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 东方闻樱
在87版《红楼梦》剧组里,扮演探春的东方闻樱是我较早认识的人之一。她独特的个性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对她的记忆不只是言谈举止,还有她当时的理想。
在峨影演员剧团那几年,我是“板凳”演员。当时的现实让人心灰意冷,我想到了改行。因为我爱好文学,所以当时选择了编剧方向。有了这样的想法,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峨影的图书馆看书,在图书馆我遇到并结识了来自武汉儿童艺术剧院的东方闻樱。
东方是来拍摄峨影厂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电影《台岛遗恨》的。能在峨影厂的重点电影里扮演角色,足见东方闻樱小小年纪就已经有很好的表演潜力了,她在这部电影中扮演丑女“阿丑”。电影转入内景拍摄后,时间多了一些,东方闻樱一有时间也会在峨影图书馆看书。
一来二往的我们熟悉了。记得当时我跟她说,做演员太被动了,不如以后去做编剧。而她却说:“我不做编剧,我要去做导演。”东方要做导演的理想把我着实吓了一跳,要知道做导演在当时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得有多大的学问。看见我的反应,东方再次坚决地说:“我以后就是要做导演。”
后来我发现,说这样的话,不是她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和她的经历、她所接受的教育有很大关系。
东方闻樱出身于北京的一个文艺家庭,满族正黄旗,有一个大家族。“文革”期间,她的母亲被迫来到武汉,东方闻樱也跟随母亲去了武汉。每年的寒假、暑假她都会回北京。15岁那年,因长相出众、气质独特,她被长影厂来京选演员的副导演一眼看中,出演了她的处女作、长影厂的电影《浦江旗》。能够在15岁的年龄就拍摄电影,对一个演员来说,是个相当不错的开始。之后她又拍摄了峨影厂的《台岛遗恨》和电视剧《路》。那个时候品学兼优、个性极强的她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演员,她立志要报考中戏导演系。尤其是在听了白栻本老师对她说“你不要考表演系,要考导演系,你适合做导演”的一番话后,她做导演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了。
东方闻樱是无可争议的探春的扮演者,她的性格和探春也很像。
距考试时间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白栻本老师给东方闻樱布置的作业是每天要完成40个小品。这对于一个初出茅庐、刚刚涉足影视不久的学生来说真的是特别困难的事情。但要强的她从没叫过苦,相反这种高强度的训练让她打开了思路,完全激活了她潜在的创作细胞。白栻本老师当时还带着一个学生——任鸣,就是日后成为北京人艺院长、著名导演的任鸣,当时东方闻樱和任鸣一起做小品,俩人时常在玉渊潭公园排练,日子充实而快乐。
在备考中戏期间,东方闻樱结又识了中戏导演系79班的一大批才子,这个班的学生很多都成了中国戏剧界中流砥柱式的人物,诸如查明哲、王晓鹰、张子扬、宫晓东、娄乃鸣,等等。有着男孩儿般性格,又有着自己独特见解的东方闻樱和这批才子十分投缘,经常在一起探讨艺术,解读名著,这段时间她受益匪浅,艺术理解力和表现力得到极大提高。
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是一首很难驾驭的作品,有着复杂的历史背景,又有着磅礴的气势,对于成熟的、有朗诵能力的专业男演员尚有一定难度,但东方闻樱凭借极好的天赋和领悟、分析能力,把这首诗朗诵得荡气回肠,显示出她对作品非凡的驾驭能力。在初试时,很多人聆听了东方闻樱的朗诵都大为赞赏。
在中戏的复试考场,时任中戏导演系系主任的徐晓钟亲自来到现场对东方闻樱进行专业考试,而且指明要求东方闻樱朗诵初试时朗诵的《团泊洼的秋天》。当东方闻樱饱含激情朗诵之后,徐晓钟老师很是激动,充分肯定了东方闻樱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在82班导演系的考试中,东方闻樱的专业考成绩名列前茅。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各种原因,东方闻樱放弃了就读中戏的机会。放弃上中戏读书深造是痛苦的,回到家中,她关门思考自己未来的道路。七天后她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一定要走出属于自己的艺术之路。
