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野七生作品:文艺复兴的故事(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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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修士萨伏那罗拉

话说28年以后,即1520年,马基雅维利受佛罗伦萨政府之邀撰写《佛罗伦萨史》,甚至还正式签订了合同。枢机主教朱利奥·德·美第奇做了政府的工作,政府向马基雅维利发出了工作邀请。

朱利奥是在“帕齐阴谋”中被杀的朱利亚诺的私生子。朱利亚诺遇刺时还是单身,哥哥洛伦佐知道他有一个刚出生的儿子后便收养了这个婴儿,把他作为美第奇家族的一员来抚养。不论是血缘关系,还是成长环境,朱利奥完全是美第奇家族的人,他与时任罗马教皇的洛伦佐二公子乔凡尼是堂兄弟关系。

这意味着,当时美第奇家族两个最重要的人物——教皇利奥十世和枢机主教朱利奥希望马基雅维利来撰写佛罗伦萨的历史。当时,一度被赶走的美第奇家族已经东山再起,尽管佛罗伦萨不是正式的君主国家,佛罗伦萨的政治实权却掌握在枢机主教朱利奥手中。美第奇家族希望要的是一部绕不开美第奇的佛罗伦萨史,而当时的马基雅维利也还没有完全放弃依靠美第奇的认可而官复原职的希望。

到这一步条件已很“不利”。出于最普通的考虑,处在如此境地的马基雅维利已难以做到客观记述。实际上,的确也有不少历史研究专家认为,正因如此,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史》中把美第奇家族描绘得如此高大。

不过,说这话的人不懂得作家的心理,也不懂得写作需要怎样的气概来支撑。何况在那个时代,书籍尚不能印刷,要靠手抄本传阅,难有众多的读者。马基雅维利生前亲眼见到自己作品印刷本的只有《论李维》一种而已。就连在他生前就已经获得很高评价的《君主论》,也是在他死后5年才有印刷本。这意味着读者的数量有限。既然读者为有限的少数人,他们当然知道事情的经过。有哪位作家会去写可能成为读者笑柄的东西呢?

然而,对当时的马基雅维利而言,把美第奇家族这样强有力的赞助人推向敌人一边,也肯定是名副其实的愚蠢之举。既不能成为人们的笑柄,又不能做出愚蠢之举,这需要用点智慧。马基雅维利的“智慧”就是以“豪华者”洛伦佐之死来结束自己受命撰写的《佛罗伦萨史》。

洛伦佐于1492年去世,马基雅维利于1520年撰写《佛罗伦萨史》。其间28年的前5年马基雅维利还没有担任公职,这前5年开始于马基雅维利23岁之时,睁着眼睛出生的人不会什么也没有看到的。

接下来的15年间,马基雅维利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正义旗手的左右臂,能够接触到最高机密,由他来撰写这本书最为合适。然而,他只写到洛伦佐去世便撂笔了,这不是智慧又是什么?

如果书写到洛伦佐死后再往下写,作者就不能不批评美第奇家族了。尽管利奥十世是位令人愉快的人,但把洛伦佐死后美第奇家族的人往好里写会引人窃笑。我甚至想,他们的血液中莫非混进了非佛罗伦萨人的血液?如果照直去写,就不能不伤美第奇家族的心。

书真要写得既不会成为笑柄,又不至于做出愚蠢之举,马基雅维利就得设法照顾好两头,因此马基雅维利以洛伦佐之死终结了《佛罗伦萨史》。他这样做是基于下面的事实:自那年以后,佛罗伦萨丧失了对意大利局势的主导权,佛罗伦萨的辉煌随洛伦佐一道失去了。

父亲去世那年,皮耶罗·德·美第奇21岁,弟弟乔凡尼虽然才16岁,却已成为枢机主教。老三朱利亚诺只有14岁。父亲洛伦佐是在20岁那年担当大任的。如果皮耶罗能够全部继承享有伟大尊称的父亲的遗产,我们还不能说他运气不好,可惜他缺乏力量。我甚至感到,给他起“不幸者”(Sforutunato)这个外号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安慰。

皮耶罗在真正意义上的不幸是继承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机制,这个机制在洛伦佐时代靠他个人的个性才能发挥功能。虽然如此,皮耶罗还是开始做了一些连他父亲都不曾做过的事情。

美第奇宫变成了市政厅。皮耶罗因为年轻而未被允许担任共和国政府要职,他便把市政厅搬到了可以允许自己处理政务的地方。就连美第奇派的佛罗伦萨人都对这一做法投来了怀疑的眼光。在那些显贵市民中间,有些人掩饰不住不快的心情,其中就有洛伦佐的姐夫、皮耶罗的姑父贝尔纳多·鲁切拉,还有洛伦佐的表兄弟保罗·安东尼奥·索德里尼。年轻的皮耶罗也许认为危险迫近了。像皮耶罗这号人,不安会迅速导致动摇。于是,美第奇家族的年轻掌门人动摇了,他连连犯错。

1492年4月8日,洛伦佐·德·美第奇去世。

同年7月25日,与美第奇关系最好的教皇英诺森八世去世。

8月11日,波吉亚家族出身的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教皇亚历山大六世(Pope Alexander VI,1431—1503),1492—1503年在位,本名罗德里戈·波吉亚(Roderick Llancoi i de Borja)。即位。

这一时期,在意大利五强国之一的米兰公国,前代公爵卡莱亚佐的弟弟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登上了历史舞台,他因面色黢黑得了个“摩尔人”的外号。1476年,卡莱亚佐被暗杀,9岁的吉安·卡莱亚佐继位。此后“摩尔人”便以摄政地位开始统治米兰公国。史家一致认为,斯福尔扎有着过人的能力。莱昂纳多·达·芬奇离开佛罗伦萨以后,斯福尔扎成为他的赞助人,这使得斯福尔扎的名声大振。

