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闯川、滇、藏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便对遥远的川、滇、藏高原和新疆的风光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炽烈的向往与日俱增,总是梦想着能抽出大段的时间去尽情地饱览。但公务的繁冗与生活的琐碎,好似总也扯不尽的乱麻,使自己很难实现这个夙愿。由此,我一直觉着,当一名职业摄影家或旅行家应是最令人羡慕的职业了,尽管辛苦,但身心却是最自由的,工作、生活的节奏都可由自己做主。至少,可在个人意愿的实现过程中,少些人为的干预和限制。毕竟,在人生已逾中途之时,再去奢想择业显然是太过虚幻和不切实际了。
至于为何对那片陌生的高原有着如此执着的念想,个中原委实在难以解释清楚。或许,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驱使着自己;或许,一如米兰·昆德拉所言那样,“没有一点疯狂,生活就不值得过了”;也或许,在过于循规蹈矩的人生历程中,开始在骨子里厌倦了一些东西。但是,而今的自己,理应已过了追求这种所谓的“疯狂”的阶段。总之,我想过很多的“或许”,但始终未有明晰的答案。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城市的浮躁、环境的逼仄和世风的颓衰,迫使自己去寻得一片宁静和辽远,哪怕只是短暂的。因为只有在这种宁静和辽远中,思绪才能飞翔得更高、更远,才能彻悟在日常芜杂中所看不见的东西。
记得有一年,我站在“冰山之父”——帕米尔高原的慕士塔格峰的脚下,面对皑皑雪山和明镜般的卡拉库勒湖,心中竟会涌上阵阵莫名的震撼与感动。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大自然的威仪,壮丽的画面深深地启迪了我的内心,崇拜自然和舍弃名利的感悟在瞬间抹掉了之前根植于灵魂中的某些可笑而粗陋的认知。带着洗涤过的心灵再回到浮躁的红尘之中,或许自己不再浮躁。
我以为,所谓人在旅途,既是指狭义上的旅行,更是指广义上的人之一生:短暂的生命亦如旅行,分分秒秒都只是在途中而已,直至年华老去。死亡,就是你这趟旅程的终点。生命旅程的长短从时空概念上而言,于每个人都是绝对平等的。依此,当然可以认为,时空以外的一切则未必是平等的,因为旅程的容量是可以由每个人自己掌控的。这就是生命的一种无形且无限的张力,这种张力的强弱就是生命质量的差异。
人生若始终如井蛙般地坚守一隅而终,哪怕是活上千年、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既然如此,那我何不趁自己还身强力壮之时,让人生的旅途更增添些奇异的色彩?同时,我更觉得,一个人,思想的深浅和见识的多寡,与步履的远近是有着直接的关系的。因此,我必须毫不犹豫地抓紧时间去远行,以此延伸我的目光,丰富我的内心。
诚然,我不可能走遍世界,但我要尽量地多在这个世界上走走。
有一次,我偶然读到一本书,上面有这样一句话让我感触颇深:读书与旅行,即灵魂与身体,必须有一样时时在途中。这应是对生活与生命内涵的深刻理解。当然,我认为在这句话中应再增加两个字:写作——把途中的所见所思写下来,也不失为一段美好记忆的固化,更可让阅读者共享自己的历程。若一个人能具有这样的认知,那么,我想世俗意义上的一切都可以轻松地放下了,如此,便是一种孤独而高贵的追求。放下了,就可以心无旁骛地轻松上路,追寻美好。如同约翰·丹佛在《回乡之路》的旋律中,飞向永恒的归宿。
在遥远的路途中,在天高地阔的蓝色高原上,心,才能像最没有羁绊的鸟儿,自由地翱翔。这,或许就是我执着地向往那片土地的主要原因吧。撇开一切空洞的说教与虚伪的概念,我更是以为,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写自己想写的文字、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在途中,去找寻美好,去完善自己的精神世界,去实现最本真和最富有意义的人生。古罗马哲学家奥古斯丁曾说:“探究的是我自己,我的记忆,我的心灵”。我亦如此!
