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的艺术与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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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蜿蜒的大脑,游走的思想

我们已经跨入了一个新的教育时代,这个时代推崇创新和解决问题,不再提倡“死记硬背信息和数据”。也许我们应该停止为自己的走神而自责,学着去享受做白日梦、放任思想遨游的乐趣。

“我们得冲过去!”司令的声音像薄冰裂开一样。他穿着军礼服,布满流苏的白帽子拉得很低,只能看到一只冷灰色的眼睛。“如果您问我的话,我们冲不过去,长官,飓风要来了!”“我没有问你,伯格上尉,”司令说道,“开足马力,把转速提到8500!我们冲过去!”气缸里的撞击声越来越大: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司令盯着驾驶窗上不断凝结的冰,走过去拨动一排复杂的仪表。

“启动八号备用发动机!”他喊道。

“启动八号备用发动机!”伯格上尉重复喊道。

“三号炮塔准备!”司令又喊道。

“三号炮塔准备!”

在这架庞大、疾驰中的海军八引擎水上飞机上,各司其职的全体人员你看我、我看你,露出微笑,互相说着:“这老头会领着我们冲过去的!”“这老头什么也不怕!”

“别开这么快!你开得太快了!”米蒂太太说道,“你开这么快干吗?”

以上就是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的短篇小说《沃尔特·米蒂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的开篇,主人公米蒂先生是一位典型的空想家,当然,他是小说中的人物,所以他所有的白日梦都是作者瑟伯自己思想漫游时所想的真实内容。这种随意漫游的思想往往会成为小说,当然也可能会导致交通事故。

《钱伯斯字典》(The Chambers Dictionary)里对“漫游”这个词有多种定义,但下面这个我最喜欢:

漫游wander:不及物动词。走失,偏离正道、讨论的主题、注意力的焦点等。

这个定义似乎认为思想和身体一样可以漫游。当我们应该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比如听课、开会或者开车时,思想漫游,即走神,经常会折磨我们。有时我们只想读本书,也会被走神的思想打断。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的乔纳森·斯库勒(Jonathan Schooler)和他的同事们,让学生们花45分钟阅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开篇,过程中只要觉得自己走神了就按键。他们发现学生们在此期间平均走神5.4次。同时,他们还随机打断学生的阅读6次,来观察他们是否走神了还不自知,这样一来,学生的平均走神次数又增加了1.2次。所以,会走神的人不仅仅是你(可能你知道这些后会如释重负),我们所有人在集中精力方面都有问题,尤其是当我们集中精力想要读那些必须读的书,听那些必须听的课程讲座时。

好,现在你可以回神了!

有时,尽管你要完成的任务不是那么重要,但走神仍然很影响你。比如你在长途飞行时想要打个盹,可是你的思想就是不肯停下来,反而涌现一些枯燥的、令人不安的想法。可能你会盘算某个未定的事情,也可能你在担心即将来临的一个讲座。当然,我们的思想漫游也可以令人很开心——期盼一次家庭聚会,或陶醉于不久前的升职。有时候,我们的思想也会像陷进旋涡里一样原地打转,同样的想法不断重复。

往往,我们的脑海里会不断重复某个曲调或某段旋律,久久不能散去,就像卡壳的唱片似的。这种现象被称为“魔音绕耳综合征”,而那首烦人的歌曲被称为“耳朵虫”。问题是,怎样才能摆脱这种状态呢?我的建议是把它传染给别人。马克·吐温在他发表于1876年的文章《文学的噩梦》(A Literary Nightmare)里提到过一段像病毒一样的旋律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达数日之久,直到他和他的牧师朋友一起散步时,才把这个苦恼传染给他的朋友,之后他再去看牧师时,发现对方十分痛苦——这种旋律对牧师的思想行为影响至深,以至于牧师在布道时也不由自主地按照那旋律的节奏,而聆听布道的大众也开始随着旋律摇摆。马克·吐温很同情牧师,后来帮助对方把这段旋律传染给了一群大学生。

这段问题重重的旋律的灵感来源是一块公示牌,上面写着电车价目表,作者将之改编为一首旋律朗朗上口的短歌,歌词如下(如果怕被传染可以跳过以下内容):

售票员,你收钱,

检票时,当面检!

蓝色票,八分钱,

黄色票,六分钱,

粉色票,三分钱,

检票时,当面检!

(合唱)

检票了,伙计们!小心了,票要检!