斯福尔扎并不满足于摄政的地位,他想正式做米兰公国主人的野心正在膨胀。洛伦佐之死对他来说不啻是一个绝好的机会。1492年这一年,斯福尔扎一直以体弱多病的理由不允许其参与国政的吉安·卡莱亚佐公爵也已经23岁,“摩尔人”41岁。

不过,排挤公爵而由自己取而代之的阴谋要想成功并不容易。首先,那不勒斯王国就不会同意,因为年轻公爵的妻子是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一世的女儿。如果洛伦佐在世,他也一定会阻止这件事,因为这样做会破坏意大利内部的势力平衡,造成外国入侵的口实。然而,洛伦佐已然不复存在,“摩尔人”的障碍就只剩下了那不勒斯国王。

其次,查理八世查理八世(Charles VIII l’Affable,1470—1498),1483—1498年在位,是法国瓦卢瓦王朝嫡系的最后一位国王。于1483年坐上了法国国王的王位。他13岁登上王位,到1492年也只有22岁。他身体孱弱,几近残疾,但却是完成了国内统一、拥有最强军事实力的法兰西的国王。这位国王还是十字军运动的热心支持者。他还坚信,如果往上追溯到安茹家族,那不勒斯国王的王位也属于自己。

最后还出现了枢机主教朱利亚诺·德拉·罗韦尔。他是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侄子,虽说是仗着教皇做了枢机主教,但才能不凡,后来竟成为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尤利乌斯二世(Pope Julius II,又译儒略二世,1443—1513),1503—1513年在位。。为在教皇选举中胜出,他曾与波吉亚展开激烈的斗争,结果一败涂地。1492年他刚刚败选,满脑子只想着如何逼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退位。

转年到了1493年,“摩尔人”开始了露骨的行动。他把自己的侄女同时也是公爵妹妹的比安卡嫁给了德意志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里安一世马克西米里安一世(Maximilian I,1459—1519),1486—1519年在位,1508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授予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称号。,并送上了40万达克特的嫁妆,数额之巨前所未闻。这位死了皇后的独身皇帝可是有名的见钱眼开之人。

威尼斯共和国是意大利最强的国家,“摩尔人”用巩固米兰与威尼斯同盟的方法去接近威尼斯。他阻止了德皇南下,确保了威尼斯的边境安全。当时,威尼斯在东地中海对土耳其不得不处于守势,因此,能够保障它在意大利的边境安全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收获。

“摩尔人”还对佛罗伦萨采取了对策。他派出了使节,请求皮耶罗·德·美第奇在米兰与那不勒斯对立时站在自己一方,但皮耶罗态度犹豫。

教廷这时刚刚迎来了新教皇,“摩尔人”便放手让赞成他实现野心的弟弟、枢机主教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去应对。因为阿斯卡尼奥在波吉亚当选教皇的斗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摩尔人”确信他对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具有影响力。

1493年在“摩尔人”发动攻势和那不勒斯国王暗中拼死抵抗之中过去了。进入1494年后,形势急转直下。1月25日,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一世去世。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立即主张自己对那不勒斯王位的继承权。

4月18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驳回了查理八世的主张,批准先王的嫡子阿方索继承那不勒斯王位。

教皇的这一决定不仅激怒了法国国王查理八世,也引起了法兰西派枢机主教们的不满和反对。这一派的首领是枢机主教朱利亚诺·德拉·罗韦尔。教皇决定后的第6天,这位枢机主教逃离罗马,出走法兰西,投靠了法国国王。

1494年8月,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率领9万人的军队,离开格勒诺布尔,翻越阿尔卑斯山。他同时向意大利各国遍派使节,要求各国为法国军队提供通行自由和必要的物资。

9月,法国军队通过都灵,进入阿斯蒂城,受到“摩尔人”夫妇的迎接。查理八世与朱利亚诺·德拉·罗韦尔并辔同行。

10月,法军进入米兰公国第二大城市帕维亚。6天后,米兰公爵吉安·卡莱亚佐去世。他死后8天,“摩尔人”正式即位,成为新的米兰公爵。

下面,让我们以现场证人的证言为主线试着描述一下佛罗伦萨的形势。这里我们使用了卢卡·兰杜奇的日记。这个人当时50多岁,在佛罗伦萨街上拥有一家经营香料的商店,他的话最能反映市井小民的观点。但他只是一个商人,没有什么教养,他的记述毕竟有一定的局限性,有的地方仅靠翻译难以理解,我只能用我的笔做些改写:

1494年10月26日,皮耶罗·德·美第奇也没有跟显贵们商量一下就离开了佛罗伦萨。他是为了去见南下比萨途中的法国国王。见到法国国王以后,皮耶罗请求他不要加害于佛罗伦萨,作为交换,佛罗伦萨向国王的军队投降,并向国王交出佛罗伦萨境内两座城的城门钥匙,提供相当于20万弗罗林的金币作为保证。法国国王当然同意,但佛罗伦萨人并不答应。他们说,没有任何必要去如此屈辱地应对。他们谴责这是皮耶罗的年轻幼稚之举。

10月29日,佛罗伦萨境内的一个城市遭到法国军队的进攻,人们打开城门后,城市被洗劫一空。

11月1日,萨伏那罗拉在佛罗伦萨城里向恐惧的民众布道,他说道:

“这正是上帝降下的宝剑!我的预言应验了!上帝的鞭子就要抽下来了。上帝在亲自引领着那支军队。这正是上帝降下的愤怒的考验!

