻和健康。无论怎么骑马行进,他的身体都不会疲倦;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想睡就睡。他的脾胃能够吸收任何食物,从不挑三拣四;他的眼睛能够洞察一切,并且去粗存精。
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能在精力最充沛的时候成为统领,开始独揽大权的尝试,这只能归功于革命。平等的新观念注重的是一个人的才能而不是出身。只有在这种氛围里,像波拿巴这样年纪轻轻资历不深的人才有可能脱颖而出,成为领袖人物。
他的对手们怎比得上他?英俊的卡尔大公长着一个哈布斯堡家族典型的热衷于颓废事物的鼻子,凭他所受的教育,当然不可能像波拿巴那样吃苦耐劳公正待人。奥地利军队的统帅博利厄就更不是对手了:他已七十二岁,而波拿巴才二十七。科利将军患有足痛风,战争期间一直要人抬着。阿尔文齐六十多岁,撒丁国王更是老态龙钟。老实巴交的维尔姆泽将军双耳失聪,反应迟钝,行事谨小慎微,而波拿巴的口号是“时间就是一切”,他可以每天变换指挥部,而且身边围着的全是年轻人。
他身边年龄最大的四十二岁,就是那位听话的贝尔蒂埃。由于他熟悉意大利的情况,波拿巴在其前任走后将他留任。此后二十年里,他一直担任波拿巴的参谋总长,对他如奴隶般忠实。热情似火的马塞纳当过见习水手,接着四处流浪,然后在波旁王朝军队里服役,十四年还升不了中士。而现在,短短几周时间他就成为将军。爱吹牛的奥热罗曾经在三支军队里开过小差,是个冒险家和大盗。一句话,这些人都是社会渣滓,而他们的头目,最年轻的波拿巴,很快使他们成为英雄和将帅,后来又封了亲王和公爵等头衔。
在每一份报告里,他都建议提拔并且只提拔那些骁勇善战的人。有一个掷弹兵在三次战役后即升为上校,后来继续晋升。与此相反,对那些留任的将军,他则断然拒绝提拔:“从来没打过仗,坐坐办公室还差不多。”谁若吃了败仗,他不一定会追究:“亲爱的马塞纳,战场的运气每天都在变,等明天或以后,我们必将赢回你失去的一切。”有一个师因为表现很糟,被他集合起来大骂一顿,还打算在他们的军旗上配上讥讽的文字。士兵们当即向他表示:“明天我们来打头阵!”第二天,他的队伍里就多了一千来名热血沸腾的士兵。部队胜利后,他会在当日军令里称呼他们“战友们!朋友们!”他就是这样领导着人民的子弟。
他领导的是一支人民的军队,这是他频频获胜的第二个原因,也是革命的功绩和形式。敌人的队伍由雇佣兵组成,花费巨大,不易补充,不得不加以爱惜。这些雇佣兵来自很多民族,其数量超过了德意志皇帝所统治的民族。他们共说六门语言,没有一种思想能将他们维系在一起。而法军则全部来自一个拥有三千万人口的民族,这个民族斗志昂扬,在今后二十年里一直锐意进取。
法军为什么而战?为了把新获得的自由,把与此相关的几种朴素的思想传播到全世界。他们要的是世界革命,没有别的。然而,他们绝不是在理想的推动下走出国门的,而是不得不保卫自由的财富。因为周边国家那些号称正统的统治者已经联合起来对付法兰西共和国,这与其说是为了保护被推翻的波旁王朝,毋宁说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这些君主们想要阻止人民效仿法国人,于是蓄意侵入法国,将新思想斩草除根。由此可见,法国人民保卫自由的斗争不是在边境能够完成的,他们自动转为进攻。在这种情势下被迫以自由的名义攻占他国,就是正义的复仇行为。
这是波拿巴成功的第三个因素。当他在伦巴第和意大利替法国攻城略地时,自第一天起就在一系列宣言中向当地人民宣布,他的目的是帮他们摆脱哈布斯堡皇朝和撒丁王朝的压迫,把他们从王公贵族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一切不满于现状的人,岂能不为这些令人鼓舞的号召所动?那些饱受压迫的民众,不是早就在盼望王侯总督们被赶下台?况且,革命的思想早就越过邻国法兰西的边境,在这里的许多城市引发了大学生和市民暴动。毕竟这里也有追求自由的青年,有呼唤意大利统一的群众领袖。反抗虽然仍被压制着,却有一触即发之势。这些进步人士都相信法军的崇高使命,对后者的到来表示欢迎。
对他们来说,法军统帅的意大利纯正血统,他的姓名、他的母语,都说明他根本不是在替法国而战,反而像个自由和平等的使者。在他每一封信的上方,都写有这两个危险而伟大的词语。如果发现来的只是一个压迫外族的侵略者,他们将会感到可怕的失望!波拿巴明白一切都取决于民意,并马上看到了自己的两难境地:他能否管束住早已一贫如洗的士兵,使他们犹如刚来自给养充足的驻防地?
“抢劫事件在减少,”他在给国内的信中写道,“这支一无所有的部队最初的饥渴已经缓解。这些可怜的人其实情有可原,他们在边境的阿尔卑斯山脉上待了三年,现在突然来到了富得流油的地方……饥寒交迫的士兵难免胡作非为,他们的行径简直不是人做的……我将重整纪律,否则我就成了强盗头子……明天我会下令处决几个偷窃教堂花瓶的士兵。三天后可望恢复纪律。意大利人将惊叹我军的克制,而不再仅仅钦佩我军的勇敢。唉,那真是些可怕的事件,令我不寒而栗。幸好敌军撤退时的所作所为更加严重。”
他希望士兵们看重自己的名声。在最初的一份公告中,他呼吁道:“请向我发誓:你们会爱护你们正在解放的人民。如果不这么做,你们就是人民的祸害,你们的胜利、你们的勇敢和荣誉,还有阵亡弟兄们的鲜血,都将毁于一旦,我和将军们将会因为领导一支没有纪律的部队而脸红!”然而,尽管他三令五申,却仍然难以做到令行禁止。整个战争期间,他都拖着惩戒抢劫的沉重负担,不断向将军们发布新的命令,要他们处决每一个二十四小时内拒不交出强占物品的士兵,哪怕强占的是马和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