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理解索尔仁尼琴的难度(1)
——关于《巨石之下》一书的评议
一
索尔仁尼琴的名字,已经成了必备的现代学识,而索氏的早期代表作,也已经成了发言表态的常谈。然而,这位俄苏作家漫长的一生,为什么总在出人意表地急转弯,而他毕其一生到底在追求什么,又终究追求到了什么,那就很难为人所知晓和理解了。实际上,由于相关卷帙的浩繁,由于所需语种的多样,由于对知识面、平衡感和理解力的要求,更不要说,还由于对思想勇气的考验,就连不少程度不同地读过索尔仁尼琴的文人——不管他们是记者、作家,还是教授——也都很难对他进行全面而平衡的了解。他们往往率尔提出自己想当然的解释,把索尔仁尼琴当作了打笔仗的由头,用来简单肤浅地影射身边的事物,这就更显得这位作家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了。
回想起来,我还曾在写给本书作者的一封信中,更具体地设想过此项研究的难度:
这是极为困难也极为重大的题目:其一,考虑到索尔仁尼琴本人既长寿又坚持不懈的写作活动,也考虑到围绕他的种种重大争论,就必须完成大得惊人的,同时针对一手及二手材料的阅读量。其二,考虑到俄苏历史的种种重大转折,又考虑到索尔仁尼琴毕生都处在这种陡转的峰顶,就要求研究者在把握这位作家时,必须对于他所经历的复杂历史语境,具有全面、精准而平衡的掌握。其三,考虑到索尔仁尼琴跟西方的分分合合,考虑到他所背靠的东正教传统,相应的研究视野就不能再局限于中俄比较文学(尽管也应为此而撰写相应的章节),而必须升入更广阔的世界格局之中。
这当然也就意味着,选择了以索尔仁尼琴为研究对象,便是主动承担起了解释相关难题的重责。而这些难题归纳起来又不外乎,要以深入的细读、充分的论证和同情的体会,来探索这位如此多面的索尔仁尼琴,到底有还是没有其“行动逻辑的一贯性”?以这样的要求来衡量,作者在经过了极其艰苦的努力,甚至付出了病痛的代价之后,可以说是达到了相应的要求。也就是说,作者终于找出了某种能够“一以贯之”的逻辑,即“始终坚持以‘对抗性写作’来提示当前的主要危险”,来解释索尔仁尼琴充满变数的一生,从而使他漫长的写作生涯融合为一。由此一来,这位俄苏作家生命中的每一次陡转,就都在我们眼中变得既具有连贯性,又具有临界性了,因而属于在特定历史语境下,特别是重大历史关口中的即时探求和逻辑转折。——至少在我的阅读范围内,这样一种圆融的解释,不光在中文学术界,甚至在世界学术界,都属于富有启发的首创。
读者们也许会生出联想,觉得这样一种圆融的解释,或者也跟某种中国式的智慧不无关系,比如孔子就既说过“吾道一以贯之”,又说过“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不过,我还要再就此补充一点:在主观意识乃至客观事态中达到平衡,这当然是全体人类都必须追求的,否则我们就只能坐视内在和外在世界的倾塌;然而,尽管同样是在规避风险,同样是在进行危机处理,各个文明或民族却发展出了不同的方式。正因为这样,如果和孔子“执两用中”的中庸之道相比,俄罗斯那种昂扬激愤的知识分子传统,却让索尔仁尼琴更倾向于去以某种毫不妥协的战斗姿态,来对当前的危险发出厉声的提示。他是要把整个的身体都压上去,好以自己的重量来扳平社会的跷跷板,他是要跟那个犯了错的历史结构去拼命,好让历史因为自己的抉择而不再那么失衡。——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索尔仁尼琴本人并不平衡,相反,他非要偏向历史的另一端,才能把自己的性命都当成了砝码,以寻找良心和历史间的再平衡;同样,索尔仁尼琴本人也并非没有表现出偏激的态度,而问题只在于,究竟如何去理解和谅解他的偏激。正因为这样,我又在写给作者的信中提醒,一定要把索氏所面临的“困境意识”写出来——
终其一生你的主人公都是在追求,而且正是这种追求的急切,到了不同的历史关口,才自然而然地表现为不同形态的偏激,而绝对不要把他写成一位不偏不倚的亚里士多德。
受上述写作要求的制约,这本书自然要被写成某种“传记性评论”。记得自己以前曾经感慨道:
索尔仁尼琴的生命之长,还表现在他对写作的坚持上。令人感动的是,这位伟大作家偏在得过了诺贝尔奖之后,还能推出这么多不朽之作,甚至可以说,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扛鼎之作,既包括早已读到的《古拉格群岛》,也包括刚刚开始迻译的《红轮》,都要么是在他得奖后印行的,要么是在他得奖后创作的,以至于简直就教人感叹:要么那个奖发得太早了,要么那个奖该多发几遍![1]
由此也就完全可以理解,被研究者本身的这种特征,便使得对于他的学术研究,最好是沿其生平追求而展开,并且由于他本人总会出人意外,而自然显得峰回路转、一波三折。不过,还需要跟着补充说明的是,这样的“传记性评论”虽是沿着生平轨迹来写,却又不必写成事无巨细的传记。——毋宁说,正因为充分意识到了“理解索尔仁尼琴的难度”,而又立志要去尝试挑战这种“难度”,作者就只能在披荆斩棘般的驳议中,来构想并展开本书中的主要篇章。
二
这头胆力实在过人,生生硬顶过那棵大橡树的牛犊,终在自己须发皆白的人生阶段,来得及看到庞然大物的轰然倒下,这绝对可以算20世纪最大的奇迹了,人们为此自应羡慕索尔仁尼琴的“成功”。然则,他当年究竟何以这么胆大包天,敢于以区区一己的血肉之躯,来“单挑”那个可怕的超级大国?——对于这一点,毕竟还是需要给予充分的解释。
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作者几乎是开宗明义地就交代出了这件事的发生背景,从而把索尔仁尼琴的英勇出现,解释为一种地地道道的俄国现象:
作为一个孤悬于专制政府与广大未受教育者之间的小小人群,俄罗斯知识阶层更加看重的,是精神、道德而非智识层面的追求……偏偏在现实中,因为处境孤立,他们往往又很难通过有效的社会、政治手段将自己的改革愿望上达统治者,下抵民众。这一紧张状态,加上根深蒂固的宗教意识,最终激发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某种英雄主义传统:他们总是自视为神圣的受难者,正在为崇高理想而受难和牺牲自我。无论最终成为了跼蹐不安、自怨自艾的“多余人”,还是受到良心拷问、跪倒在道德法则面前的“忏悔的贵族”,甚或是激情蓬发、欣然赴死的革命者,俄罗斯知识分子表现出来的“敏感与多情”世所罕见。这样一个知识阶层,已然成为俄罗斯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
文化的传统本身,由此也就显出了巨大的包容性,既足以涵盖那些冒死来滚动“红轮”的人,也足以涵盖那些冒死来喝止这场躁动的人。更加耐人寻味的是,正如我前不久就此指出的,传统的伟力还更加深刻地表现在,就连那些残酷打压过索氏的敌手——在其他作家看来是如此可怕的上层人士——也同样在某种程度上属于这样的传统,尽管他们对于传统的任何看重,到这时都只能反过来表达了。正因为这样——
在一方面,读一读苏联后期的、充满了各种粗暴“决议”的文学史,或者读一读利季娅日记中对于弗丽达、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布罗斯基、索尔仁尼琴等人遭遇的记述,就可以发现这从某种意义上,只能是那伟大传统如何遭到蹂躏的历史;可在另一方面,当然也是在另一种意义上,索尔仁尼琴和苏联当局却还在玩着同一个游戏,包括他们之间那种捉迷藏式的游戏,毕竟,如果是在更加野蛮的斯大林时代,这个麻烦会被更加利落地从肉体上消灭掉。[2]
于是顺理成章地,群星闪耀的、享有着世界地位的俄罗斯文学,自然也要附丽于这种文,化传统,并由此才源源不断地传承下来,哪怕是受到了亘古未有的重压,或者更准确地说,正是因为受到了亘古未有的重压。也只有从这样的文化脉络中,人们才有理由去预期索尔仁尼琴的出现,而不把他的反抗看作偶然的或零星的现象。对此,我们可以引证一下利季娅的下述观察:
苏维埃时期的俄罗斯文学,在索尔仁尼琴之前就有几位伟大的诗人: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几位杰出的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几位杰出的小说家:日特科夫、布尔加科夫、特尼亚诺夫。索尔仁尼琴出现之后,他们开始闪射出新的光芒。他赋予他们新的品质:力量。就好比给那些豪华的车厢配上了一个功率强大的火车头。他们从一个个孤零零的天才和文豪变成了俄罗斯文学。成为一个整体。他设法把大家联合起来了。[3]