“啊!佛罗伦萨哟!罗马哟!意大利哟!歌舞升平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就要泪流成河。我的子民啊,你们忏悔吧,洗心革面吧!上帝就要来到你们面前!主耶稣啊!为了我们的罪孽,为了赐予我们的爱而献身的主啊!饶恕他们吧,佛罗伦萨的子民将努力去做你的羔羊,饶恕他们吧!”

修士萨伏那罗拉

弗拉·巴托洛梅奥画 圣马可美术馆(佛罗伦萨)©The Bridgeman Art Library

11月4日,市政厅向市民发出命令,法国兵将前来为驻扎选房,届时要让他们进房查看。命令还说,不许把家中的东西搬走,要让他们看到现在的样子。市民对此极端不满,谁都说这是过分害怕法军的表现。

11月5日,法国国王的家臣造访佛罗伦萨,寻访市内的房屋,在选中的房屋门上用白垩做上记号。选中用于驻扎的房屋何止几百间,数量竟至数千间之多。法兰西人在他们认为合适的房屋前只需说一句话:“把门打开!”佛罗伦萨人所能做的只是把妇女儿童送往乡下,或是把他们暂时寄放在门上未做记号的人家。

11月6日,由5位显贵人物组成的交涉团前往法兰西王驻跸的比萨,修士萨伏那罗拉担任首席。同一天,法国军队的先头部队到达佛罗伦萨,分散住进先前选好的房屋。

这天半夜刚过,市政厅钟楼的大钟已经响过的谣言一阵风似的传遍全城,市民纷纷涌向市政厅。然而,这是误传。

11月8日,前去见法国国王的皮耶罗·德·美第奇回到了佛罗伦萨。皮耶罗一进美第奇宫就向市民分发点心和大量的葡萄酒,说是与法国国王讲好了有利的媾和条件,要庆祝一下。

11月9日,星期天,晚钟时分,武装起来的市民们开始向市政厅前广场聚集,有人在喊召开平民大会(parlamento)。这时,萨伏那罗拉派的著名人物弗朗切斯科·瓦洛里骑着马走进广场,高喊:“Popolo!Liberta!”(人民!自由!)广场中的人们当即响应。这时,广场上已经聚满了人,人人高呼:“Popolo!Liberta!”

皮耶罗·德·美第奇策马向广场奔来,口中高呼:“Palle!”(美第奇派之意)但跟随他的市民人数并不太多。由于广场已挤满了武装起来的市民,皮耶罗也改变了主意。这时,市政厅发出了命令,其中有一条是对支持皮耶罗·德·美第奇的人处以绞刑。

皮耶罗从弟弟朱利亚诺事先打开的圣加洛城门奔出城去,他的母系亲属奥尔西尼家的武装家丁已经在城门外接应他。可怜的枢机主教没有与哥哥皮耶罗和弟弟朱利亚诺一同逃走,一个人留在了美第奇宫。我亲眼看到这位年轻的枢机主教乔凡尼跪在窗边,双手合十地祈祷。我的心中充满了悲哀。我想,即便有什么事情,那个小伙子也是个好人。但很快他也离开了佛罗伦萨,那里已经没有一位美第奇家的直系亲属了。听说他是化装成一个普通修士逃出城去的。

直到第二天,“Popolo!Liberta!”的呼声依旧响彻佛罗伦萨全城,共和国政府宣布,杀死皮耶罗·德·美第奇者赏金2000弗罗林,杀死枢机主教弟弟者赏金1000弗罗林。

真是的,这一天以及第二天,整个佛罗伦萨笼罩在极度混乱之中。

美第奇被驱逐了,这件事离“豪华者”洛伦佐死后不过两年半的时间。

修士萨伏那罗拉统治了洛伦佐曾经统治过的佛罗伦萨共和国。他们两个人在所有方面都是那么迥异,以至于每个人都不能不问一个为什么。

就在美第奇家族被驱逐的同一天,即11月9日,进入比萨城的法国国王查理八世按会见佛罗伦萨共和国特使的规格接见了萨伏那罗拉。萨伏那罗拉修士对国王说:

基督徒的国王啊,您是上帝亲手创造的。就像我曾经多次预言的那样,上帝让您来惩戒意大利的罪恶,让您来改革那些已经堕落的教会。

不过,国王啊!如果您不是正义之人,不是仁慈之人;如果您不去尊重佛罗伦萨这个城市,不去尊重那里的女人、那里的市民和那里的自由,上帝就会选择其他的人来替代您,就会用恐怖之鞭来消灭您!我作为接受上帝意旨的人正告您这一点。

11月17日,法国国王在以萨伏那罗拉为首的佛罗伦萨市民的欢呼声中进入了佛罗伦萨城。22日,国王在佛罗伦萨向所有基督教徒发出了宣言:

一、我是基督教徒的国王,我发誓,征服那不勒斯之后我将以那里为据点,遂行十字军远征,剿灭异教徒。

二、上帝已将改革教会的大任赋予我,我将迫使业已失去资格的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退位,亲自承担起召开大公会议选举新教皇的义务。

