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文化解析:从古代希腊到现代中国(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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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据说,本院的早期导师陈寅恪教授,曾经在某次上课的时候,讲过这么一段不同凡响的话——“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于是到了后来,追慕这位学术大师的人们,就将这一番自我限定,总结为陈先生的“四不讲”。

仔细寻思起来,陈先生的那前三种“不讲”,大体上还是比较容易做到的,可就是最后的那种“不讲”,也即就连“自己过去讲过的”,也都要留心提防着不再讲,则除非是每学期都必开新课,否则就很难去效仿师法了。另外,如果从教学的操作层面来看,则无论是从课程建设的角度,还是从知识传授的角度来考虑,一旦刻意地要来这么来做,还会带来意外的负面效果,——毕竟知识是要求相对稳定的,所以,即使这班同学听过了的,下班的同学仍然需要听。

不过,从研究型大学的要求出发,我们仍可把陈先生的上述说法,当作一种严于律己、不稍懈怠的治学精神,来不拘字面地、更加灵活地加以理解。比如,我们又在他写给罗家伦的一封信中读到,“至于所授之课,如自己十分有把握者,则重说一番,如演放留声机器,甚觉无兴趣”,正说明了他的这种心情。——这也就是说,即使对于已经讲过了的、属于哪个学术方向的内容,只要你作为示范“研究过程”的教师,又要到课堂上再度开讲,都要先去重新进入研究的心态,重新阅读与此相关的,特别是以前尚未读完或者完全忽略掉的材料,以检讨以往大胆讲出的论点,到了今天看来是否还能站得住,乃至重新潜入昔日的想象空间,找回曾经在那里焕发过的激情……只有这样,当你再次走上历久弥新的讲台时,才不会是索然无味地照本宣科,才能使教学生涯保持应有的味道,也才能让旧有的研究逐渐完善。

上面这一番话,也可作为我本人的“夫子自道”,因为围绕着这个“比较悲剧”或曰“悲剧的文化解析”的课题,算起来已给同学们讲过四遍了。——这中间,一次是在美国的斯坦福大学,两次是在隔壁的北京大学,尔后又在清华园里讲过一次。正因为这样,在自己心中的预期目标中,也很希望这回能是最后一次,此后便可以自信它业已成熟,可以放心大胆地交稿到坊间,由它再去传递给整个学界了。不过在眼下,对于正在重新备课的自己来说,真正想要实现这个计划的前提,仍是重新抖擞起“精、气、神”来,再次进行温习、反刍和修补,以便能够照顾到更多的侧面,也能论述得尽量深入而周备。

应当坦率地承认,这么长久不放地抓住“悲剧”的论题,还是因为自己尚不能达到“耳顺”的境界,做不到“无可无不可”地忘情世事,或者反过来说,也是不愿只因从事这个“美学”专业,就索性只把唯美主义的风花雪月和诗词歌赋,当作了回避人间苦难的“正当”理由。恰恰相反,我倒是宁愿把这个特定的专业,当作去深入涉入人间事务的门径。事实上,也同样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才促动着我后来又“自讨苦吃”,不再满足于这个视界有限的专业,而渐次闯入了国际汉学和政治哲学的领地,那更是要把两只眼睛都圆睁着,紧盯住发生在现世人间的——特别是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林林总总的、花样翻新的不公与不忍。

不过,却也可以反过来说,在我自幼养成的天性中,偏又是最厌恶、最敏感这些丑恶与血腥的,而且,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天性,我才会对诸如此类的人间苦难,既不忍目不转睛地念念不忘,又不愿没心没肺地撇开不顾。——实际上,还是出于这样的心理,从早年的那本《西方的丑学》,到眼下的这本《悲剧的文化解析》,最能长久笼罩自己的感性世界,而又激起了默默理性思索的,也总是人世间的这类可怕事物。很有可能,在连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确的潜意识中,正由于这些东西最能暗中引起惊觉,致使经年累月都无法释怀,才只好用咬紧牙关的写作活动,尝试以学术性的思考来克服它,至少也要比前人更能把它说开。

我当然也意识到了,就算完成了对于这类话题的克服,在美学、艺术社会学乃至其他学术领域,自己还是剩下了太多的东西要写。如此衡量起来,自己或已在人间“苦难”的课题上,踟蹰和迁延了太久的时日。不过,又聊可转念来自慰的是,眼下借以廓清这类话题的研究方法,也同样是在这种踟蹰和反思中体贴出来的,而它又绝不会只适于悲剧的文化分析。由此,如果再大胆地展望一下,要是这里所使用的研究方法,特别是当笔者沉潜于比较文学时,所逐渐磨得尖利的比较方法,被证明是可以引入传统美学研究的,那么,此后就将有更多的“比较美学”论著——既要包括我本人的,也会包括其他后来人的著作——以举一反三的势头快速地涌现出来。果能如此,也便有可能引领这门曾被称作“美学”或“びがく”的学科,走出它刚一引进便已陷入的思想迷宫。