当我有了撇开一切去拥抱山水的机会时,心中的欣喜自是无法形容的——这一刻的到来,终于使我有时间来支配属于自己的生活,去追求从前无暇追求的东西了。尽管这一刻到得有些晚,但应该还来得及。或许,我从此再不会被曾经的缛节和无奈所囿。我甚至觉得,这应是我的全新意义的生命的开始。
于是,我便开始了去西域的谋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为西域之行做着各种功课:上网查询路线,路况,查看卫星地图,联系租车公司、购置专用的行装物品,等等。当然,这繁杂的过程也是令人愉快的,尤其当自己在放大了的卫星地图上看到连绵的雪山和湛蓝的湖泊时,仿佛已是逍遥在西域的路上,不禁产生跃跃欲试的冲动,恨不得立刻出发前往。
身尚未动,心却已远!在蓝色的高原,在天的尽头,一段漫长而美好的故事……
上路
在我的人生旅程中,曾有过无数次的远行,如果说哪一次出行是最让我难忘的,那只有20世纪70年代初的那个早晨,也是我人生的一大转折:少不更事的自己在迷茫中跟随一支懵懂的队伍踏上西去的列车,路的这头,是家乡的热土,而路的那头,是遥远而陌生的边陲。自己当然不会想到,此后的支边岁月竟会长达八个年头。每一年的探亲往返,是一次次兴奋与伤感的转换,难舍的回望,竟是如此地刻骨铭心。那个场景,像是一种无奈的决绝,至今忆及,心里仍会泛起淡淡的痛楚。
斗转星移,人间已换,今天,即将踏上旅程的我,已然没有了从前的那种苍凉与惘然的情感,我的步履应是轻松和快乐的,只是还无法预料,这样的旅行,于我今后的人生会落下多少新墨?在没有尽头的天涯,旅行,又会让我发现什么,感悟什么?急切地盼望着都市里的喧嚣早点离我远去。那不是逃避,而是一次好奇而美妙的探寻,尽管我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到喧嚣之中的。对的,生活中的有些规则是我们无法轻易改变的。
当时,与我一同从定海出发的还有两位——唐女士和张女士,她俩都是小学教师,系利用此次暑假出行。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之所以能够组成,还是靠了朋友的牵线搭桥,因为我与上述两位原先并不熟悉。待到了上海后,还有一位我的老朋友——许兄与我们会合,然后再一同坐火车抵达成都。
我的路线设计是这样的:在成都租用一辆越野车,经318国道从理塘往南拐入216省道至稻城、亚丁、香格里拉,再经217、214省道入芒康,复走318国道至西藏。当我坐上从上海开往成都的火车,心中自然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其他三位也是如此。这一方面是由于西藏本身所具有的巨大吸引力和神秘感;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这种旅行方式是从未有过的。每个人对之后的一切都充满着强烈的好奇与憧憬,气氛也是格外的愉悦。
在火车上的那两天,是一段值得回味的美好时光,虽很短暂,但至今想起,仍会让我泛起几分怀念。那是一种身心的彻底放松,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我感觉时间似变成了瞬间膨松起来的棉花糖,可供我们随意地挥霍。此时,手头没有任何亟待去做的事,只等着这个飞驰的平台将我们载往陌生的目的地。大家慵懒地或倚或坐在床铺上,叙说着各自以往的故事,了无边际地东拉西扯,调侃彼此,时间也在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中溜得飞快。
许兄是个极富“自来熟”秉赋的人,此时的他,已与两位女士混得相当热络了,乍一看,像已相识百年之久。想当初,在去上海的长途车上,两位女士还不知许兄为何许人也,一个劲地问我其高矮胖瘦之类的问题。对即将谋面的陌生异性产生好奇是很自然的事,但她们的这种好奇却大大地激发了我爱开玩笑的天性。我说:“那位许兄呀,块头可壮了,身高两米有余吧,与姚明差不多,体重三百来斤,一屁股坐下去比你们两个人还要宽。”
“真的?”她俩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是真的!”我竭力不让自己笑出来,依然一脸的认真。
她们一听立时犯了愁,说:“这可咋办?那他一个人要占多大的位置呀,我们的越野车怎么坐得下?”
