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至少希望,今晚可以遗忘(3)
进藤点了点头说:“目前还没有恢复意识,也许两位已经听说了,令千金送到本院后不久,心跳就恢复了,但在心跳恢复之前,全身几乎无法供应血液,其他器官受到的损伤可能还不至于太大,大脑的情况比较特殊。更进一步的情况必须接下来慢慢了解,但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两位,令千金的大脑损伤很严重。”
和昌听了医生的话,觉得视野摇晃。他完全没有真实感,脑袋深处却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想办法。大脑损伤?那根本是小事一桩。播磨科技有BMI技术,即使留下一些后遗症,自己一定可以解决——身旁的熏子一定感到绝望,他打算等一下好好激励她一番。
然而,熏子随即哭着问:“她可能永远都无法清醒吗?”进藤的回答彻底粉碎了和昌的信心。
进藤停顿了一下后说:“请两位最好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呜呜呜——熏子哭出了声,双手捂着脸。和昌无法克制自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无法进行治疗吗?已经无药可救了吗?”他勉强挤出这两句话。
戴着眼镜的进藤眨了眨眼睛。
“当然,我们目前仍然在全力抢救,但目前还无法确认令千金的大脑发挥了功能,脑波也很平坦。”
“脑波……是脑死的意思吗?”
“按照规定,现阶段还无法使用这个字眼,而且脑波主要是显示大脑的电气活动,但可以明确地说,令千金目前的大脑无法发挥功能。”
“但可能大脑以外的器官能够发挥功能?”
“这种情况就是迁延性昏迷,也就是所谓的植物状态,但是——”进藤舔了舔嘴唇,“必须告诉两位,这种可能性也极低。因为植物状态的病人脑波也会呈现波形,只是和正常人不一样。核磁共振检查的结果,也很难说令千金的大脑发挥了功能。”
和昌按着胸口。他感到呼吸困难。不,他觉得胸膛深处好像被勒紧般疼痛,坐在那里也很痛苦。他觉得该发问,却想不到任何问题,大脑正拒绝思考。
身旁的熏子仍然用双手捂着脸,身体好像痉挛般抖动着。
和昌深呼吸后问:“你希望我们预先了解的就是这些情况吗?”
“对。”进藤回答。
和昌把手放在熏子背上说:“我们去看她吧。”
她捂着脸的双手缝隙中发出了痛哭声。
他们在进藤的带领下走进了加护病房,两位医生面色凝重地站在病床两侧,一个看着仪器,另一个在调节什么机器。进藤和其中一位医生小声说了什么,那个医生一脸严肃地回答,但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和昌与熏子一起走到床边,心情再度陷入了暗淡。
躺在病床上的正是自己的女儿,白皙的皮肤、圆脸、粉红色的嘴唇——
然而,她沉睡的样子无法称为安详。因为她的身上插了各种管子,尤其是人工呼吸器的管子插进喉咙的样子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如果可以,和昌真希望可以代替女儿受苦。
进藤走了过来,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内心般地说:“目前令千金还无法进行自主呼吸,希望两位了解,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但目前的结果仍不乐观。”
熏子走向病床,但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进藤问:“我可以摸她的脸吗?”
“没问题,你可以摸。”进藤回答说。
熏子站在病床旁,战战兢兢地伸手摸向瑞穗白皙的脸颊。
“好温暖,又柔软,又温暖。”
和昌也站在熏子身旁,低头看着女儿。虽然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但仔细观察后,发现她熟睡的脸很安详。
“她长大了。”他说了这句和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打量瑞穗熟睡的样子了。
“对啊,”熏子说,“今年还买了新的泳衣。”
和昌咬紧牙关。此时此刻,内心才涌起激烈的情绪,但是他告诉自己,现在不能哭。即使必须哭,也不是现在,而是以后。
他的眼角扫到什么仪器的屏幕,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仪器,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打开电源,因为屏幕是黑的。
屏幕上出现了和昌与熏子的身影。穿着深色西装的丈夫和一身深蓝色洋装的妻子,简直就像是穿着丧服。
4
进藤说有事想和他们谈,所以和昌与熏子又回到了刚才的房间,再度和医生面对面坐了下来。
“我相信两位已经了解,目前令千金的状态很不乐观。虽然我们会继续治疗,但已经无法康复,只能采取延命措施而已。”
身旁的熏子用手捂着嘴,发出了呜咽。
“所以,我女儿很快会死吗?”和昌问道。
“对,”进藤点了点头,“只是目前无法回答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我也不知道。通常在那种状态下,几天之后,心跳就会停止,只是小孩子的情况不太一样,也曾经有活了好几个月的例子。但是,我可以断言,令千金并不会康复。我再说一次,目前只能采取延命措施而已。”
医生的每一句话,似乎都积在胃的底部,和昌很想说:“够了,我已经知道了。”
“请问两位了解了吗?”
