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斯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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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曲(1)

攻袭银行

1907年6月26日,星期三,上午10点半。一个穿着皮靴和骑马裤、蓄着时髦八字须的骑兵队长来到了闷热的第比利斯中央广场。他挥舞着巨大的锡卡西昂军刀,在马背上和两位穿着考究、打着折叠遮阳伞的漂亮的格鲁吉亚女孩打情骂俏——而此时此刻,她们的裙子里藏着两把毛瑟枪。

广场的街角上有好几个看上去放荡不羁的青年小伙,他们穿着亮色的宽松衬衣和肥大的水手裤,他们的怀里都揣着左轮手枪和手榴弹。

广场上有家声名狼藉的酒吧,名为“迪利普丘利酒馆”。此时,一群全副武装的革命者已经占领了这座酒馆的酒窖,他们正兴高采烈地邀请过客进来和他们共饮一杯。而他们所有人其实都在等待约瑟夫·朱加什维利引爆第一个炸弹。那一年,约瑟夫29岁。之后,他将以“斯大林”之名为全世界所熟知。

除了这些革命者之外,很少有人知晓他们要于今日执行一个武装行动,从而引起“关注”,可斯大林业已为此准备了好几个月。有个名为弗拉基米尔·列宁的人大致了解他们的行动。他是布尔什维克党[1]的领袖,当时却藏身于远在北方芬兰卡勒比的一幢别墅中。几天之前,列宁在柏林和伦敦私密会见了斯大林,同意执行这起武装行动。虽然就在不久之前,社会民主工党刚刚禁止了所有形式的“剥夺”——这是他们对攻袭银行等革命武装行动的委婉说法。然而,斯大林总是小心谨慎地执行每次剥夺行动、抢劫和暗杀,这让他成为了“布尔什维克中心的主要资助者”。

最终,那天所发生的事件将登上世界各大新闻媒体的头条,动摇第比利斯的统治基础,并进一步让业已分化的社会民主工党陷入内斗的危机:那一天成就了斯大林,也几乎败毁了斯大林——那是他人生中的分水岭。

在埃里温广场,20个革命者——他们是斯大林所领导的“组织”的核心人物——已经各就各位。他们的哨兵正观望着果洛文斯基·普罗斯佩克特大道——这条优美的主干道正位于总督宫殿恢宏的白色意大利式建筑之前。他们正等待着马车嘀嘀答答的马蹄声和随之而来的哥萨克骑兵队。骑兵队的首领就是那个挥舞锡卡西昂军刀的年轻人。他勒马腾跃,而后跳了下来,开始在这条时尚的大马路上漫步。

这条大道的每个街角都有哥萨克士兵或警察:当权者已经听闻了风声。自从那年1月以来,流言便满天飞。沙皇秘密警察“奥克瑞纳”的告密者、间谍以及他的宪骑兵都曾多次汇报,革命者和犯罪分子都在秘密策划行动。在这个地下活动的早期时代,我们很难分清匪徒和革命者,也很难辨别虚张声势和真实行动。可是,用今日情报专家的话来说,有关革命者试图引起“关注”的“谣言”已经流传长达几个月之久。

在那个闷热得令人发晕的早晨,我们依然很难想象充满东方色彩的第比利斯(旧称为“第弗利斯”,格鲁吉亚共和国的首都)与圣彼得堡——沙皇俄国的首都,在第比利斯1600公里之外——同属于一个国家。它建于姆他兹明达(Mtatsminda)圣山之畔,古旧的街道延伸至山坡的陡峭处,而在此之上的则是造型奇特的别墅,每家每户都有装点着生长多年的葡萄藤的阳台。那里的人们还未用上自来水和电。第比利斯还是个大农村,那里的每个人都彼此相识。

第比利斯的费雷林斯卡亚大道是上流阶级住宅区。它离中央广场仅一步之遥,紧挨着军队总部。斯大林的妻子正住在那里。这位名为卡托·斯瓦尼泽的漂亮格鲁吉亚女人是个裁缝,她刚刚为斯大林生下了一个名为雅科夫的儿子。他们互相爱慕:虽然斯大林脾气暴躁,但他对卡托的爱毋庸置疑,而卡托也崇拜斯大林,愿与之分享他对革命的狂热。

此时此刻,卡托正抱着儿子坐在阳台上沐浴着阳光,她不知道——正如第比利斯也不知道——她的丈夫即将为她带来巨大的震惊。

这座小城是高加索——黑海和里海之间荒芜的、遍布群山峻岭的沙皇领地——的首都。这里民风彪悍,时有动荡。相较之下,果洛文斯基·普罗斯佩克特大道简直就是农村里的香榭丽舍大街。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剧院、摩尔式风格的歌剧院、大饭店、格鲁吉亚王子的宫殿和亚美尼亚石油大亨的豪宅在这条街上一字排开,可是,一旦走过军队总部,埃里温广场则打开了另一扇门:那一头尽是亚洲风情的小房子。

