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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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7)

或许是我可怜兮兮的样子打动了她,她犹豫了一下,说:“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几乎就要答应了,可当一艘去往天鹅座KP90的飞船升起来,它巨大的引擎轰鸣传来时,我的眼角跳了跳,肩膀下意识地缩起。

阿叶说:“你克服不了飞行恐惧的,而我要去遥远的比蒙星,每天都要用到飞船。我在空中的时候比踩在地上的时间多,你适应不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哀求道,“再过半年?半年要是我还克服不了,不能跟你一起去,我就让你走,好不好?”

“我已经给了你五年,你还是每次听到引擎的声音就会颤抖。你不要勉强,在地球上待着也没错,远航时代之前,人们都是在地球上过完一生的。”

“那你为什么不能……”

“我说过了,因为,”她打断我的嗫嚅,抬起头,视线穿过伦敦港独特的透明穹顶,穿过如萤火虫般起起落落的飞船,投到了夜幕深处,“因为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呀。”

她的眼里盈出星星点点的渴望。在我看来,夜空是如此深不可测,但在她眼里,想必如瑰玉般迷人。我知道她的离去已不可挽回,但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握住她的手,说:“宇宙这么危险,你要是出事了该怎么办呢?”

“不要紧,那是我的归宿。”她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提起行李,走了几步,转头看见满脸沮丧的我,笑着说,“那我给你一个任务吧,要是我真的死在群星间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带回来,带回地球。”

说完,她向我扬了扬眉毛,“要记得哦。”她转身走向登机口,人潮迅速淹没了她。

那时我伸出手,穹顶的星光落在手指上。我就这样僵硬了很久,似乎这样一直伸着,阿叶就会从人群里又钻出来,再次拥抱我。但直到人群散去,直到星光敛隐,我都没有再见到她。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我睁开眼睛,泪水在脸上流淌,模糊了视线。浑身的痛楚弥漫,我弓起身子,大口呼吸,过了好一阵子才弄清此时的处境。

救生舱掉在一片荒野里,已经散架,但缓冲泡沫替我抵消了大部分冲击。我挣扎着看去,不远处有一座硕大的山丘。此时已经入夜,四野空旷而黑暗,这说明我至少昏睡了十个比蒙时。我的呼吸面罩还能用,但定位器出了问题,我全身至少有十几处伤口,其中包括左腿小腿骨折。我在身上了摸半天,没发现致命伤口,刚要松口气,又立刻紧张得屏住呼吸——我没有摸到骨灰盒。

阿叶不见了。

我发出一声惊惶惨叫,一下子站起来,随即又因左腿爆发出的剧痛摔倒。我用手撑着,在干硬黑暗的地面上摸索。

阿叶,阿叶,我怎么能失去你,怎么能辜负你嘱托给我的最后一件事?

但我摸到的,永远是硬土、枯草,间或有石头划破手指。我感觉不到疼痛。摸索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黑暗,隐约见到前方有一团阴影。我凑过去,三只蓝幽幽的眼睛突然张开,像夜空里突然点燃了三团火焰。我吓了一跳,手上一软,又摔在地上——我看到一张毛茸茸的脸上,三只眼睛在脸盘上均匀铺开,中间是一张密布着两圈利牙的口器。眼睛放出的蓝光还残留在牙齿上,流转泛光,一股腥臭涌出来。

这是三目兽,学名克科尔罗盘尼兽,或者是克科尔肉斑兽——名字很拗口,我没有记住。要是阿叶在,一定对它的名字脱口而出,并让我赶紧跑。这种习性暴躁的肉食性动物,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用外圈牙齿咬住猎物,用内圈牙齿把它们的肉剐下来吞进去。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把阿叶找回来!

我两手撑着,外加一只脚蹬地,向后拖着身体。三目兽不紧不慢地跟着,三只眼睛在夜里闪出蓝光,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正三角形。

它在试探,在确定我是否落单。它短小但强健的六条腿行在地上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退了几分钟,我的背部靠到那座山丘,再也无路可退。

三目兽的六条腿全部弯曲,中间大嘴张开,发出嘶嘶声。它要扑过来了。我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颤巍巍拿在手里。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吼叫,如同飓风从深渊中狂啸而出,带着颤音,让我心胆欲裂,刚抓稳的石头又丢了。

我转头去看,借着夜空露出的星光,看清了这座本来黑黝黝的山丘——这哪里是山丘,明明是一头鲸鱼!

