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艺术
Art
Chapter 1
七个被误解的词
作为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影视写作专业的主席，我具有要求一批批学生购买影视编剧写作书籍的权威。各出版社会把每一本相关的书都寄给我，有些书的内容其实只是略微涉及此专业，这都不足为奇。这些书现在还以每星期两本的速度被源源不断地送到我的办公室。其中有些不错，有些则不好；有些极其认真严肃又高傲自大，而另一些则随意轻松甚至散漫。但是，所有这些书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词汇表。
绝大部分书总是塞满了摄制影片的技术性用语，如：角度、镜头、摄影机运动、剪辑效果等，而这些恰是我奉劝影视作家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
电影剧本应该使用清晰和日常的语言。具有天才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当然绝不是坏事，但一位作家首先必须懂语言，而且需要非常好地掌握语言，因为语言是可以把作者脑子里的故事转变为电影剧本的唯一工具。特别重要的是，词汇选择的精确性。
为此，我提出七个被普遍曲解的词语。在当今时代，这些词已经被赋予了新的含义，但是在这里我要辩论，让它们回归原本的定义。这些词的流行含义容易造成势利看法，对艺术是一种危险，尤其是对电影和电视这种公共大众艺术，极具破坏性。
娱乐Entertainment
年复一年，每当新的007邦德电影开始发行，制片人艾伯特·R．布洛柯里都会在接受报纸采访时向那些评论家表示，他完全明白他的007电影不是《麦克白》，而只是娱乐。
难道他没有看过《麦克白》吗？难道他不知道《麦克白》是多么富有娱乐性吗？他不知道那里面有女巫、悬疑和特效（“我眼前看到的是一把匕首吗？”），还有谋杀、伤害、欲望、贪婪、阴谋、剑斗、流血、复仇和恐惧吗？
学者和评论家们肯定会说，《麦克白》有比这些表面上的紧张更丰富的内容。他们说得没错。透过表面冲突，此剧对人性的某些侧面做了深刻的剖析。
然而，娱乐和艺术并不相互排斥。与此相反，它们紧密相关，如影随形。任何艺术家——尤其是电影或电视剧作家——都不必因为给一大群观众提供了娱乐而感到歉疚。
长久以来，“娱乐”一词笼罩着贬义色彩，它暗示的内涵是短暂、肤浅、琐碎、无足轻重，这是不应该的。但要了解这个词的真实含义，作家最好的方法是去查阅一本有价值的词典。
在英语领域，没有哪部词典比《牛津英语词典》更有价值。在这部词典里，“娱乐”享有可敬的、庄重的传统。娱乐是占有，是抱持，是沉浸于思考，就像它在短语“entertain a notion（抱持一种见解）”中的意思。它不是指一个人在脸上画油彩，然后跳踢踏舞，以“娱乐”某种观点；而是在脑海中玩味它，掂量它的分量，查看它，权衡它，赋予它价值并进行深思。
“娱乐”的词根来源于“缠绕”（interwine）。它有两种特别的缠绕方式：第一种是将所有元素——情节、人物、对话、动作、场景，和所有其他——编织成整体，使之成为一件作品；第二种是将电影与观众连接。最理想的是，任何艺术形式的观众都能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创作的一个部分。
把娱乐仅仅说成是使观众欢愉，是不公平的。一部电影毫无疑问需要获得比那更多的东西，但是，如果它不能首先让观众享受，更多的东西便无从谈起。
商业Commercial
商业的（commercial）一词当然从商业（commerce）衍生出来。体面、敏感、天才的、具有灵感的艺术家对庸俗的商业就像对恋童癖一样，避之唯恐不及。毕竟，商业是卑贱的行当。上流社会的家庭和客栈在胡同后面、房子后边、楼梯下面为商人留有单独的出入口，不是没有原因。
有自尊的作家难道不应该超脱于做买卖的种种束缚吗？否则他怎么另辟蹊径，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并最终与观众分享？我们怎么会把高贵的艺术和肮脏的吸金术连在一起？