穿着异域风格服饰的小摊贩叫卖着辛辣的格鲁吉亚豆子和一种名为“khachapuri”的芝士蛋糕。亚美尼亚人和波斯人集市里充斥着运水工、小摊贩、扒手和搬运工。这里的街巷更像是黎凡特的露天市场,而非属于一座欧洲城市。骆驼和驴子迈入旅店,它们满载着波斯和中亚的丝绸、香料以及从格鲁吉亚乡下运来的水果和葡萄酒囊。旅店年轻的服务生和跑堂为客人提供食宿,帮他们卸下货物,为骆驼卸下套具——有空的时候,他们会朝广场望上一眼。我们从现今公开的格鲁吉亚档案中了解到,斯大林和《雾都孤儿》里的费金一样,会发动这些正值青春期的、对革命充满向往的旅店服务生,让他们帮他作侦查和通风报信。

与此同时,在其中一家旅店晦暗的密室里,组织者正在向革命者做动员工作,他们最后一次演练了计划的整个流程。那一天早晨,斯大林也在这个密室之中。

那两位手执折叠遮阳伞、身藏左轮手枪的漂亮女孩名为帕西亚·戈尔多瓦和安妮塔·苏拉科维利泽。她们“有一头棕色的秀发,身材苗条,大大的黑眼睛很讨年轻人喜欢”。她们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广场,来到军队总部的门外。她们开始和俄国军官、身穿蓝色制服的宪骑兵以及罗圈腿的哥萨克人调情。

直至今日,第比利斯依然是一座悠闲的城市。那里有很多露天的酒馆,行人经常会停下脚步在酒馆喝上一杯。格鲁吉亚人爱炫耀、容易激动,很像意大利人。格鲁吉亚人和其他高加索人穿着传统的乔卡——齐膝的长大衣,对襟开,上面装饰有子弹状的扣子——大声歌唱着,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戴着黑色头纱的格鲁吉亚女人和穿着欧洲时髦服饰的俄国军官的妻子走进普希金花园的大门,和波斯人、亚美尼亚人、车臣人、阿伯卡茨人,以及穿戴着异域风情帽子和服饰的山区犹太人一起购买冰糕和柠檬果子露。

小流氓们打量着人群,伺机下手。穿着白色法衣的见习牧师在大胡子、穿着大袍的老师的带领下走了过来。白色廊柱的神学院就在街道的对面。9年前,斯大林也曾在那里学习过,他差点就取得了牧师的资格。

这座城市鲜有斯拉夫或俄国色彩,东西方交融的高加索图景在这里野蛮地生长。而这片土地,便是孕育斯大林的地方。

安妮塔和帕西亚确定了一下时间,继而分头朝广场的两边走去。

在宫殿大道上臭名昭著的迪利普丘利酒馆中,受骗的客人——王子们、皮条客们、告密者们和小偷们——早已喝起了格鲁吉亚葡萄酒和亚美尼亚白兰地。这里离萨姆巴托夫王子用金钱所堆积出来的宫殿并不远。

就在这个时候,大卫·塞基拉什维利——他也是革命者,认识斯大林以及其他几个人——来到离酒馆不远处的一家商店,造访商店的主人、他的朋友。一个名叫巴楚亚·库布里亚什维利的家伙在酒馆门口认出了他,兴高采烈地邀请他进来,立刻为他端上一把椅子,并根据格鲁吉亚的传统给了他一杯红酒。大卫喝完酒急着想走,可是巴楚亚却“极其礼貌地”邀请他再待一会儿,“品尝更多的小吃和美酒”。大卫意识到,“他们只让人进来,却不会让人出去。门口有持枪的人把守着”。

帕西亚·戈尔多瓦这位身材苗条、褐色头发的美女正在广场一头盯梢。她发现一群护卫队正骑马向她而来。于是,她跑过街角,来到普希金公园,冲着正在门口等候的斯特普科·因茨基尔韦利挥舞手中的报纸。

“开始行动!”斯特普科低声说道。

紧接着,斯特普科向守在迪利普丘利酒馆门口的安妮塔·苏拉科维利泽点了点头。安妮塔回头示意酒吧里的其他人。守在门口的枪手也召唤他们。塞基拉什维利看到,酒馆里的那些人“一收到信号”便放下酒杯,拿出手枪,冲了出去,在广场上四散开来——这些穿着肥大裤子的年轻人身材消瘦,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吃过什么东西了。他们大都是穷苦人,有些人则是王子——在格鲁吉亚的省份里有很多住在破陋城堡中的贫困王子。要说他们目前的行为非常冒险,他们这么做却也不是为了钱:他们是在响应列宁、党以及他们在第比利斯的领袖斯大林的号召。

“我们每个人的职责在事先都早已分配完毕。”亚历山德拉·达拉赫韦利泽说。她是参与行动的另一位女孩,是安妮塔的朋友。虽然她才19岁,但已经参加过好几次剥夺行动了。

革命者们朝各自负责的广场警察冲了过去——这些警察被戏称为“gorodovoi”,即“街头的法老”。两位枪手击中了市政厅之外的哥萨克骑兵;剩余的人则朝韦利亚米诺夫街的街角和亚美尼亚集市冲了过去,那里离国家银行不远。在还未出版的回忆录中,亚历山德拉·达拉赫韦利泽回忆了她和两位枪手守卫一个街角的经历。