1983年,《红楼梦》剧组成立,白栻本老师受剧组邀请担任遴选演员的工作。白栻本老师一直惦记着东方闻樱,希望她可以出演“探春”。
探春的人物性格像极了生活中的东方闻樱,她的性格干脆果断,为人做事敢想敢干,是一个极具指挥才能的女孩子。这些特点都与探春非常贴合。对于探春这个人物,东方闻樱也并不陌生,她和白栻本老师有着同样的感觉。爱看书的她早已通读四大名著,在《红楼梦》中她最喜欢的人物就是探春。所以当收到白栻本通知后,她毫不犹豫地从武汉启程来到北京,到华侨大厦701室报到。
探春性格干脆果断,为人做事敢想敢干,是一个极具指挥才能的女孩子。
现实中东方闻樱也极具才干,《红楼梦》拍摄后期,她已能分担王导的导演工作,执导了好几场戏。
试戏难不住东方闻樱,之前每天40个小品给她练就了极强的表演能力,几乎没有任何异议,东方闻樱顺利进入剧组演员培训班。
培训班期间,听课、排练、研读之余东方闻樱还喜欢和人探讨影视创作问题,表现出强烈的创作欲望。还有一个不同的是,东方闻樱不喜欢和女演员们扎堆儿,倒是与创作人员和几个情投意合的男演员称兄道弟,这与其他女孩子截然不同,颇有探春的风范。
当剧组宣布角色的时候,她无可争议地成为探春的扮演者。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是探春的重场戏,这场戏对东方闻樱比较难,大段的文言台词,只是娓娓道来。好在,有过报考中戏那段时间的磨砺,尽管台词量大,她准备得充分而且还有表演预案,拍摄的时候异常顺利,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抄检大观园时,她万分悲愤地发表“百足之虫论”。这场戏是她性格的自然流露,表演起来得心应手。
探春的命运结局融入海疆戡乱这条重要的朝政主线,由父亲贾政做主远嫁海南镇海统制藩王。这是一场感情大戏,更是王导着重发挥的一场戏,东方闻樱对感情戏不敢掉以轻心,为这场戏她准备了很久,分析远嫁的背景、动机和人物的心理。
回忆这场戏,东方闻樱说:“远嫁这场戏实质上是一条单独的线,看起来是个单元素,那么在表演上就需要放大,要把这个单元素有机地融进整个剧情里。这就是曹雪芹先生《红楼梦》的高明之处,在原著里其实是有很多单元素成分的。”
探春远嫁的外景地搭建得气势宏大,仪式感十足,剧组各个部门早早严阵以待,这场戏参演的主要人物和群众演员甚多,加上剧组人员多达上百人。化好妆之后的东方闻樱一直坐在一个角落酝酿情绪。从有情绪,到加强情绪,再到使自己的情绪达到饱满,最终在正式拍摄时把这种情绪完全释放出来,镜头一遍完成。
其实当时我还有些担心东方闻樱的感情戏,走机位的时候就暗暗观察她。后来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当王导下令开机拍摄,东方闻樱从轿子里出来,她的形体、神情瞬间把我带进分离的不舍状态之中,当看到她眼眶里的眼泪时,在场的我,真的跟着她一起悲戚起来。
拍完这场戏,我对东方闻樱的表演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谁说她是个粗线条的女孩子?这场戏细腻、走心,相当出彩。
提起粗线条,不得不说,在很多人眼里,东方闻樱是个强势的女孩子,她有她的观点和解读,性格的直率,难免有时候会与人在专业上发生争执。我和东方就起过这样的争执。在南菜园拍摄的时候,宿舍里没有电视机,只有在走廊上有一台小小的彩色电视机。有天晚上电视台播放滕文骥的电影《海滩》,当时这样的文艺片颇受争议,我和东方闻樱早早坐在电视机前等待播放。没看一会,我就说:“太闷了,看不懂。”
东方闻樱不屑地看着我:“多好的作品啊!画面构图讲究,台词精简,节奏沉稳,电影时刻在用乡村城市化和城市现代化二者间的强烈反差呈现出极不和谐的对比,警示传统的必然消逝以及令人隐痛的心情,这片子绝对是先锋电影。欧阳,你应该开阔你的眼界,不能太俗。”
于是,我俩就高雅和通俗在那里争论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争论没有结果,但东方闻樱有句话我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电视剧是未来的一种大趋势,就要通俗,电视剧首先要通俗,然后是好看,再就是要精彩。”