再一次建议，去查查词典。
商业，尽管它有最常见的定义，但不仅意味着交换。像“娱乐”一样，这个词具有令人尊敬的历史。商业的第一个意思是“物质上的沟通”，这本身就并没有对电影做贬低的描述。更有意义的是，商业使人想到“与神灵、精神、激情、思想的交流”。商业表达了“交流、传播”，尤其是关于“人生事务”。它表达了人与人之间自然产物或者艺术产物的交流。
人们可以到无比遥远的地方去寻找艺术完整性更为崇高和高尚的定义。毫无疑问，仅是商业上的成功并不能成就一部电影的不朽。但反过来，商业上的重大成功并不表明它毫无价值。与此同时，晦涩和没有名气也不保证电影具有价值。
奥逊·威尔斯说：“诗人需要一支笔，画家需要一把刷子，而电影制作者需要一支军队。”军队需要钱的支撑。影视中的商业体现了一种沟通表达的重要机制，它碰巧是昂贵的。
因此，“商业”这个词的卑微声誉来得实在毫无道理。如果作家太自负，不肯在低下和肮脏的商业战壕里施展身手，那是他的权利，但是我会强烈建议他不要在影视界谋生。
偷窥狂Voyeurism
影评人无情地抨击某些电影为偷窥狂，但是，准确地说，如果电影不偷窥还成其为电影吗？观众隐藏在电影院的黑暗里，透过银幕窥视陌生人的生活和隐私。他们翻找片中角色的东西，审视他们的行动，偷听他们的对话。
我们知道这比真的躲在小巷里偷窥别人家窗户里发生的事情要好，所以雇佣电影制作人去为我们偷窥。如果一部影片表现得像无耻下流的偷窥狂，那只说明制作者手艺太差。谴责电影偷窥就跟谴责水湿润是一样——毫无道理的。
编造Contrivance
电影工业是人类历史上最无中生有的工业，纯属编造。
还有什么能比电影操纵、编排、策划、安置得更多呢？作为观众，我们看到的场景由连续交叉衔接的影像镜头、逼真的同期对话组成，尽管我们感觉自然真实，可那些不同片段其实都是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拍摄的。
编造，如同所有工艺，都不应该被看出编造的痕迹。技巧高超的剧本全是虚假编造，但它们天衣无缝。这个概念将在本书的很多章节里论述；但在这里，我要先简短阐明，如果你不能忍受夸张杜撰的外观，不屑于幻想和设计技巧，那你就绝对别涉足影视写作行业，因为它的编造程度比所有艺术加起来还要严重。
搜刮Exploitation
如果你特别高傲地表示永远不会做类似搜刮（exploitation）这种低级的事情，那么，当影视编剧就是选错了行业。
事实上，不仅电影，所有艺术都必须搜刮。搜刮的意思就是实现效益最大化，去攫取最精华、最丰富的资源，以实现最高心声的表达。如果不搜刮各种素材，好的剧本很难创作出来，因为剧本写作基本上是一项赤手空拳的事业。作者在寻求实现最佳效果时，要敢于搜刮利用各种资源。
好莱坞Hollywood
好莱坞（Hollywood）是指南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的专业影视圈，它不仅保持着世界电影的中心地位，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甚。这是因为它比别处拥有更多的阳光吗？洛杉矶并没有垄断阳光。是因为它的历史传统吗？电影业至今也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媒介，并无多少传统可言。是因为这里有很多技术高超的电影艺术工匠吗？有可能。
即使大多数好莱坞电影很失败，即使这里生产了很多肤浅和虚荣的影片，但这种情况在书籍、诗歌、音乐、绘画中也同样存在。如果你一听人提到好莱坞就嗤之以鼻，露出不屑的表情，如果你不能忍受浮华，不喜欢鲜艳、明亮、火爆、引人注意的场面，不喜欢干脆、刺激的对话，不喜欢夸张、粗俗的动作，不喜欢绚丽、招摇的效果，那么，想进入大众艺术界发展的你，可能是在人生道路的某个路口转错了方向。
观众Audience
“观众”是这里面最难捉摸的词了，它需要专门用一个章节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