此时,之前还若无其事地假装看报纸的巴楚亚·库布里亚什维利看到了远方被马蹄扬起的尘埃。他们来了!巴楚亚收起报纸,准备就绪……

那位之前挥舞着军刀、在广场上闲庭信步的骑兵队长警告行人们赶快逃离,但没人听他的话。于是,他再次跳上那匹良驹。他当然不是什么军官,他是格鲁吉亚帅气剑客和非法之徒的完美化身,是骑士和匪徒的完美结合体。他叫卡莫,年仅25岁的他是“组织”的领导。正如斯大林所言,他是“异装的大师”,无论是富裕的王子,还是洗衣工,他都能演得惟妙惟肖。他的行动有些僵硬,而他那只半瞎的眼睛则不断地眨巴和转动着——就在几个星期前,他自己制造的炸弹击中了他的脸部。他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卡莫被斯大林“完全征服”了,并由此信仰了马克思主义。他们共同成长于哥里——离第比利斯72公里远的小镇,那里的人民崇尚武力。他是个抢过银行、越过狱,却也头脑简单、容易轻信的人,对武装斗争十分在行。他的面容“毫无光泽”,眼睛无神,却有一副平静得吓人的神情。他对斯大林忠心耿耿,时常对他说:“让我为你杀了他吧!”

天底下没有他不敢干的事,也没有会让他害怕的事。

斯大林冷漠却有魅力。在他的一生中,他的这种特质会为他吸引很多敢于挑战沙皇统治的人。这位他自儿时便认识的卡莫和这些革命者便是最初的一群。“那些年轻人毫无私心地跟随斯大林……他们对他的崇拜让他得以施行铁的纪律。”卡莫经常造访斯大林的家。他挥舞的那把军刀正是卡托父亲的,他说他“要扮演一个哥萨克军官”。即便是列宁——这位成长于贵族家庭,对人吹毛求疵的律师——也被蛮勇的卡莫吸引,称他为“高加索好汉”。晚年的斯大林曾回忆道:“卡莫真是个奇人。”

“队长”卡莫掉转马头,朝大道的另一头奔去。他和正朝他迎面而来的护卫队擦身而过,可他却全然不顾。在此之前,他吹嘘道,一旦枪战开始,整个行动“将在3分钟内结束”。

哥萨克骑兵队驱马来到埃里温广场。两骑骑兵打头阵,两骑殿后,还有一骑守在两辆马车边上。第一辆马车里坐着两个穿着礼服的人,他们是国家银行的出纳库尔久莫夫和会计戈洛夫尼亚。马车上还有两个手持来福枪的士兵。第二辆马车里则坐满了警察和士兵。马蹄声在广场上回响。他们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便能穿过广场,拐弯来到索罗拉基街。

新建的国家银行正在那条街上,门口的狮子雕塑和神像象征着俄国资本主义的权威。[2]

巴楚亚把报纸往下放,给出了信号。接着,他扔掉报纸,拿出了枪。

同伴们纷纷拿出了他们所谓的“苹果”——那是些强力手榴弹,是由安妮塔和亚历山德拉偷运进第比利斯的。在此之前,他们把手榴弹藏在了一个大沙发里。

枪手和女孩们拉掉引信,冲着马车扔出了4颗手榴弹。刹那间,手榴弹在马车底下爆炸,震耳欲聋,冲击力极强。马匹和马车里的人都被炸得血肉横飞,手榴弹的碎片和血浆一起四溅开来。革命者们拔出毛瑟枪和勃朗宁枪,冲着广场上的哥萨克骑兵和警察射击。后者毫无提防,不是被击中倒地,便是赶紧窜逃,寻找掩体。被引爆的手榴弹多达十几颗。目击者称它们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有从屋顶扔下来的——据说,当时的第一颗炸弹是由斯大林本人从萨姆巴托夫王子宫殿的屋顶扔下的。

银行的马车停了下来。行人们尖叫着四处逃散,寻找掩护。有些人以为发生了地震:难道是圣山将倾吗?“没有人能判断巨响是由大炮还是炸弹造成的,”在此之后,格鲁吉亚当地的《箭报》(Isari)报道称,“巨响造成了全面的恐慌……整座城市的人们都开始逃亡。马车和货车急转掉头,赶紧离去……”大楼上的烟囱都倒了下来。从事发中心到总督宫殿的所有玻璃窗都被震碎了。

当时,卡托·斯瓦尼泽正在自家的阳台上和家人一起照料斯大林的孩子。“突然间,我们听到了爆炸声。”她的姐姐萨什克回忆道,“我们被吓坏了,赶紧躲进屋里。”她们看到窗外升起了黄色的烟雾,人群陷入了恐慌,到处都是被炸死的马匹和被炸伤的人。不好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