法国国王在佛罗伦萨逗留了十来天。在这期间,与其他城市相比,佛罗伦萨遭受法国大兵的暴行较少。佛罗伦萨市民将这一切归功于萨伏那罗拉,对他愈加信任。

萨伏那罗拉的好处还不止于此。佛罗伦萨还收回了皮耶罗·德·美第奇先前自作主张拱手献给法国国王的两座小城。而且,提供给法国的20万弗罗林资金也只需一次性付12万,余额以年贡1.2万弗罗林的形式支付即可,成为法国国王今后保障佛罗伦萨共和国防卫的“合同款”。人们并不知道这样做占到了什么便宜,但对因“豪华者”洛伦佐之死而丧失了自信的大多数佛罗伦萨人来说,既有萨伏那罗拉的推荐,又能获得法国国王的安全保障,这大概就是难得的好处。佛罗伦萨笼罩在了这位出生在费拉拉、布道如同烈焰一般的修士的影响之下。查理八世在佛罗伦萨逗留期间,下榻在主人已经不知去向的美第奇宫。11月28日,法国国王统领大军离开佛罗伦萨南下。萨伏那罗拉在国王出发前一刻去见了他,再次向他说教,要他完成上帝赋予的使命。

详细叙述法国国王此后的行动将会偏离本书的主线。各位欲知其详请看《文艺复兴的故事006·冷酷的优雅》一书第一部“红衣”的第四章和第五章,这里只做简单的过程回顾,而把叙述集中于佛罗伦萨。

转过年来,即1495年2月,那不勒斯王国向法兰西军队打开了城门,查理八世成功地夺回了安茹家族世世代代所要求的那不勒斯王国。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月,到了3月,教皇提议成立了反法兰西大同盟。法国国王轻而易举地就征服了那不勒斯,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里安、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二世费迪南二世(Fernando II El Catolico,1452—1516),是阿拉贡国王胡安二世(Juan II)之子,被称为阿拉贡的费迪南二世。他是阿拉贡国王(1479—1516年在位)、卡斯蒂利亚国王(1474—1504年在位,称费迪南五世)、西西里国王(1468年起,称费迪南二世)和那不勒斯国王(1504年起,称费迪南三世)。他于1469年与卡斯蒂利亚国王恩里克四世(Enrique IV,de Castilla)的继承人伊莎贝拉(Isabel II Catolica)结婚。1479年继承阿拉贡王位。1474年伊莎贝拉继承卡斯蒂利亚王位后,宣布他为自己的共同在位者。费迪南二世于1492年征服伊比利亚半岛上最后一个伊斯兰国家格拉纳达,结束了西班牙历史上的收复失地运动,并使西班牙各王国及独立领地的王族以家族联盟的形式联合起来,实现了统一,造就了一个强大的西班牙。他建立了国王专制制度,推行亲天主教的政策,建立宗教裁判所,驱逐犹太人,歧视并迫害犹太教徒和穆斯林。1496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宣布他和伊莎贝拉为“天主教国王”,以“天主教徒费迪南”著称。对此气不打一处来。他们和威尼斯共和国,甚至连煽风点火让法军入侵意大利的米兰公爵“摩尔人”都加入了这个同盟,只有萨伏那罗拉统治下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没有参加。

正在南方享受好时光的查理八世再也坐不住了,慌忙在5月离开了那不勒斯。他想走海路返回,但理应提供船只的热那亚没有明确的答复,便只好沿着来路由陆路返回。在罗马,查理八世想与波吉亚教皇敲定一些事,教皇却踪影全无,找不到人。不得已,查理八世只好继续北上,连佛罗伦萨也没打算再做停留。到了佛罗伦萨附近的小镇波吉邦西时,萨伏那罗拉跑来见他,又是一通使命云云的说教。可是受到孤立威胁的查理八世再无心倾听。这时,一路北上,走在前面的法国军队刚刚进入意大利北部,就与以意大利为主体的同盟军打了个照面。

一仗下来同盟军获胜,但同盟军军规混乱,让法军得免大败。尽管如此,法军仍然难以改变局势。查理八世抛下坚持到最后的奥尔良公爵,一溜烟地翻过了阿尔卑斯山。

对意大利而言,这是狂风暴雨的一年,只有“摩尔人”从中渔利,但也产生了另外的效果,让意大利少数有洞察力的人领悟到了时代的变化和战争方式的改变。多年以后,历史学家圭恰迪尼写道:“1494年是一个悲惨时代的开始。”意大利城邦已经习惯于打仗以“质”定胜负,他们几百年来一直在夸耀这种打法的优越性。然而,压倒多数的军事力量让他们醒悟到“量”的威力。可是,能够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切的,即使在当时那个时代也是少数派。

就在法国军队离开佛罗伦萨开始南下的4天以后,即1494年12月2日,在佛罗伦萨市政厅前的领主广场召开了平民大会。佛罗伦萨着手对驱逐了美第奇家族之后的政体进行改革。法国大兵的身影终于消失了,“人民”(popolo)、“自由”(liberta),加上“民主”(democrazzia),这三个词成了佛罗伦萨的口号。在萨伏那罗拉的领导下,佛罗伦萨开始走上了确立民主政体的道路。萨伏那罗拉的“领导”已经不限于在教堂的布道坛上了。不论是在市政厅的大会议厅里,还是在市政厅前的领主广场上,那袭黑色道袍的身影都在激烈地辩论。

那么,佛罗伦萨人脑中的“民主”究竟是什么呢?