我很一本正经,“那没办法,既然同行了,大家就只好挤挤呗,怎么也得克服一下呀!”如此一说,她们更是满脸愁云了,途中还不断地为此犯着嘀咕,“路近点吧还能挤一挤,可这么远的路,不挤死呀!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汽车抵达上海车站后,许兄前来接站。其实,许兄身高约一米七五,身形瘦削。一下车,老远就见他嬉皮笑脸地向我招手,为了使这场小恶作剧更具效果,我故作未见,径直往前。直至他笑嘻嘻地贴到我身上,那两位女士仍将之视作无物,决然地将目光投向别处,翘首仰脖地在人群中努力寻找着我所描述的那位体重三百斤的大块头。当最终知晓身旁站着的这位一脸坏笑的家伙就是许兄时,她们先是一脸的惊愕,转而是弯腰撑肚的长时间的大笑,就差没岔了气。
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行驶,我们终于抵达了成都。当地租车公司的小李前来接站,他是此次为我们开车的驾驶员。我们一行四人都是头一次来成都,但对都市形态的东西都没什么兴趣,且大家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想快点踏上西行的路途。再说,当下的中国,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已在盲目和疯狂的利益追求中,将自身最宝贵的原色给毁灭殆尽了,多已成为没有丝毫文化底蕴的“镀金之城”。有些城市即便尚留存着一些旧街区或文化遗迹,要么是碎片化的,要么是“重获新生”的赝品,谈不上任何吸引力了。
第二天一早,小李开车来客栈接我们。小李是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之前在福建当过几年汽车兵。这么说来,我认为他开车的技术应该还不错吧,因为福建是山区,对驾驶技术的要求还是蛮高的,走了这么一趟后,也印证了我的猜想。但不足的是,他在川藏南线跑的时间不长,对沿途的人文和自然景观都不甚了解。而且,我们设计的这段滇藏线他从前并没有跑过,因此在行程及景点等方面的细节安排上,难以主动为我们提供有用的建议。
正式出发了。那个云淡风轻的早晨是多么令人难忘!西藏,多少年来我为之魂牵梦萦的地方,今天终于向着她迈开了真实的第一步。当车轮启动时,心情无疑是激动的,两位年轻的女士更是显得兴高采烈,形如出笼之鸟,举手欢呼:向着西藏,向着高原,出发!
头一次入川,大家都对当地这种与沿海地区迥异的地理形态感到既陌生又好奇。车驶出成都后,倚窗望去,渐渐可见大西南所独有的地势:高峰耸立,绝壁万仞。岩石间裂隙纵生,结构松散,似乎随时会有巨石垮塌下来。随着我们的不断前行,崎岖起伏的高原地貌也愈加明显,但山上的植被却愈发葱郁氤氲,从山川底部升腾上去的雾气在空中形成乳白色的薄云,缠绵地缭绕着山腰间,若隐若现,虚无缥缈,犹如一幅巨大的山水泼墨。
茶马古道入口处合影
10点左右,我们来到了天全县。天全县隶属雅安市,位于二郎山东麓,邛崃山脉南端。根据记载,从新石器时代起,天全即已成为人类聚居之地,日月交替,沧桑变幻,经历朝历代,至民国二年建县至今。天全,是一个汇集着丰富的历史信息的地方:三国时期蜀相孔明率军南征平定西炉、茶马古道的蹄声、保路同志军激战清军、红军长征等,都在此地刻下了深深的历史印痕。
越往西走,高原的特质就越发明显,尤其是到了泸定,扑面而来的山水更显粗犷不羁,威仪十足。泸定位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东南部,属四川盆地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带,因有邛崃山脉与大雪山脉相夹,暖湿气流在此有所迟滞,故雨量也更为充沛,沿途时可见到高山上翠色之中悬挂着条条清澈的溪流。车开在路上,总可见到蜿蜒的山溪顺着下行的沟壑激烈地翻腾着,发出震耳的喧嚣。车行至一上坡处,忽见另一山坳的小道上筑着一两三米见方的混凝土碑,上书“二郎山茶马古道”几个大字。我们遂下车察看。从前,我仅在电视或书上见过关于茶马古道的描述,现在真真切切地站在这个古道上,自然让人觉得有些新奇。对今人而言,茶马古道无疑有着相当的历史纵深感,不仅仅因其对当年西南经济的发展起过极大的作用,更由于传说于这条古道上的故事实在太多。
这条长达4000余公里、有着1300余年历史的古道,神秘而遥远,时光的流逝,使之渐渐淡去了记忆的痕迹,唯有这崎岖的羊肠山道依然在絮叨着岁月的沧桑。我们是匆匆的过客,只能在此驻足眺望,面对着延绵的远山空发一番感慨。在岔口旁稍作停留,我们四个人匆匆照了张合影,旋即起身赶路。
回到车上,许兄道:“怎么样?我们来徒步走一走茶马古道如何?”这种方式的旅行当然是我所向往的。我当即表示赞成,但随即一想,又觉得这似乎不太现实,这条马帮之路的许多地方现已中断,路途艰险且又缺少相应的服务保障设施,想走全程是不可能的。我说:“如果现年纪还轻,我或许还有这冲动,而今到了这个年龄段,显然已过了做这种梦的时候了。”当然,若仅是徒步某一段,哪怕只有几天,找找感觉,领略一下沿途的风情倒是挺好。
我们这代人,想想也怪可怜,年轻时无闲也无钱,现在快退休了,总算有了闲,钱嘛,虽不多,但也够用了,却已失去了最佳的生命时段。是呀!人生是如此的短暂,梦还做着呢,人却已不知不觉地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