检票时,当面检!检票时!当面检![1]

这段旋律后来还影响了流行文化。它先是在波士顿及附近地区,尤其在哈佛的学生中很有人气,而后越传越广。后来它还被翻译成了法语和拉丁语。罗伯特·麦克罗斯基(Robert McCloskey)在他的《荷马·普利斯故事集》(Homer Price Stories)中“馅饼、拳头和我们所知道的”一篇里使用了这段旋律。1972年,这段旋律被应用在唐诺德·索信(Donald Sosin)的一首名为《第三条铁轨》(Third Rail)的单曲里。如今,这段旋律无疑已经淡出了大家的脑海,因为另一首烦人的歌曲已崛起并取代了它的位置,不过在这里我们最好不要提及那首新曲的名字,以免大家沾染上它无法摆脱。

走神时,大脑在做什么

尽管思想不集中,或者说思想走神、远离了手头的工作,但我们的大脑却还是保持着活跃的状态。这种说法的早期证据来源于一位叫作汉斯·伯格(Hans Berger,1873—1941年)的德国医师,他意外从马上摔下,却没有受伤,真是万幸,但是他姐姐在几公里之外的家中却感觉到了他身处危险,央求父亲联络他。伯格将这一事件作为“心灵感应”的证据,他认为这种感应是通过物理能量的传播实现的,并且这种能量传播也许可测。1924年,他在人的大脑前部和后部的头皮下分别埋入两个电极,记录这两个电极的电势变化情况,从而检测心灵感应。虽然电极成功地记录到了脑电活动,但是这种活动太微弱,不足以证明心灵感应的存在。这种技术后来被大家称为“脑电描记法”。当被测的对象处于闭眼休息状态时,其脑波图(即脑电活动记录)显示一组频率为每秒8—13赫兹的电压波动,当时被称为“伯格波”,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α波”。当被测的对象张开眼睛,“α波”就会被一种更快的“β波”所取代。在脑电描记技术后来的发展中,多个电极被置于人的大脑头皮上,能够提供信息显示大脑活动产生于大脑哪个位置。

后来,观测大脑活动的更加先进的技术被不断发明。20世纪70年代,瑞典生理学家大卫·H.英格瓦(David H.Ingvar)和丹麦科学家尼尔斯·A.拉森(NielsA.Lassen)向血液中注射了一种放射性物质,并用外部监测器追踪它在大脑中的路径。由于血液通常流向神经活动频繁的大脑区域,因此英格瓦发现,在人们休息时,大脑前部的活动尤其频繁,他将其描述为“无指向的、自发的、有意识的精神活动”,简单说来,就是走神。

从此以后,人们逐步设计了更加精密的方法来追踪血流,并将血流路径与大脑的解剖图像叠加在一起,呈现出更加精确的路径图。其中一种方法叫作“正电子发射型计算机断层显像”(PET),这种方法也要在血液中注射放射性物质;而另一种相对温和的方法叫作“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这种技术利用一种强力的磁共振信号来检测血液中的血红蛋白。这两种方法都要将血流的路径与大脑的结构相重叠。这些方法被应用到临床研究中来探讨脑病理学。但特别要提到的是,近年来fMRI被越来越多地应用于测量和勾画正常人在从事简单脑部活动,如阅读、人脸识别、在脑中旋转物体时的大脑活动图。

通过这些方法,我们可以看到当一个人有任务和没有任务时大脑中哪些区域更加活跃。一开始,大家认为,当一个人精神不够集中时,他的大脑活动仅仅是背景神经噪声,就像旧收音机的静电干扰声。在研究既定任务(如读单词)下的大脑活动时,大家本以为可以直接忽略掉思想不集中、偏离给定任务时的神经信号,可是,大家发现走神的大脑的血流只比精神集中时低5—10个百分点,而走神时大脑活跃区域的面积比精神集中时还要更大。我们将所谓的静息状态下大脑的活跃区称为“默认模式网络”。来自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的马库斯·雷切利(Marcus Raichle)在2001年创造了这个术语。他给我的信中曾写道:“令我十分惊奇的是,它自己是有生命的,不论它的性质好坏。”

“默认模式网络”覆盖了大脑中的大片区域,除感知和回应外界的区域外,其他的区域基本都是“默认模式网络”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把大脑想象成一个小镇,人们在小镇中走来走去,忙自己的事情。当有大事件发生,比如有球赛时,人们就会聚集到足球场,而镇子的其他地方就会变得静悄悄的。还有少部分人从外面赶来看球赛,这时小镇里容纳的人数会略有增加。但是,我们对这个小镇感兴趣的原因并不是球赛,正相反,我们感兴趣的是小镇里的人平时做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的贸易往来,还有他们时不时地在自己的社区和工作场所里是如何闲逛的。大脑里各个部分的运行正如小镇里人们的时聚时散。也就是说,当思想没有专注在某些“大事件”上的时候,它就在漫游、闲逛。

走神可以是有意识的,比如我们会刻意地回忆以前的事情,或者规划未来可能会做的事情。走神也可以是无意识的,我们会做梦、会幻想,这些事情不受大脑控制。有时,走神介于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例如我们会为特定的目的展开想象——也许为了刻意考虑某些进退两难的局面,也许是为解开复杂的拼字游戏中的一个谜题——但在此期间其他的想法也会不期而至。就像美国喜剧表演大师史蒂夫·赖特(Steven Wright)所说的:“我想专心做白日梦,可总是走神!”