首先,“豪华者”洛伦佐统治佛罗伦萨的基础“七十人委员会”被废止了。在萨伏那罗拉的领导下,各阶级各派别在热烈讨论之后达成了一致意见:首先建立一个模仿威尼斯的政体。然而,威尼斯的共和国议会并不是一个建立在民主政体基础上的机构。详情请阅读我的另一本书《文艺复兴的故事004·海都物语——威尼斯1000年》第五章“政治的技术”。威尼斯共和国是寡头政体或曰贵族政体的国家。即使参考威尼斯,最终也是要建立一个符合佛罗伦萨国情的政体,因此各阶级各派别达成了妥协。

在意大利语中,“major”与“grande”在“大”这个意义上是同义词。“议会”在威尼斯称为“Major Consiglio”,而在佛罗伦萨共和国则名之为“Consiglio Grande”。内容与威尼斯相似,但已经同在市政厅前的领主广场上鸣钟集合全体市民召开平民大会风马牛不相及了。要取得议会的议席,在佛罗伦萨也需要具有资格。

这个资格就是,必须是年满29岁的男性佛罗伦萨市民,并且曾经在三大委员会中担任过职务的人,或是家族中祖上有人曾担任过三大委员会委员的人。为了照顾被这一规则排除在外的人和年轻人,每年还允许24位24岁至29岁的男性加入议会。按照这个方式,在当时佛罗伦萨大约7万居民中,有3200人可以取得议会议席。这个“民主”相当谨慎。

所有居民均有参加政治的权利,这样的民主主义思想在当时还未被认可。那个时代,“平民”的定义还只是有资格参与政治的人。这个意义上的平民虽然包括了商人和工匠,但被雇用者即劳动者,即使他是一家的顶梁柱也没有被包括进来,何况女性。不过,这些非平民的人可以在领主广场平民集会的外围席旁听。事实上,在讨论决定大方向的时候,这种外围席位的数量也不在少数。这种方式由于容易受到蛊惑宣传的影响并不完全自由。这是一种无法避免的缺陷,威尼斯很早前便废止了这种平民大会。

在这种3000人的议会上讨论全部议案,其统治效率并不现实。所以,模仿威尼斯的元老院,佛罗伦萨还新设立了“八十人委员会”。这是在洛伦佐时代的“七十人委员会”的基础上增加10人的得意之作吧。“八十人委员会”的工作内容与威尼斯元老院相同,国政的大政方针基本上由这个委员会决定。委员会的决定由议会(“大议会”)批准,平民大会给予支持。这就是1494年形成的佛罗伦萨的“民主政体”。

然而,佛罗伦萨人参考了威尼斯的政体,却没有参考威尼斯人的精神。

威尼斯共和国的政体形成于200年前的13世纪末。当时实行这样的政体时,威尼斯已经经历了阵痛。这一时期,威尼斯集中发生了千年历史上仅有的两起反政府阴谋。威尼斯在度过这一时期以后,便考虑如何巩固自身独特的政体。这时,佛罗伦萨和热那亚尚在探索适合自己的理想政体。

负责威尼斯共和国国政的少数人被称为“贵族”(nobile),他们的特权仅限于负责国政,但随之而来的义务是打仗时要冲在第一线。威尼斯政府统治的基本方针是平等实施法律,公平分配利益,贵族也不例外。在政府的另一项基本方针“败者复活”中,贵族也有堂堂正正参加的权利。我们只能说,在对生存共同体的认知方面,佛罗伦萨与威尼斯是完全不同的。与威尼斯的同行相比,佛罗伦萨的国政担当者完全缺乏这种冷静的认知。他们参考威尼斯只是因为威尼斯成功了200年,所以这只是一种简单模仿。

另外,在威尼斯和佛罗伦萨之间还有一点根本性的不同。威尼斯在建国时就确立了政教分离的做法,而在15世纪末佛罗伦萨却容许了萨伏那罗拉的领导。

这位多明我会的布道僧根本不是在洛伦佐·德·美第奇死后才登上舞台的,在洛伦佐死前两年,他就已经在佛罗伦萨反复宣传他的教旨了。洛伦佐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压制言论,萨伏那罗拉也不忌惮任何人,他不断地谴责洛伦佐所代表的佛罗伦萨人的现世倾向。但在洛伦佐生前,佛罗伦萨人没有动摇过。虽然有人对萨伏那罗拉抱有同感,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政治决策。

佛罗伦萨人丧失了自信,他们丧失了只有在“豪华者”洛伦佐这根支柱支撑下才会有的自信。而200年来威尼斯人却没有依赖个人支柱,他们有自信处置类似洛伦佐死后佛罗伦萨人所面临的危机。佛罗伦萨人需要支柱,否则就只知道内讧,因此他们要么有科西莫或洛伦佐这样的支柱,要么就转而寻求别的支柱。美第奇的子孙所能起的作用只是令他们失望。在萨伏那罗拉“现在的危机是你们过去的罪孽造成的,忏悔吧!紧跟上帝吧!”的说教面前,佛罗伦萨人屈服了。

此外,佛罗伦萨人本来就有一种对理想孜孜以求的性格。正是因为这种性格在艺术方面得到了发挥,才产生了文艺复兴。然而这种性格也容易导致在政治上不厌其烦的探索。萨伏那罗拉宣称要创造耶稣加国王的新政体——政教协调运行的政体。这个说教点燃了佛罗伦萨人心中的理想主义之火。萨伏那罗拉称佛罗伦萨人为“上帝之民”,称佛罗伦萨为“上帝之城”。在有基督附体的国王的国度里,人民平等,僭主可容,没有君主,人们的灵魂得到了平安,拒绝争斗,和平得以维持。

