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啦?”八点多,我去接风太,他就像一条摇头摆尾的狗似的,冲我咧着嘴笑。“想喝点什么?”
“咖啡。”我简短地说。风太叫来女服务生,要了两杯咖啡。还是早上那个女孩。见我在包里摸索东西,风太从邻桌拿来烟灰缸,轻轻放在我的面前。
“干吗?”
“怎么了?”
“我不抽烟。”
“哦,不抽啊。”风太边说边骨碌碌地转动眼珠子。这是他感到尴尬时的习惯动作。
“你一整天都待在这儿吗?”
“嗯。”
“不无聊吗?”
“巨无聊。这书,没劲透了。”
“是吗?”
“我说,圆,难道你觉得这种书有意思?看书的时候,我老觉得有个戴着红领结的男人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解说似的,什么‘这儿你该哭了’,什么‘这儿你要感觉紧张’啦,烦死人了。”
“风太,我可不像你脑袋瓜那么聪明,所以需要一个戴领结的给我解说。这是这么回事,那是那么回事。要是不被人家当傻冒,就觉着累得慌。”
“哦,我明白了。”
女服务生送来了两杯咖啡,风太温柔地道了声“谢谢”,女服务生眼睛里露出了笑意,好像在说“我明白”。那笑容亲密得让人都不好意思看了。从早上到现在,风太到底跟这个女孩要了多少杯咖啡呢?
风太马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烫死了”,他叫着把嘴巴张得老大,还伸出了舌头。他从小就这样,明知道烫,却紧着往嘴里送,每次都做出这副怪相,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不过,我现在不再笑了。大概是见我没什么反应,风太喝了一杯水后,问道:“工作还顺利?”
“还行吧。”
“圆,你当头头了吧?可以呀。不得了啊。”
“开什么玩笑!我自己就是部下。”
“今天你后边不是跟着一帮人吗?”
“你说什么?中午?你看见我了?我怎么一点都看不见你呀?”
“从这儿能看见你。”
风太指了指我背后的玻璃说道。果然,脸贴近玻璃的话,就能从与隔壁店之间的一条细小缝隙里看到一小部分地下街的情况。这使我高兴起来,因为看起来像是我后面跟着部下呢。
“从这么一条缝里,你居然能看见。”
“能看见吧。太无聊了呗。”
“你真要去我那儿?”
“不愿意?”
“晚上你睡觉的时候,我会袭击你的,拿菜刀或者赤手空拳,可吓人呢。你还敢来吗?”
“真的假的?”
“以前跟我交往过的那个人说的。”
“哈,我早就猜到了。”
“什么呀?”
“今天早上一见到你,我就想,圆一定是和男人住在一起。而且总感觉你和那个男的很可能处得不太好。”
“哼。”
“不骗你。我这个人,立马就能嗅到别人的不幸。”
“其实也不是最近才分手的。老早了,一开始就合不来,直到最后还是合不来,仅此而已。”
交往了很长时间的男友,的确是刚刚于三个月前离我而去。我这才想起,风太从小就是这样,直觉特别灵。
风太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合十,就像叩拜那样朝我低下头去。厚衬衫裹着的胳膊肘,浸在装了水的玻璃杯下面的一小摊水里。
“姐,求你了。就住几天。打扫卫生、做饭我全包了。”
说实在的,既然来了,也只能这样了,开头几天估计还能相处愉快吧。尽管过不了多久,他可能会惹我生气,不过也不让人讨厌就是。再说,在我面前低下头求我的这个男孩子毕竟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弟弟,我也觉得自己偶尔也该像个当姐姐的样。
我和弟弟一起走出了咖啡屋。从早上我走之后到现在,风太在这一天里一共要了五杯咖啡加一份咸牛肉三明治。刚才那名女服务生看来一整天都在为他服务,这时她一边擦着我们用过的桌子,一边对他说了一句“谢谢光临”。
风太一进屋,就嘟囔了一声“真冷”。“没有炉子。”听我这么一说,他耸耸肩说:“我就知道。”他这个动作就跟外国人似的,莫非他在国外待了很长时间?我心里这么琢磨着,但什么也没说。我不打算主动问他这四年里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站在放东西用的四腿圆凳上,打算从顶柜里拿一条没用过的毛毯出来。风太也不帮忙,抱着胳膊仰脸瞧着我,光动动嘴,叫我“加油”。我使劲伸直了腰,好容易抓住了那个半透明塑料袋,整个揪出来扔到他脚边,他弯下腰要去打开袋子。
“我可以吃饭吗?只有面条,吃吗?”
“吃啊。我来做吧。”
“你做?你会做饭?”
“会做。做得好吃着呢。你别管啦,我来吧。”
“清汤面就行。”
“什么都不放吗?”
“什么都不想放。”
我对着镜子摘去发卡和隐形眼镜。风太停下拿毛毯的手,去厨房了。我打开热水器烧洗澡水,然后靠在冰箱上喝着罐装啤酒,瞧着在厨房里麻利地忙活着的弟弟发愣。
“圆,你老是这样一个人吃饭?”