对方仍然追问道,和昌冷冷地回答:“对。”
“好。”进藤挺直了身体,重新坐好,“接下来,我不是以医生的身份,而是以本院器官捐赠协调员的身份说以下这些话。”
“啊?”
和昌皱起了眉头。进藤的话太出人意料,身旁的熏子也愣在那里。她应该也有相同的想法。这个医生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两位会感到困惑,但当病人陷入像令千金目前的状态时,我就必须说以下这些话。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令千金和两位的权利。”
“权利……”
这个字眼听在和昌的耳中感到极度奇妙。因为他认为这个字眼不该出现在目前的场景。
“虽然我想这个问题可能多此一举,但还是要确认一下,令千金有没有器官捐赠同意卡?或是两位是否曾经和令千金聊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赠的事?”
和昌看着用认真的语气说这番话的进藤,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可能有那种东西,我们也没聊过这个话题,因为她才六岁啊。”
“我想也是。”进藤点了点头,“那我请教两位,如果令千金确认是脑死后,你们愿意捐赠器官吗?”
和昌的身体微微向后仰,他无法立刻回答医生的问题。瑞穗的器官要捐赠给别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熏子突然抬起头。
“你是要求我们提供瑞穗的器官,移植给别人吗?”
“不是,你误会了。”进藤慌忙摇着手,“我只是确认两位的意愿,这是怀疑病患脑死时的手续。如果两位拒绝也没问题,请两位不要误会,我只是院内的协调员,和移植手术没有任何关系。即使两位同意捐赠器官,也会由院外的协调员接手今后的事情。我的任务只是确认两位的意愿而已,绝对不是在拜托两位捐赠器官。”
熏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和昌。意想不到的发展似乎也让她的思考停摆。
“如果我们拒绝,会怎么样?”和昌问。
“不会怎么样。”进藤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只是目前的状态会持续,因为死期迟早会出现,所以只是等待那一天。”
“如果我们同意呢?”
“这样的话,”进藤用力吸了一口气,“就要进行脑死判定。”
“脑死……哦,原来是这样。”和昌终于了解了状况,他想起刚才进藤说“按照规定,现阶段还无法使用这个字眼”。
“什么意思?”熏子问,“脑死判定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要正式判定令千金是否脑死。如果没有脑死就摘取器官,就变成杀人了。”
“等一下,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是,瑞穗可能并不是脑死吗?你刚才说,她可能在目前的状态下活好几个月,就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不是这样,对不对?”和昌向进藤确认。
“对,不是这样。”进藤缓缓收起下巴,转头看向熏子说,“我的意思是,即使是脑死的状态,也可能存活几个月的时间。”
“啊,但是,这么一来,”熏子的眼神飘忽起来,“接下来可能活好几个月,却要杀了她,摘取她的器官吗?”
“我认为这和杀人不太一样……”
“但事实不就是这样吗?也许还有机会存活,却要终结她的生命,那不就是杀人吗?”
熏子的疑问很有道理。
进藤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后,再度开了口:“一旦确认脑死,就是判断那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并不是杀人。即使心脏还在跳动,也被视为尸体。正式判定脑死的时间,就是死亡时间。”
熏子难以接受地偏着头:“要怎么知道有没有脑死?而且为什么现在不马上判定?”
“因为啊,”和昌说,“如果不同意捐赠器官,就不会做脑死判定,这是规定。”
“为什么?”
“因为……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这项规定的确很令人费解,”进藤说,“在全世界,也属于很特殊的法律。在其他国家,认为脑死就是死了。因此,在确认脑死后,即使心脏还在跳动,也会停止所有的治疗。只有愿意提供器官捐赠的病患,才会采取延命措施。但是在我们国家,脑死等于死亡的说法还无法获得民众的理解,所以如果不同意捐赠器官,只有在心跳停止时,才认定为死亡。极端地说,可以选择两种死法。我刚才提到的权利,就是指两位有权利选择是心脏死还是脑死的方式送令千金离开。”
熏子听了医生的说明,似乎终于了解了状况,可以明显感受到她的肩膀垂了下来。她转头看向和昌问:“你认为呢?”
“认为什么?”