萨伏那罗拉的这些说教,不仅打动了原本宗教心就很深的佛罗伦萨中下层市民,知识分子阶层中也有很多他的仰慕者,如皮科·德拉·米兰多拉、马尔西利奥·费奇诺马尔西利奥·费奇诺(Marsilio Ficino,又译斐奇诺,1433—1499),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神学家、占星家、教育家、翻译家,在美第奇家族的赞助下从事讲学和著述,是佛罗伦萨柏拉图学园的中心人物。他最早将柏拉图的全部著作和其他希腊作家的著作译为拉丁文,对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和欧洲哲学的发展有巨大影响,被誉为文艺复兴时期典型的通才、全才。主要著作有《柏拉图神学》《论爱情》(国内最近有此书译本《论柏拉图式的爱》出版)等。、安吉洛·波利齐亚诺等哲学家和文人,波提切利、年轻的米开朗基罗等这样的艺术家,弗朗切斯科·瓦洛里、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皮耶罗·圭恰迪尼所代表的佛罗伦萨显贵。特别是以前在洛伦佐鞍前马后的那些学者和艺术家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被萨伏那罗拉洗脑。也许是对支柱的依赖度越高,对失去支柱的感受就越深吧。

佛罗伦萨在对外关系方面也陷入了窘境。在萨伏那罗拉领导下,佛罗伦萨选择了亲法兰西的路线,查理八世逃回阿尔卑斯山西面把佛罗伦萨逼入了孤立状态。唯一没有参加反法同盟的国家佛罗伦萨,与参加了同盟的国家教皇国、威尼斯、米兰以及德意志、西班牙的关系自然紧张。佛罗伦萨被敌国包围,连比萨都造反独立了。

佛罗伦萨的经济也陷入了困境。佛罗伦萨的经济基础是金融业和制造业,以前曾经执北欧各国之牛耳。如果现在这些国家也都打入相同的领域,佛罗伦萨就别再指望同以前一样获利。威尼斯曾经面对这种情况,但它早早就开始了经济结构的重组,而佛罗伦萨面对同样情况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因此只能决定性地处于守势。1494年美第奇银行破产,这意味着佛罗伦萨在北欧各国经济霸权的终结。

佛罗伦萨的一切都在衰落,唯有萨伏那罗拉尖锐刺耳的声音在回荡。

我再引用前述卢卡·兰杜奇的日记来谈谈这一时期佛罗伦萨人的心理状态。我在《文艺复兴的故事008·神的代理人》一书的第二部“亚历山大六世与萨伏那罗拉”中也描写了这一时期,那部书中聚焦了两种对立的观点。不过我们在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描写佛罗伦萨,所以这里仅列举《神的代理人》所用四种史料中的一种——兰杜奇的日记。

1495年9月1日。我在圣母百花大教堂聆听了萨伏那罗拉的布道演说。像往常一样,听众超过1.5万人,教堂中热气蒸腾。他站上教坛,大家忘记了暑热,认真听他演讲。他说,四面不靠海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是多么需要出海口比萨啊!然而就在比萨,驻扎着同盟军的军队,驻扎着佛罗伦萨的仇敌威尼斯的大兵。答应把比萨交给佛罗伦萨的不是只有法国国王吗?单单为此,佛罗伦萨就应该贯彻亲法主义。即使现在我们在意大利遭到了孤立,但法国国王为了完成他的事业一定会回到意大利来,结果一定会给佛罗伦萨带来好运。他最后说,无论如何必须保住共和国大议会,这正是驱逐压迫者美第奇家族、建立了人民政府的民众的胜利和骄傲。

他的说法完全正确。我们佛罗伦萨人是自由之民。这时也频频传言法国国王将再次率军前来。佛罗伦萨人必须感谢上帝赐予我们这位过着清贫生活的预言者。

第二年,1496年。

2月7日。今天发生了一件事,一群蒙着头巾的少年满大街流窜,抢跑了路人佩戴的奢侈品。大人们吃惊地交头接耳:“看那些少年修士!”有人看到那群少年冲过拔腿就逃。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赞扬这些“萨伏那罗拉少年”的行为是在“赶走已经堕落的习惯”。据老人说,这座城里还是头一遭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是一个能够生活在好时代的幸运之人。

第三年,即1497年。

2月7日。今天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佛罗伦萨过了一天真正的圣日。上午,男女老少都参加了萨伏那罗拉的弥撒。回家后,大家都按照他的教导,吃了一顿朴素的饭食。下午大伙儿都参加了街上的大游行。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拿着红色的十字架。

游行队伍到达领主广场时,那里已用奢侈品堆起了一座金字塔一样的大山,高度约有30布拉乔奥布拉乔奥( Braccio,复数为braccia),古意大利长度单位,1布拉乔奥约合66或68厘米。(约18米),周长约有120布拉乔奥(约72米)。这山被分成了七层,堆满了狂欢节用的各种各样的奢侈品,不光有狂欢节用的面具和化装用具,还有假发、发髻、梳子和扑克牌等,另外还有异教题材的绘画、雕刻和书籍。在这堆成山的奢侈品周围,堆了很多捆柴薪。这里马上就要进行萨伏那罗拉常说的“烧毁虚荣”。听说有个威尼斯人说想出4万达克特来买走这一切,但大家说这正是堕落的典型,把他赶了回去。

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少年们在凉廊凉廊(Loggia di Lanzi),佛罗伦萨领主广场的一座建筑,建于1376—1382年。凉廊毗邻现在的乌菲兹美术馆,由三跨面向广场的宽拱构成,当时用于集会和公共仪式,现在里面放置着许多雕塑作品。中排好队,开始唱起圣歌。有人发出了信号,金字塔的四个角上起了火。火焰瞬间燃遍了整个金字塔。政府乐队开始奏乐,市政厅钟楼鸣响了大钟。这钟声就像一个信号,全城的教堂都响起了钟声。群众发出欢乐的声音,开始向上帝祈祷,感谢上帝。祈祷声、圣歌声和钟声交汇着,从跪着的人们头上淌过。