走神和集中精力的关系就像是老鼠和猫。日本有一项研究,研究者让参加实验的人观看视频,同时记录他们的脑部活动。大部分时间,在被试者的大脑中与精力集中相关联的区域一直都很活跃,但在视频中的一系列事件之间的自然停顿时人们会眨眼,同时大脑也会自动转为“默认模式网络”。事实上,当要求所有人集中精力看视频里的某些东西时,人们会比平时眨眼更频繁以休息眼睛,这种现象就是大脑开始偏离正轨的信号!

走神对我们有害处吗?

有人说走神对我们而言不是件好事,甚至有项研究表明走神会令我们不开心。在这项研究中,研究者充分利用了智能手机时代的便利性,开发了一款APP,通过这个APP研究者们和来自83个国家的5000人取得联系,在白天不定期地询问这些人正在做什么。结果显示,当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时,46.7%的人正在想着的事情,与所做的事或者应该做的事无关。也就是说,他们正在走神。结果还显示,与不开心的事情相比,他们更倾向于走神想一些开心的事情。然而,就算是想一些开心事情,他们所获得的愉悦感也不如专心做事不走神的时候多。于是研究者最后总结道:“走神的人并不开心。”可是,也有可能当研究者用APP的问题粗鲁地打断了人们的走神时,愉悦感也随之降低了。

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与仅仅想象某件事情相比,真正去做这件事的确可以带给人更多的愉悦感。在上一段提到的研究中,给人带来最多愉悦感的事情是性爱,而仅仅想象性爱所获得的愉悦很显然不能与实际去做相提并论——当然,大部分情况是这样。更加概括地讲,我们可以制定令人快乐的计划,但真正的快乐是由实施计划时所带来的满足感决定的。相反,当我们害怕的事情在现实中发生时,却往往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可怕。

还有更糟的消息。据说经常走神的人免疫细胞中的染色体端粒(位于染色体末端的重复排列的核苷酸)较短,这被认为是一种衰老的特征。看来“忧思太多,人易早逝”这种说法不是危言耸听。如果是我,我会尽量随身带点儿嗅盐以备不时之需——但是,我们也得记住,盐也会增加罹患心血管疾病和早逝的风险。

所以,现在你可能正在想为什么老天要让我们具备走神的能力?除了可能会带来不快乐和英年早逝,走神对驾驶的危害也不容小觑,同时也会妨碍我们正常的行事效率,比如走神会导致我们考试失败、错过约会,甚至外出度假时忘记炉子上还煮着东西。在我们的青少年时期,老师要求我们集中注意力,不要走神,这样才能更好地学习,当时我们因为精力不集中时常受到老师批评,这种批评所衍生的内疚感,也是走神会引起我们不快乐的部分原因。

作为成年人,当我们的思想没有集中在我们所做的工作(比如批改试卷或者分拣信件)上时,我们会觉得内疚。似乎很多人都经常感觉自己的工作很枯燥,幻想着可以做其他的事情,但又为自己分心幻想而感到内疚。走神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使得我们不得不培养新的兴趣,于是我们开始研究所谓的“正念”——一种心如止水、将全部思想都集中于自身的冥想。据说佛陀曾对我们做出过如下建议:

身心健康的秘密在于不哀悼过去,不担忧未来,以真诚和智慧之心好好活过现在。[2]实际上,这段话来自一本日语书的英译本,这本叫作《佛陀的教导》的书经常和《圣经》一起摆在酒店的房间里,给酒店的住客多提供一种阅读选择。

冥想时,我们不去思索过去、现在的种种纷扰,也不去回忆曾经的欢乐和苦恼,我们按照指引只关注自己的内在,将注意力从身体的一部分转到另一部分,或者深入地体会自己的呼吸。我深信这种冥想可以令我们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但大家也会心生疑惑,与走神相比,“正念”真的能帮助我们集中精力做好必须做的事情吗?

在大多数情况下,走神所带来的影响并不全是负面的。意大利的研究者发现过多地走神,甚至缺失了“持续的认知”——即沉思和担忧,可能在短期内对健康有不利的影响,但在一年后这种不利影响就消失不见了。似乎我们的思想注定要在走神和专注之间切换,不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天生就具有走神的能力。在不断适应现有生活的过程中,我们需要片刻逃离现实,去反思过去的教训,理解别人的想法,思考未来的可能。总的说来,走神是创意的源泉、创新的星星之火,从长远看会带来幸福感的提升而不是降低。甚至有人说我们已经跨入了一个新的教育时代,这个时代推崇创新和解决问题,不再提倡“死记硬背信息和数据”。也许我们应该停止为自己的走神而自责,学着去享受做白日梦、放任思想遨游的乐趣。

在接下来的几章里,我会和大家一起探讨走神的基本组成元素,同时我们也会关注走神的适应性和进化起源。我会告诉大家就算是老鼠也会沉浸于神游。但是,紧接着我要先从走神的核心要素讲起,这个核心要素叫作记忆。

注释:

[1]歌词翻译选自颜林海《英美短篇小说解读与译赏》。——译者注

[2]实际上,这段话来自一本日语书的英译本,这本叫作《佛陀的教导》的书经常和《圣经》一起摆在酒店的房间里,给酒店的住客多提供一种阅读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