还要补充说明,这项研究既可以说是“比较美学”的,而从另外的角度或标准来看,又可以说是“比较戏剧学”的,既然它已把比较文学最擅长的方法,不光带进了传统的美学研究,而且带进了传统的戏剧研究。事实上,为了达到本书所谓“文化解析”的目的,它是既望远又显微地展开了中外对比,从而把每一章的关切重点,都首先放到了对于某出剧作的细读上——从古代希腊的悲剧作品,到文艺复兴的悲剧作品,到现代西方的歌剧作品,到传统中国的杂剧戏文,直到现代中国的话剧戏曲……既然如此,我就很希望也通过这样的努力,来善意地提示那些戏剧专业的从业者们:在当代中国的特定学术语境中,哪怕是在处理最富于乡土气的剧种,也同样要具备进行跨界对比的能力,因为现代中国的戏剧艺术,原本就是在跨文化的语境中展开的。

那么,什么才是这种“比较文学”的犀利方法呢?如果简单和形象一点地回答,那就是能像分析化学家那样,让目力得以钻进现有的物体之中,甚至能看穿组成它的分子式,以致当一粒石子在别人的眼中,还只表现为力学上的坚硬固体时,却能在你的解析中被一眼看穿,而呈现为“碳酸+钙”之类的文化“化合物”。——当然另一方面,即使有了这种微观的方法,再从“比较文学”的立场来看,还要佐以更为远大恢弘的眼界,才能既精细又开阔地看到:当文明的长河越过了“轴心时代”那个断崖之后,其实在这个星球上所发生的主要事件,总会表现为那几大“圣哲”之间的对话,或者说,表现为那几种价值理念的对话与渗透,乃至排斥与冲突。

也正因为这样,还需要进一步来提醒:除了进行精细的文化“分解”之外,比较学者作为文化上的“化学家”,还必须更上一层地发挥想象,去自我作古地操作文化上的“化合”。无论如何,只要能上升到足够宽阔的视野,就终会发现由本书所追述的那些文化变异,无论包含了多少曲解与误读,都无非是作为一波文明高峰的希腊,借助于近代西方的全球性扩张,而终于突破了往年在地理上的阻隔,来跟同样作为文明高峰的中国,就价值问题进行艰苦而漫长的对话。——如果能够站上这样的高度,也就不难心胸开阔地看出,在这场远涉重洋的艰难对话中,不管出现过多少变形与讹误,碾压与压迫,实则中国文化都并不是全然消极的,相反,在它固有的文化基因深处,倒潜藏着去阐释和发挥它的主动性。

因而,足以让我们“悲极生乐”的是,恰在这场文化的冲突或倾轧背后,或者说,恰是因为有了如此激烈的化合反应,我们反而更应当求同存异地看到,其实在这两大世界性文明之间,倒是罕见地共享着一连串的文化要素,包括多元、人间、现世、经商、感性、审美、乐观、怀疑、有限、中庸、理性、争鸣、论理、伦理、学术、讲学等等。而说到底,也正是鉴于这两者间的“亲和性”,我在晚近以来才越来越倾向于认定,正被自己孜孜以求的“中国文化的现代形态”,绝不会只存在于本土的文化潜能中,而会更加广大而宽阔地,存在于文明与文明之间,特别是“中国与希腊”的“文化间性”中。

就此而言,至少我个人是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也许更应当在“中国与希腊”之间,而不是在曾经的“中国与印度”之间,或者在后来“中国与希伯来”之间,才潜伏着当代问题的真实的解决可能。而如此柳暗花明的文化展望,也就足以推动我们去满怀惊喜地,在思想的充满偶然的曲折进程中,跳跃过它的宋明阶段与近代阶段,而直接抵达并勉力展开它的当代阶段。——只不过,那中间所潜伏着的巨大潜能,还是需要我们继续进行相应的深思,包括写出以此为题的专门著作来,才有可能被真正地挖掘、廓清与激活。而且,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有点可能去慷慨自许地认为,自己确实是在开始超越“轴心时代”了。

2015年9月12日于清华学堂218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