这才是上帝的国度。萨伏那罗拉站在烧着的金字塔边祈祷,人们跪着,仰望着他那神圣而庄严的身姿。

5月8日。听说今天反萨伏那罗拉派要在圣斯皮利特修道院布道,我便过去看了看。来听布道的人非常多,使人感到吃惊。大概有5000人吧,基本上全是男人,还有不少年轻人。这些男人以前都藏哪里去了呢?萨伏那罗拉一直在说,我们有很多敌人,佛罗伦萨的改革远未完成,看来这是事实。在圣斯皮利特修道院布道的修士说萨伏那罗拉是疯子,我们都被这个疯子骗了。

第四年,即1498年。

3月27日。今天在圣十字教堂布道的修士弗朗切斯科说,要用“火刑审判”向萨伏那罗拉挑战。他说,萨伏那罗拉经常说自己的话是对的,说自己是真正的预言者,这些都会被上帝所创造的奇迹所证实。他还说:“上帝啊,如果我错了,今天就在这里用雷电烧死我吧。”既然这样,索性让他实际证明一下。

弗朗切斯科修士的挑战是,他和萨伏那罗拉先后从烧得正旺的火中走过,如果萨伏那罗拉没有烧伤,就承认他是预言者,并追随他。

3月28日。公认的萨伏那罗拉大弟子多米尼科修士宣称由自己来接受昨天的挑战。

3月30日。今天两派定下了进行“火刑审判”的代表。方济各会方济各会(Ordo Fratrum Minorum),又称小兄弟会或弗朗西斯派,是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修士着灰色会服,故又称“灰衣教士”,修士间互称小兄弟。1209年由意大利阿西西的方济各得到教皇英诺森三世的批准成立。该会提倡清贫生活,托钵行乞,效忠教皇,反对异端。派出的代表是修士隆迪奈里、多明我会的代表是修士多米尼科。

4月3日。萨伏那罗拉派的皮阿尼奥尼等人闯进市政厅,催逼尽快进行“火刑审判”,跟随而来的男女老少几乎挤满了领主广场。

4月7日。一大清早开始,全城都被卷入了亢奋的漩涡。皮阿尼奥尼胜券在握,希望尽早看到结果。反萨伏那罗拉派的阿拉比阿蒂觉得今天就能看到萨伏那罗拉的毁灭,也很亢奋。人们为了要找到一块好地方,早早地奔向了就要举行“火刑审判”的领主广场。

广场上已经为“火刑审判”搭好了舞台。舞台斜对着市政厅,向广场中央方向凸去。舞台用砖头堆起,高有2.5布拉乔奥(约1.5米),上面用柴薪架起高4布拉乔奥(2.4米)、长50布拉乔奥(约30米)、宽达10布拉乔奥(约6米)的廊道。柴薪上洒满了油,柴束之间到处放着火药。考验的时间定在正午,时间已经迫近。广场上人山人海,再无插足之地。广场周围房屋的窗户也挤满了人。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舞台和群众之间戒备。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的修士们是今天的主角,他们在各自的领袖萨伏那罗拉和弗朗切斯科两位修士的带领下进入广场,然后各就各位。一切准备就绪。眼看着就要点火,一大早就赶到广场等待的群众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什么也没有开始。代表方济各会准备进入火里的隆迪奈里修士,看到多米尼科修士好像要拿着十字架上的基督像进入火里,便开始强烈抗议。依他说,根据天主教教义,圣体是禁止用于个人考验的。基督像是信徒的崇拜对象,用于个人考验是对上帝的亵渎。

这个理由当然正当,大家都认为多米尼科一定会让步。然而他坚决不让步,说如果不拿着基督像就不能搞“火刑审判”。两派代表随即进入市政厅,开始在政府的调解下进行协商。可是他们老也不出来。好不容易出来了,一拨人走向萨伏那罗拉,其他修士走向弗朗切斯科,像是在请示什么,请示完又进了市政厅。这种情况反复多次,没完没了。

群众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响起谴责的声音。他们一大早就赶来,什么也没有吃,到了规定的时间,又等了三个多小时。气氛紧张起来。担任警卫的士兵迅速进行了处置,人们又回到自己原先的地方继续等待。修士们还在市政厅进进出出。快到下午5点的时候,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黄豆大的雨点,顷刻之间,天昏地暗,暴雨倾盆而下。这时,待在凉廊中的几个多明我会的修士站了起来,高呼:“奇迹!奇迹啊!这就是上帝不希望‘火刑审判’的证明!”

我们愤怒了。我们等了好几个小时,结果却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当然要生气。人们的谴责都冲着多明我会去了:“他们一开始就不想接受考验!”“为什么萨伏那罗拉自己不接受考验?要是他不拿基督像直接走进火里,也不会是这个样子!”“胡扯!别拿基督像说事!是自己不想干吧!”

阿拉比阿蒂与皮阿尼奥尼一样愤怒。不,是皮阿尼奥尼反过来向萨伏那罗拉倾泻出了炽烈的怒火。群众开始骚动起来。

广场上的空气马上就要爆炸,政府似乎也发现不妙,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传达了政府的决定:终止“火刑审判”。群众顿时哑然无声。方济各会的修士开始离去,多明我会的修士也唱着圣歌,走向他们的圣马可修道院附属修道院。群众怒从心头起,向修士的队伍奔去。怒吼暴风雨般地朝被修士围在中间的萨伏那罗拉泼去。为了在袭来的群众中保护他们,几乎动用了所有广场上的卫兵才把修士们送回修道院。