这番话出自不到20岁的东方闻樱之口,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艺术人生·“红楼梦”二十年再聚首》节目中东方闻樱说她和王导在现场“吵架”的事情,其实那件事情是我引起的。拍外景的时候,拍的是一场群戏,其中有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其中有个演员老进不了戏,让我急了,就在那里说那个演员。人家自然不服,就和我吵了起来。远处的王导以为是东方闻樱又在和人争吵,把手里的剧本一摔:“东方闻樱,你又怎么了?”东方闻樱挺憋屈,确实不是她在争吵,就挺冲的对王导说:“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这件事情一直让东方闻樱背了“黑锅”,她也不解释,真够哥们儿的。
在拍摄《红楼梦》期间,东方闻樱的导演、指挥才华已经显现出来。拍摄到了最后阶段,王导正忙于后期工作,就把“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宝玉出走”和“王熙凤之死”的戏交给了东方闻樱,她协助摄像师李耀宗,由制片主任任大惠带队去拍摄。拍摄的外景地在东北的一个鹿场,最低温度已是零下三四十度,我们一行人抵达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宝玉出走这场戏在原著中描写得非常经典,“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为了拍摄这场戏,东方闻樱他们设计了两套拍摄方案。一个是要大全景,清晨太阳升起中的雪地,另一个是黄昏后的雪地,分别体现宝玉两种不同的情绪。在拍摄雪地行走的戏时,东方闻樱反复对我强调:“内心情绪要转换为外部的行为,要通过步伐的节奏变化来体现。不但要有节奏,还要有沉重之感。”
我走了几步给东方闻樱看,她说:“就是要这种状态。”
开机后,我迎着夕阳走啊走,越走越冷,心想:“走得差不多了吧,东方怎么还不喊停?”她是执行导演,她不喊停,我就得走下去,一直走到山峁。当时已经感觉手脚冰凉、整个人真的是支撑不住了,等我走上山峁,背后传来东方闻樱喊:“停!”。我一下瘫坐在地上,冻得失去知觉。东方闻樱奔过来,用军大衣裹住我,嘴里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对不起,欧阳,我需要画面有个起伏感,所以让你走上山峁才喊停。”
“探春远嫁”是原著中没有的情节,但东方闻樱将这段演绎得相当感人,堪称经典。
我是大老爷们儿还好说,邓婕要拍凤姐之死就更受罪了,整个过程需要赤脚、用破席裹着,在雪地中被狱卒拖着走。为了这场戏,大家都豁出去了。拍完这场戏之后,邓婕快冻得不省人事了,东方闻樱看着心理特别难受,脱掉了自己带着体温的大衣盖在邓婕身上为她取暖。
我在一边看着这两位要强女性拍戏,都不惧困难、都追求完美,打心眼里佩服她们俩。要知道好多男人都未必能有她们俩这种追求完美的不要命的较真劲儿!
拍完《红楼梦》之后,我们中间不少人都转行了,我和东方闻樱几乎同时转向了幕后。她不仅有导演思维,还有个制片脑子,在学了三年导演后,她做了五年电影独立制片人,也做过电视剧导演和专题片编导,最后她选择了全能型制片人的职业,并陆续拍摄了《省委书记》《女子监狱》《走过斑马线》《中国1921》《戈壁母亲》等数十部影视作品,作品多次获得飞天奖、金鹰奖、“五个一工程”奖等荣誉。
东方闻樱是个特别仗义的人,总觉得我窝在成都挺委屈的,鼓动我到北京发展,想着一起合作一部戏。2006年新版“红楼”海选,我所在的单位四川电视台负责四川赛区。组委会希望我可以请到当年“红楼”的演员来做评委,于是有次我请了东方来。做完评委,我们聊天,说到工作,我说起了我正在筹拍的一部电视剧,东方马上说:“欧阳,我们应该合作,把这戏拿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做,争取进入中央电视台一套黄金档播出,让更多的人知道你的作品。”
在我的眼里,东方闻樱一直就是那个直率敢言、浓墨重彩的三姑娘探春,只是当年那个很冲的女孩子现在已经是个干练、干劲十足的大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