桌子太小,面对面地吃东西觉着别扭,两个人便对着窗户吃起来。
“差不多吧。”
“这样啊。”
“不过,最近经常和同事们一起吃完了回来。就是那些白天和我在一起的人。”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嘴里发苦。和同事吃饭,一年也没有几次,为什么要扯这个无聊的谎呢?
“也喝酒?”
“当然。下班以后去喝,周末一直喝到赶末班车呢。有时候没赶上末班车,就打车回来。要不就在谁家过夜。”
“真的?走上社会了嘛。”
“风太呢?”
“我基本上一个人吃。”
“你呢,现在干什么呢?”
既然聊到这儿了,我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没想到他很老实地回答:“算是学生吧。”
“去学校吗?”
“不怎么去。”
“爸妈他们知道吗?”
“他们以长远的眼光看待我。可沉得住气呢,他们俩。”
“那么,你学习吗?”
“嗯。”
“研究蜜蜂?”
“那是过去时喽。”
风太曾经把研究蜜蜂作为暑假作业,还受到了市里的表彰。
这天晚上,弟弟从他的大双肩包里拿出还算干净的衣服换上,睡在我的床铺和壁橱之间的过道里。我也想过给父母打个电话,可转念一想,没准明天他又不见了,今天就算了吧。
高中毕业后,我就从家里搬出来单过了,所以,我并不了解这几年弟弟在家里是怎么个情况。如今,小孩子长成了大人,一家人都不住在一起了,更无从知晓了。
我头朝窗户躺着,从我的角度看,风太躺的位置是个死角,只能听见铅笔在纸上走过的轻微的沙沙声。他好像正打着手电在不停地写着什么。
“风太,干什么哪?”
“写东西呢。”
“写什么?”
“短歌。”
“短歌?噢,对了,你离开家之前好像说过要学短歌的。作一首给我听听吧。”
“圆,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啊。”
“你今天一天过得怎么样?”
“一般吧。不好也不坏。去公司上班,带着风太回家。就是这样的一天。”
“午饭吃的什么?”
“意面。”
“和谁?”
“你不是看见了吗,公司的同事。”
“吃午饭的时候,聊些什么?”
“没聊什么。就是聊聊工作啦,周末怎么过之类的。有的人已经有老公了,所以也聊那些事。”
“那些什么事?”
“就是关于老公的事啊。比如老公为什么事生气啦、给老公买了什么啦、老公把孩子弄哭啦、老公烤了蛋糕啦、全家一起去郊游啦之类,特无聊的事。”
“你工作的时候,都想什么呀?”
“当然是工作了。”
“别的什么都不想?”
“那也不一定。”
“那你想什么呀?”
“你有完没完哪。老打听这些干吗?”
“算了,不问了。那么,你觉得明天会过得很愉快吗?”
“不觉得。”
“好吧。”
手电的光灭了。我也没跟他道晚安,睁着眼睛躺着。
四年前,在新宿的中央公园里,他对我说想要学短歌。那时候我刚进现在这家公司才半年吧。那天是正午稍过,夏天的暑热终于退去,阳光和煦。我一边思考着下午必须要做的工作,一边望着在绿叶还未落尽的樱花树下铺上野餐垫,坐在上面吃午饭的公司职员们。他们吃着白色餐盒里的午饭,面露柔和的笑容;打开的阳伞扔在野餐垫边上。坐在我旁边的弟弟,说话声音像念经似的,低沉而含糊,我有时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可就是听不清。樱花树下的那些人的说笑声,却要听得真切得多。当时我想,要是能加入到那些人里头去聊聊天,该有多开心哪。
“圆,你累了?”
“嗯,大概。”
“就是这样,我要跟你再见一段时间了。”
“什么?”
“我决定出个远门。”
“什么?去哪儿?学呢,不上啦?”
他才上大学一年级,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装笔记本的透明文件袋,看样子是利用课间时间来找我的。
“我打算请一段时间的假。”
“你的意思是要休学?请假学短歌?怎么,想要研究‘百人一首’了?”
“哪儿呀……”
“跟妈说了吗?”
“说了跟没说一样。”
“爸呢?”
“说了跟没说一样……”
他在我旁边来回拉着透明文件袋的拉链,瞧着我,等着我表态。
“早点说吧。我也不太清楚,至少,钱也是个问题啊。”
“嗯。反正先来跟你告别一声。Adios。Adieu。再见。”
“好吧。拜拜。”
他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公司职员们开始收拾餐盒、叠起野餐垫了。我看了看手表。
“午休时间到了。”
“嗯。”
“那我走了。”
我没有回头。他也没有朝我这边看吧。他大概在看那些人叠起野餐垫走了之后,下面被压倒的一片草坪吧。
恐怕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我在公司的办公桌前坐下来的时候,忽然这样想道。恐怕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像刚才那样坐在弟弟旁边了。
然而,现在待在我房间里的千真万确是这个弟弟。没有再也见不到面,而是重逢之后还在一起吃了清汤面,而且正打算在同一间屋里睡觉呢。这就叫做家人吧。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我坐了起来,看见床脚边突起一块立体形状的毛毯。啊,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哪。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之后,才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