但是,人们的怒火没有平息。刚才还对萨伏那罗拉顶礼膜拜的皮阿尼奥尼们大叫:“我们受骗了,上了那个假预言者的当了!”阿拉比阿迪们也大叫起来:“看到了吧,那家伙一开始就在骗人!”两派人都一样愤怒。对预言者萨伏那罗拉的崇敬之心就这样化为乌有。

萨伏那罗拉修士的毁灭何其速也。第二天,他就和两位弟子一起遭到逮捕。群众连续两天涌向领主广场,要求审判他们。时间到了5月下旬,终于开始进行公开审判。卢卡·兰杜奇旁听了审判。

5月20日。市政厅内举行了公开审判。这天是星期天,但人们放弃参加弥撒,都赶来看审判。被押上来的只有萨伏那罗拉一个人。受罗马教皇委任主持审判的洛莫利诺主教命令用绳索把萨伏那罗拉的双手捆起来。在把他高高吊起之前,主教问萨伏那罗拉:“你要在这里承认自己刚才坦白的事情:你明明没有听到上帝的意旨却说听到了,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上帝派来的预言者。这一切都是一派胡言!”

萨伏那罗拉回答说他不认罪,自己就是预言者。主教使了一个眼色,萨伏那罗拉瞬间被高高吊起。我们就座的旁听席上方传来了萨伏那罗拉的呻吟声:

“我认罪,我是罪人。我没有听到上帝的声音。”当天的公开审判到此便结束了。

5月22日。萨伏那罗拉和他的两名弟子被判处死刑。三人均为神职人员,因而天主教会做出了这个判决,罪名是异端罪、分裂罪和背叛神圣罗马教会罪。他们被判处绞刑后再施火刑,执行时间是第二天早晨。领主广场上立刻开始搭建绞刑台。

5月23日。教皇特使和政府高官们并排坐在沿市政厅墙壁搭起的看台上。广场上聚集的群众比“火刑审判”那天还多,现场鸦雀无声。三名修士被从市政厅中押了出来。宣读判决书,三名修士被剥去黑色道袍,只穿着白色道衣,赤着脚,双手反绑。三个人都被用白布蒙上了眼睛。

修士西尔维斯特罗首先被推上临时搭起的木走廊。走道的尽头矗立着圆木,上面横着一根横木,横木上挂着绳索,绳索簌簌落下,套住了修士的头颈,又向上拉去,吊起了修士的身躯。绞索没有套紧,西尔维斯特罗口中数度发出低弱的声音:“主耶稣啊!”但很快就连低弱的声音也听不到了。第二个被推上来的是多米尼科修士,他在被吊起来的时候也大叫了一声:“主耶稣啊!”

萨伏那罗拉最后被吊在了两人的中间。对相信他的人来说,这可是最后机会了。他一定会对信徒们说些什么,一定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话。即使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他也一定会说些赞美上帝荣光的话,说些拿出勇气去过正直美好生活的话,说些教会就要改革的话,说些不相信上帝的人必将毁灭的话。他说什么我们都无所谓,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萨伏那罗拉被吊起来的时候只是在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这让很多的人很是失望,彻底丧失了对他的信仰。

绞刑台下堆着的柴束被点燃,里面安放了火药,上面浇了油,火势非常凶猛。瞬间,火焰便蹿上了高高的木架,火舌吞噬了死去的修士,三人的四肢坠落下来。群众向残留的躯体投掷石块,要把躯干砸下来。掉下来的残体烧了个精光。

有人推来了手推车,把骨片和骨灰堆到车中,一点不留。武装士兵围着手推车,向韦奇奥桥走去。骨片和骨灰被抛进了亚诺河,什么也没给他们的信徒留下。

5天以后的5月28日,29岁的马基雅维利开始了他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一介官僚的生活。不过与迷恋于萨伏那罗拉的商人兰杜奇不同,这4年间,20多岁的马基雅维利始终冷眼关注着修士从辉煌到毁灭的全过程。

现在还遗存着马基雅维利在这一时期写的一封信。写信日期是“火刑审判”前一个月的1498年3月9日。信是写给佛罗伦萨驻罗马大使里恰尔多·贝基的,从文字上推测,这封信是马基雅维利对大使希望得到有关萨伏那罗拉消息一事的答复。因为是给年长且地位高的人写报告,年轻的马基雅维利极力控制不谈自己的判断,只是客观地报告情况。不过,信中还是有一行字泄露了他的见解。他在信中这样说,萨伏那罗拉的说教“总是以夸张的威胁开始,对不善于冷静思考的人才有效果”。从报告的写法看也让人不能不感到他论事冷静。多年后,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再次谈到萨伏那罗拉。他说,得到民众的支持并不那么难,但如何维持已经得到的民众的支持却很难。不消说,他把萨伏那罗拉当成了失败的例证。

以上这些都是这位睁着眼睛出生的人在进入“工作”前亲眼所看见、亲身所感受的事件。在佛罗伦萨,他作为一介官僚与国家政治休戚相关。这时的佛罗伦萨已经不再是“豪华者”洛伦佐时代的佛罗伦萨,也不再是萨伏那罗拉时代的佛罗伦萨了。佛罗伦萨渴望有一位强有力的领袖,不管他是好是坏,都求之不得。

29岁还很年轻,而且在马基雅维利的眼里,这里是他所希望的职场。残留着火葬萨伏那罗拉的黑色斑迹的广场铺石,挡不住他轻快的步伐。他的岗位在佛罗伦萨共和国市政厅韦奇奥宫。春天已经到来,5月的佛罗伦萨尤为美丽,被称为“佛罗伦萨的五月”(Maggio Fiorentino),天下闻名。对佛罗伦萨来说,“春天”已经逝去,但对马基雅维利来说,“春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