那头追踪飞船并将之撞毁的云鲸。

此时,它张开了巨嘴,滚雷般的吼声从那黑暗的食道里奔涌而出,沿着肥大的舌头,震碎了这个夜晚。三目兽的腿部灵活地反向弯曲,瞬间向后弹跑,嗖的一声消失在夜色里。

我也被鲸吼掠起的风吹得歪倒,但倒下之前,瞥见了熟悉的东西。

骨灰盒。

它在云鲸舌头右侧的下颌处,被几块软骨卡住了,我不顾危险,扑过去,但这时云鲸闭上了嘴。似乎这一声吼叫花光了它所有的力气,它一动不动,在黑夜里重新恢复了山的姿态。

“张嘴啊。”我努力站起来,但踮起脚也够不着它的下唇,只能勉强够到下颚。它的下颚上长满了瘤状凸起,每个都有我的脑袋大,拍上去软绵绵的,像某种囊。它无动于衷。

“你张张嘴,把阿叶还给我。”我用石头去扔云鲸,试了半天也毫无反应。我累得气喘吁吁,坐在这头庞然巨兽面前,才反应过来我刚才的举动有多么可笑。

在云鲸看来,大概就像一只蚂蚁在拼命用灰尘砸人类的脚一样。它甚至懒得张嘴吹口气把我赶走。

再醒过来,天已经亮了。头顶一轮烈日,东边天幕垂着一颗小一点的,南边还有两颗。灼热在皮肤上流淌。

但我不是被热醒的,而是被饿醒的。

我爬起来,首先去撬云鲸的嘴,但又是徒劳无功。我这才发现,它身上布满了可怖的伤口,有的伤口血都凝固了,有的还在冒着金色的血。按照秃子的话说,它早先就跟飞船交过手,然后千里跟踪,再直接撞毁飞船。就算它有再强的生命力,到此时也撑不住了。我把耳朵贴在它身上,很认真才能听到它身体里传来的细微震动,像是脉搏,又像潮汐。

它还在微弱地呼吸,但应该撑不了多久,昨晚,它还用最后的嘶吼救了我。不过我转念又想,恐怕也不见得是救我,它如此恨着人类——多半是巧合,三目兽袭击我的时候,它正好到了生命的尽头,只能对着漆黑夜幕和惨烈世界发出最后的怒吼。

试了一阵,腹中的饥饿更加强烈了,我爬到云鲸的背上,举目四眺。

我正好是在荒原的低陷处,周围像小型盆地一样渐渐往上斜。我环视一周,发现盆地外散落着飞船的零件。

我爬过去,在零件里翻找,万幸找到了一些压缩食物,狼吞虎咽之后,还发现了几件散乱的防护服。居然有一件还能用,我连忙穿上——比蒙星的大气层虽然挡住了绝大多数有害的宇宙射线,但肌肤直接裸露在四轮太阳的暴晒之下,也很危险。

穿上衣服后,我感觉恢复了些力气,又从零件中找了一块断掉的钢板,断面很尖。我用手试了一下,足够锋利。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低陷处。太阳更烈了,地面上的石头都被晒得灼热,云鲸白色的身躯竟散射着阳光。

“大哥,别怪我呀。”我拍了拍云鲸的下颚,拿起钢板,“你不把阿叶还给我,我只能用你和我都不喜欢的办法了……”

云鲸沉默着,呼吸断断续续。

我咬咬牙,两手扣住钢板,闭眼就刺向云鲸。在刺到它的皮肤之前,又停下了,我算了算位置,从下颚挖要多花很多功夫。按照骨灰盒卡住的地方,最直接的路线应该是从它右眼下侧下手挖。

我爬到它背上,这一路,那些密布的伤口更加触目惊心。尤其是脑袋上那条伤痕,简直像是被铁犁犁过一样,粉色的肉翻开,一些白色的虫已经开始滋生。

这应该是与飞船对撞造成的。

我暗自叹息,小心爬到它脑袋右侧,坐在它的眼皮上。

“对不住了,我知道人类对你们很残忍,那个秃子和独眼抽了三百多桶血,估计杀了十几头鲸,说不定其中有你的亲人。但是我没有在你们身上花过钱,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对对对,我没有伤害过你们。”我颤巍巍举起钢板,断口上阳光流转,继续念叨,“但我一定要把阿叶带回去的。你不知道,我真的很爱她,虽然没有留住她,但这是她求我的最后一件事,我一定要完成。你能理解的,是不是?”

它能理解吗?它不能的,我心里很清楚,它目睹了所有的杀戮,对于我这样的种族,只有仇恨,所以眼睛才会变成完全的黑色。

但无论它能不能理解,这一刀,一定要插下去。阿叶,我默念这个名字,阿叶,阿叶,我带你回家。

这时,云鲸睁了睁眼。它没有把眼睛全部睁开的力气,只是开了一条缝,但这一刻,我看到了它一丝灰白色的瞳仁——不再是黑色了,仿佛它的恨意随着生命一起都在流失殆尽。

这一抹瞳仁露出的神色,我很熟悉。

因为那是阿叶离开我之后,我每次照镜子都能看到的眼神。

有些痛楚,有些哀伤。

阿叶离开我的第一天,我觉得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屋子空了一些,床的面积大了一些。我依然在家里干活儿,用全息投影和光感手套来设计“大风”级飞船的布线和驾驶舱排列。晚上睡觉时,我下意识地去抱右边,结果手直接落到了床单上。这一瞬间,手指有针扎一样的痛,但转瞬即逝。

