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史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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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自洒满阳光的环礁湖而来(7)

大祭司不希望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当着手下人的面,他不想成为犯上作乱的始作俑者,于是他含糊其词地说:“奥罗已经选出了继任者。”

“谁?”老人追问道。

“奥罗已经选中了特哈妮的父亲,伟大的头领塔泰。”

这个决定非常让人震撼,祭司们惊得呆若木鸡,继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波拉波拉岛岛民,而这个计划无异于将他们的岛屿拱手送给哈瓦克岛的统治者。以往,除非是通过围困、战争或者诡计,否则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大祭司清楚,这消息一旦放出必然会受到诘问,于是他没等任何人开口便补充道:“是奥罗选择了塔泰。”

提到了奥罗,祭司们便不敢多言,毕竟他们刚刚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这位天神。于是大祭司继续说,“正是因为这个,塔泰才鼓动他的女儿特哈妮嫁给特罗罗为妻。他会带着最得力的干将移居波拉波拉岛,而面对哈瓦克岛上的男人,波拉波拉岛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不堪一击。一旦当上波拉波拉岛的国王,塔泰就会离开他的妻子们,跟我们的女人结婚。到那时,奥罗将成为至高无上的天神。”大祭司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他没透露自己到时候想要迁到哈瓦克岛那雄伟的神庙里任职的希望。届时,他会将辅佐大业的追随者中最忠心的波拉波拉岛人都带在身边。

二十七名侥幸逃生的船员现在正一头雾水。出发时,他们有三十名船员,在奥罗的神威下,已经死去了十分之一。他们无计可施,与头领一样困惑不解。然而在特罗罗与特哈妮共度良宵这件事上,他们与大祭司的猜测相反,心中更多的是欣慰而非困扰,因为马图曾传口信给他们,说特罗罗必须活着回到波拉波拉岛。他们怀疑塔马图阿国王已经对复仇计划胸有成竹,要是自己也能尽一份力就更好了。原始的复仇欲望早已迷住了他们的双眼。

全体船员有着一种共同的情绪。那天晚上,当小船即将驶进波拉波拉岛的环礁湖时,夕阳西斜,在这座神奇的岛屿上投射出灿烂的金色光辉。面对此情此景,无论是谁,无论他正谋划着怎样的行动,都凭本能知道了一点:“波拉波拉岛如此美丽。这是天神们特别眷顾过的岛屿。”

旅途即将结束,此时的波拉波拉岛,山谷中暮色降临,海鸟纷纷归巢,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爬上山峰,直至山顶。黑夜喊着:“不要走!不要走!白天,不要离去,直到我抵达海岸!”听到环礁湖里面孩子们嬉戏的声音,家的回响,而暗礁之外却是海浪轰鸣——此时此刻。你若身处波拉波拉岛,定能了解什么是美。

此刻,塔马图阿国王的心情比其他人更加沉重。他领着弟弟走进王宫,命他坐在露兜树垫子上。国王小心翼翼地放低门帘,有了这层保护帘隔开探子们之后,国王面朝着特罗罗坐了下来。他压低声音,抛出一句惊人之语:“我已做出决定,我们必须离开波拉波拉岛。”

特罗罗呆住了。他从未考虑过逃走。他尚未意识到兄弟俩的小命已经捏在人家手心里,毫无逃生的可能了。

“我们为什么要走?”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此处已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力。”

“我们可以反抗!我们可以杀掉……”

“反抗谁?反抗人民?反抗其他的岛屿?”

“我们可以……”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特罗罗。”

“但我们能去哪里呢?”

“去北方。”

特罗罗很难理解这句简单的话。哥哥的建议在他的脑子里来回乱窜,此时的他只会一遍遍念叨这些吓人的字眼。“去北方?”他想起早在几个世纪之前曾有过几只前往北方的独木舟,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独木舟无一艘成功返航。然而,有一首古老而神秘的歌谣却指引着人们航向一座遥远的岛屿,就在“七目星座”的注视之下。“七目星座”是一个神圣的星座,每升起一次,新年便随之开始。有些人解读这首歌谣的含义,认为至少有一艘传奇的独木舟曾成功返航过。歌谣中的唱词在特罗罗的脑海里浮现:

航向“七目星座”,

那神圣之眼守卫着的土地。

“去北方”这几个字一出口,特罗罗立刻感到愤恨不已,他仿佛看到自己正仓皇逃离波拉波拉岛。

“我们为什么要走?”他怒气冲冲地问道。

“不要用空洞的语言来逃避现实,特罗罗。”国王不耐烦地厉声说道,“你曾航行到努库希瓦岛上,关于去北方的那些独木舟,你可曾听到过确切的信息?”

“没有。”

“我知道一首古老的海上歌谣。”

“没人能确定这首歌谣来自何方。”

“歌谣怎么说?”