“就是脑死啊。脑死就代表已经死了吗?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如何把大脑和机械连接在一起吗?既然这样,应该很了解这些事,不是吗?”
“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从来没有考虑过脑死的情况。”
和昌在回答的瞬间,有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脑海,只是那个念头还没有明确成形,就已经消失了。
“当家属愿意提供器官捐赠时,通常都是强烈希望病人至少一部分身体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当然也有不少人希望能够对他人有帮助。”
进藤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但是,我们并不会因为家属不同意就加以指责。我再度重申,这是两位的权利,因此,不需要急着做出结论。”进藤再度看向和昌与熏子,“两位可以认真考虑,而且应该也必须和其他人讨论后才能做决定。”
“我们可以考虑多久?”和昌问道。
“这个嘛,”进藤偏着头,“很难说。正如我刚才所说,通常认为脑死到心跳停止只有几天的时间,一旦心跳停止,许多器官就无法再用于移植。”
也就是说,如果要选择脑死,就要尽快做出决定。
和昌看向熏子。
“要不要回家之后,好好考虑一个晚上?”
熏子眨了眨眼睛:“把瑞穗留在这里吗?”
“我能够理解你想要在这里陪她的心情,我也一样,但我总觉得在这里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和昌将视线移向进藤问,“我们可以明天再答复吗?”
“可以,”进藤回答,“根据我的经验,至少还可以维持两天,只不过我无法保证,所以两位必须做好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一旦发生状况,我们会立刻通知家属,请保持电话畅通。”
和昌点了点头,然后再问熏子:“这样可以吗?”
她一脸沮丧地按着眼角,轻轻点了点头:“回家之前,我想再去看看瑞穗。”
“对啊——可以去看她吧?”
“当然可以。”进藤回答。
回到位于广尾的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踏进大门,走向玄关时,和昌的心情很复杂。他已经一年没有踏进这个家门,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回家。
打开玄关的门后,感应器感应到人影,门厅的灯亮了。正在脱鞋子的熏子停了下来,和昌看向她,发现她的视线看向斜下方。
那里有一双小巧的拖鞋。粉红色的拖鞋上有一个红色的蝴蝶结。
“熏子。”和昌叫着她的名字。
她的脸立刻扭曲起来,甩掉脚上的鞋子,冲上旁边的楼梯。
和昌也脱了鞋子,缓缓走到楼梯上,然后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听到了熏子哭喊的声音,几近悲鸣的呐喊仿佛是从黑暗的绝望深渊中吐出来的。面对如此压倒性的悲伤浪潮,和昌无法继续靠近。
5
客厅的矮柜上有一瓶布纳哈本威士忌,那是他一年前喝剩下的。他走去厨房,拿了广口玻璃杯,从冰箱里取出几块冰块放进去。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威士忌倒进杯子时,冰块发出了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他用指尖搅动冰块后喝了一口,独特的香味从喉咙冲向鼻子。
他已经听不到熏子的哭声。熏子的悲伤不可能这么快消失,也许是她哭累了。他可以想象熏子趴在床上泪流满面的样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再度打量室内。家具的位置和一年前完全一样,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原本放在矮柜上的彩绘盘收了起来,如今放了玩具电车。客厅角落的滑板车上印了知名卡通人物的脸,还有一辆幼儿可以跨坐在上面的车子。除了这些东西以外,还有娃娃、积木、球——到处都是玩具,显示这个家里有活泼的六岁女孩和四岁男孩。
和昌觉得,这是熏子为两个孩子打造的房间。她每天应该有很长时间都在这个房间,她一定绞尽脑汁,千方百计不让两个孩子因为父亲的离开而产生失落感。
和昌听到“咔嗒”的声音,转头一看,发现熏子站在门口。她已经换上了T恤和长裙,头发凌乱,哭肿的双眼让人看了有些心疼。才短短几个小时,她似乎变瘦了。
“我也来喝一点儿。”熏子看着桌上的酒瓶,无力地说道。
“嗯,好啊。”
熏子走进客厅。虽然听到动静,但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不一会儿,她端着放了细长形的杯子、装了矿泉水的宝特瓶和冰桶的托盘走回客厅。
她在与和昌隔了桌角的位置坐了下来,默默地开始调兑水酒。她的动作很生硬,因为她原本就很少喝酒。
喝了一口兑水酒后,熏子吐了一口气。
“好奇怪的感觉,女儿目前是那种状态,我们夫妻竟然在这里喝酒,而且是即将离婚,正在分居的夫妻。”
这番自虐的话让和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默默喝着威士忌。
短暂的沉默后,熏子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