第二天起来得很晚,开始玩游戏。我化身中世纪的刺客,不停地杀杀杀,饿了就吃冰箱里的食物。有些是阿叶做的,我把它们倒掉,吃速冻的。我从下午玩到凌晨,育碧的健康系统检测我的身体已经极度疲劳,于是将我强制下线。

第三天,我一直在沉睡,做了很多梦。梦里光怪陆离,梦里没有阿叶。

第四天,我拉开窗帘,阳光迎面扑来。我打算出去走走,换上了衣服,穿好鞋子,乘电梯下楼。但走到楼底的出口处,我却浑身颤抖,不敢踏入阳光之中。

第五天,朋友实在忍不住,组了局,拉我出门。他特意叫了个女孩子,挺漂亮,对我的收入很满意,还能懂我的那些冷笑话。我们聊得很愉快。傍晚时,我送女孩回家,但进她家门之前,一股颤栗袭来,我的脚无论如何迈不进去。“怎么了?”她回头看我,手指绕着乌黑发尾。我落荒而逃。

第六天,我在社交网站上把阿叶从黑名单中移除,发现她已经将状态从“恋爱”改为“单身”。她上传了最新照片,有一张照片是她和一头云鲸的合影,全息影像里,她笑得格外开心。我伸手去摸,只有冷冰冰的空气。

第七天,我缩在阳台的角落里,在紫罗兰和玉兰花中间,呜咽不已。晚上照镜子时,眼睛勉强睁开,里面一片阴影。就像这头云鲸一闪而过的眼神。

这是失恋的标准程序。无论人类怎么进化,从在地球上爬行到乘飞船遍布宇宙,文明开枝散叶,有些东西从来都没有更改。

比如失恋,比如同病相怜。

“见鬼了!”我暗骂一声,把钢板扔在旁边,拍拍云鲸的眼皮,“你他妈快点死,死了我再动手!”

云鲸浑然不动,但还是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在这样脱水和流血的情况下,它活不到明天早上,到时我再把骨灰盒挖出来。

但挖出来之后呢?这里荒无一人,通信系统也坏了,我该怎么回到人类居住区呢?

我摇摇头,把这个忧虑抛出脑袋,翻个身躺在云鲸背上。

傍晚,四轮太阳垂在天边,荒野上蒙了一层奇异的瑰红色,仿佛泛起的雾。空气有些燥热,远处的云很稀薄,也压得低,在傍晚霞光的浸染下,像一抹红色的笔轻轻点过。除了太阳,还隐约看得到几颗卫星的轮廓,其中一个有由陨石带组成的环,静静旋转。

真是美啊,我在心里默默赞叹,难怪阿叶会抛开地球的舒适,来到如此荒芜的星球。

太阳次第沉下,光线一缕缕收进去。我用手枕着后脑勺,右腿平放,左腿屈起,看着四轮斜阳一个个消失,瑰丽的景象渐渐被黑暗吞噬,突然恍惚起来。

“我们真是难兄难弟啊,”我拍了拍身下的云鲸,“都困在这里了。”云鲸依旧无声无息,有一阵我都以为它没有呼吸了,但一阵风吹过来,把灰尘带进它的鼻腔中,它吭哧打了个喷嚏,然后继续保持着沉默。

一个垂死的人、一头垂死的鲸,在异星球的黄昏中,等待黑夜的降临。

与黑夜一同降临的,还有暴雨。

雨从夜幕中落下来,初时还细小温润,很快就狂暴起来了,大滴大滴,打在身上生疼。我坐起来,瞧了瞧天色,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于是我从云鲸背上爬下来,躲到它的颚下。

乌云集卷,电闪雷鸣,雨越来越大,在脚下都积成了水洼。这里是个凹地,地势低,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到这里。按照这趋势,不到一个比蒙时,水就要漫过我的脖子了。

我刚想离开这里,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一个黑暗的影子。

三目兽!

它站在凹地边缘的坡上,浑身被雨水打湿,三只眼睛更加幽蓝,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昨晚被云鲸吓走之后,这只三目兽并没有放弃,此时趁夜色又来了。但它只是观望着,不敢下来,应该是忌惮云鲸。

如此那我就不上去了,继续坐在云鲸颚下,但水越来越深,漫过我的腰,我不得不站了起来,准备爬到云鲸背上。

一声尖锐的啸叫突然响起,听得我浑身一颤,牙齿发酸。那是三目兽的嚎叫,在雨夜中远远荡开。我心里升起一丝不祥。

果然,这声嚎叫引来了更多的三目兽。它们在凹地边站成一圈,蓝幽幽的眼睛望着我,两圈利齿被蓝光沾染,像是一个个噩梦。我心惊胆战地数了一下,数到二十只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它们的目标恐怕不只是我,还有这头云鲸,毕竟是上千吨肉。我扶着云鲸下颚上的瘤状凸起,心惊胆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