“如果我记的没错的话,说的是一直航行,直到你进入‘七目星座’注视下的陆地。”

“要航行多少天?”

“有人说三十天,有人说五十天。”

“特罗罗,如果我们趁着下一次大风暴送来西风的时候离开,我们的独木船上可以带多少人?”

“他们会让我们开走‘守候西风’号吗?”

“如果他们不让,我们就反抗。”

“太好了!”特罗罗回应道,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具体的行动。

“多少人?”塔马图阿追问道。

“大约六十人。”

“还有所有的装备?”

“得带上所有的东西。”

“还得给我们的神建一座神庙?”

“是的。”

兄弟俩面对面坐在草垫上,相互之间隔着一条胳膊的距离说着悄悄话。最后,塔马图阿问道:“谁跟我们一起走?”

特罗罗一口气说出很多战士的名字:“希罗、马图、帕……”

“我们不用打仗。”塔马图阿提醒他,“我们要到北方去,永远不回来。”

房间里一片死寂,“永远”这个词吓坏了特罗罗。

“永远离开波拉波拉岛?”他跳起来喊道,“我们今晚就去杀掉大祭司!”

塔马图阿抓住弟弟的腿,让他坐回草垫上:“我们要远征,不是复仇。”

然而特罗罗喊道:“在神圣集会上,我和手下本来已经准备好,只要有人敢动你,我们就会对抗所有岛屿,塔马图阿。我们本可以让那座神庙尸横遍地。我们现在仍然坚持这个计划。”

塔马图阿微笑着说:“但是大祭司比你聪明,不是吗?”

特罗罗紧扣手指,喃喃道:“怎么会?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

“奥罗胜利了。”国王悲伤地说,“我们最好带上自己的神远走高飞。”

特罗罗怒吼道:“离开哈瓦克岛的前一夜我们就应该采取行动。他们永远不可能扑灭我们心中的怒火。”

“波拉波拉岛上有没有谁知道北方的航向?”

“我们的叔父,图普那,就是他教会了我航海。”

“他忠于奥罗吗?”塔马图阿问道。

“是的,但是我认为他也忠于你。”

“不可能。”塔马图阿反对道。

“对于图普那这样充满智慧的老人来说,很多事情都有可能。”特罗罗笑道,“你想要我去叫他吗?”

“等等。他不是正跟其他人一起开会吗?”

“他们不会注意到他。”特罗罗解释说,“他们怀疑他忠于你。”

“远征的路这么长,我们不能不带上一位祭司。”塔马图阿沉痛地说,“在海上孤单地航行五十天……”

“我也认为应该带一位祭司同行。”特罗罗赞同道,“否则谁来解读那些卦象?”他差了一位信使去请老图普那。

这段时间里,兄弟两人又坐回去,从头商量了一遍。

“我们能备齐所有的必需品吗?”国王问道。

“我们可以拿上长矛和头盔……”

“弟弟!”塔马图阿不耐烦地喝道,“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我们出去,不是为了探险。我的意思是,你能拿到要种的面包树苗吗?还有椰树种子,还有要下崽的母猪?再带上几只供食用的狗。我们需要一枚鱼钩,还有两千段辫绳。你能弄齐这些东西吗?”

“我去弄。”特罗罗说。

“现在,想想我们得带着哪些人一块儿走。”

特罗罗又将一长串名字脱口而出,国王打断了他:“你去找一个会做刀具的人,一个会剥露兜树皮的人,一个使鱼叉的好手。”

“那,如果我们带上六十人的话,就容易了……”

“我一直在盘算船上的空间。”塔马图阿回答道,“我们只能带三十七个男人,六个奴隶和十五个女人。”

“女人。”特罗罗倒抽了一口气。

“假设北方的土地上什么也没有。”塔马图阿沉思着说,“假设那里没有女人,我们就得看着朋友们的双脚踏上死亡的彩虹,一个接一个。他们永远不能安心离开人世。没有女人就没有孩子。”

“你会带上一个妻子吗?”特罗罗问道。

“现在的妻子一个也不带,”国王回答说,“我带上纳塔布,这样我们就会有贵族的后代。”

“我带上玛拉玛。”

国王犹豫了一下,握住弟弟的双手:“玛拉玛不能去。”他沉痛地说,“我们只能带能生孩子的女人。”

“不带玛拉玛的话,我也不想去了。”弟弟说,“她是我的智慧。”

“我很遗憾,弟弟。”国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只带能生孩子的女人。”

“那我也不去了。”特罗罗断然答道。

“我需要你,”国王回答,“你难道没认识几个可带的年轻姑娘吗?”特罗罗还没来得及回答,帘子突然往左右一分,叔父走进了王宫。年近七旬的老图普那满头银发,长须飘飘。三十三岁的国王已经是波拉波拉岛的长者,因此,图普那老人的高龄简直不可思议,他说的话自然有种非同寻常的权威感。