记得利季娅还在她的书里说过,当年那两位站在队伍最前头的反抗者,即文学家索尔仁尼琴和物理学家萨哈罗夫,竟又在性格上构成了鲜明的反比:一个是既如此倾心于俄国的传统,却又像德国人那样惜时如金地工作;另一个则是既如此认同于西方的传统,却又在做派上保持了俄国人的如火热情。这种观察相当细腻而有趣,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如果从另一方面来讲,又可以说正是独特的俄罗斯文化传统,才会促使索尔仁尼琴那么坚定不移地写作,也才会让他为此而那么惜时如金,——盖因为他不仅意识到了,那是他唯独能够具有的反抗工具,而且还意识到了,那终会被证明是强大而有效的反抗工具。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触动过自己的一件小事,它来自美丽的阿赫玛托娃的回忆:
在叶若夫恐怖时期的可怕年代,我有十七个月经常在列宁格勒的监狱外面排队等候探监。一天,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我。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位嘴唇冻得发紫的女士,此前可能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她立刻从我们大家常有的那种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低声(那里的每个人说话都是低声细语)问我:
“你能描述这里的情形吗?”
“我能。”我回答道。
于是,一丝像是笑意的表情在那张曾经属于她的脸上闪过。[4]
我曾经著文提示过此中的含义:只有置身于俄罗斯特定的文化传统,才能够理解,甚至才能够看出那“一丝像是笑意的表情”,也才能由此表现出对于文学力量的信任。而与此同时,我也曾紧接着就坚定地补充说,其实在中华民族的古老文化中,也从不缺乏这种“坚守记忆”的传统;只不过,与那边较为深厚的文学传统不同,华夏一族的“文化托命”之人,更要属于它那伟大而深厚的史学传统。毕竟,在具体的社会结构、历史渊源和精英构成中,任何文体都只能属于特定的文明,而不能把它当作用来通约的公分母。正因为这样,尽管人们总想在中国的当代文学中,特别是它那大大西化的先锋派诗歌中,去寻找俄罗斯文学的对应物,但这说穿了只是出于文化的误解。[5]
可只要是一转念,来到这所曾经只存在过四年的清华国学院,就会发现这里绝对不乏类似的人物,既包括为了信念不惜放弃生命的王国维,也包括为了自由勇于反抗钳制的陈寅恪;而且,他们那种到死方休的写作活动,也总是像索尔仁尼琴那样充满了紧张度,也总是像索尔仁尼琴那样惜时如金,从而也可以写得像他的全集那般厚重。——想到了这一点,在与俄罗斯文化传统的对比中,我们就不仅不会去鄙夷自家的传统,倒知道如何去尊重那弥足珍贵的传统了。
三
索尔仁尼琴的费解之处更表现在,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被“解救”到西方之后,居然又对西方世界反戈一击,狠狠地敲打了那里看不惯的事情,而让他那些曾经的“施主”为之大失所望。——看起来,肯定是意识到了这方面的理解难度,作者写到这里时也格外费了些笔墨。
按说,一切还是可以从索氏的独特性格说起,因为一旦他被迫飞往了斯德哥尔摩,那么此后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继续将火力全部对准苏联,由此他当然会继续受到西方的喝彩,然而这却也否定了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因为他已经开始听命于某种权力,而且对于身边的悖理还只能听之任之;要么,就是同样去挑战看不惯的身边事,哪怕这会让西方的“施主”难以思议,但这毕竟还是保持了“一以贯之”的批评姿态,而且到头来,也不会像常见的“奉命反对”自己祖国的反对派那样,既让人不由得对之生厌,又显得眼界狭小和器格可怜。
不过,本书作者在此却更利用第一手的材料,通过索尔仁尼琴对于“二月革命”——而不是通常的“十月革命”——的反思,指出了藏在他心底的更深邃的理由,从而也就向读者提供出了更有说服力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