“我来看看我兄弟的儿子们。”他严肃地说道,挨着兄弟俩坐在垫子上,“我来看看我自己的孩子们。”

国王仔细端详了老人一番,用低低的声音说道:“叔父,我们把全部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了。”

图普那低沉的嗓音饱含着沧桑和智慧:“你们打算离开波拉波拉岛,想让我也加入。”

兄弟俩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四下里看看,唯恐周围有密探。老人却叫他们放心:“祭司们全都知道你们要远走高飞,”他慈祥地说道,“我们刚才正在讨论这件事。”

“可一个小时之前,我们进来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这样做呢。”特罗罗争辩。

“这是唯一合理的做法。”图普那指出。

“你会跟我们一起吗?”塔马图阿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的。我告诉祭司们,虽然我忠于奥罗,然而我不能让家人在无法跟神交谈的情况下离开岛屿。”

“没有您陪着,我们走不了。”特罗罗说。

“他们会让我们带走‘守候西风’号吗?”国王问道。

“是的。”老人回答道,“我特意请求他们允许,年轻时我曾为建造这艘独木舟出过力,为它挑选出圣洁的木料。我十分乐意让它成为我的坟墓。”

“你的坟墓?”特罗罗问道,“我还想登上陆地呢。不管什么地方,总会有陆地的!”

“乘坐独木舟出发的,谁不希望踏上陆地!”老人大笑起来,“可那么多人离开了,没有一个返回。”

“特罗罗刚刚告诉我说,你知道航向,”国王争辩,“肯定有人回来过。”

“我的确知道航向。”老祭司坦承,“但这些航向是从哪里来的呢?会不会是编造出来的呢?他们只告诉我们向着‘七目星座’的方向航行。所有人都梦想在某个地方一定有片更好的土地,也许那首歌谣说的只是梦想罢了。”

“这么说来,我们其实一无所知?”塔马图阿插嘴道。

“一无所知。”图普那回答,但他马上又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有一件事情我们确实知道——走出去比待在这里强。”

大家都没有说话。突然,特罗罗冒出一句,把国王吓了一跳:“你们是否同意我们带上自己的天神,泰恩和塔阿若阿?”

“同意。”老人说。

“听到这个真高兴。”特罗罗说,“一个人径直冲向大海尽头……当真要踏上这样的航行……”

他顿住了,然而图普那替他说了下去。老人用深沉的、先知一般的声调说:“我们去的地方有人类吗?谁也不知道。有美丽的女人吗?谁也不知道。能找到椰子、芋头、面包果和肥猪吗?谁也不知道。甚至我们能安全靠岸吗?你们的父亲是我的兄弟,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亲儿子。我们只知道,倘若听凭神明指引,即便在浩瀚的海洋中粉身碎骨,我们的死亡也定然不会被埋没。”

“我们还知道另一件事,”国王补充道,“如果我们继续待在这里,就会慢慢地、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全族老少、亲朋好友都会被当作人祭,无一幸免。奥罗有权这样做,他的胜利已成定局。”

“我可以把这句话说给大祭司听吗?这样我们将离开得更加容易。”

塔马图阿国王已经彻底承认自己的落败,他谦卑地答道:“你可以告诉他。”

就在这时,从海滩上传来了一阵响声,三个密谋者不由得浑身一激灵,三个大男人马上变成了孩童——他们在本质上其实也与孩童无异——他们一听见这振奋人心的信号,纷纷惊喜地瞪大眼睛,扔掉了身上戴着的所有象征地位的勋章绶带,跑向王宫门口,向着黑夜中的满天星斗望去,心里头涌起一股狂喜之感,那快活得微微颤抖的感觉唤醒了记忆中熟悉的童年回忆。

正是午夜时分,此时的波拉波拉岛上,没有国王和祭司,人人都是同样的身份。他们沿着浪头聚集、敲着手鼓、吹着鼻笛,开始通宵达旦的狂欢。他们不用再为神圣集会担忧,只消沉浸于孩童般的狂欢兴奋之中。塔马图阿、图普那、特罗罗,这三个普通的岛民,正急切地奔向海滩。与此同时,一位声音粗哑的老妇人大叫:“给你们瞧瞧,那了不起的舵手希罗是怎么给独木舟掌舵的!”话音刚落,她便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谁也看不出她是个没牙的老妇人。她像小丑一般,模仿着年轻的希罗驾驶独木舟的动作。她比画着掌舵的动作,一会儿探头瞭望海洋,一会儿又腆着肚皮来回走动。然而,她手里摆弄的可不是什么独木舟的舵柄,而是一根安在独木舟上的假阳具,独木舟则由另一个老妇人扮演。模仿完掌舵后,那老妇人尖着嗓子叫道:“他很聪明啊,希罗!”

人群发出鼓噪声。岛民们看到,特罗罗也在为这场故意丑化的模仿而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