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巨人的陨落2(18)
艾瑟尔转身问那个仰慕她的记者:“你们的摄影师在哪儿?”
“在外面等着呢。”
几分钟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警察走了进来,说:“听好了,女士们,请不要扰乱秩序,安静离开。”
茉黛上前一步:“是我拒绝离开,”她说,“跟其他人都没关系。”
“请问你是哪位,女士?”
“我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想要我离开,除非把我抬出去。”
“既然你一定要这样。”警察说着,便把她抱了起来。
他们从大楼里出来时,摄影师拍下了照片。
“你真的不害怕?”米尔德里德问。
“唉,有点。”比利承认。
他跟米尔德里德说话非常随意。反正她大概什么都知道。她跟他姐姐在一起住了好几年,女人在一起总是无话不谈。但是,米尔德里德身上还有其他让他感到舒服的东西。阿伯罗温的女孩总想取悦男孩,说点儿新奇的事情,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可米尔德里德不这样,她就是她自己。有时候她出言不逊,逗得比利直笑。他觉得什么都能跟她说。
她的魅力让他大为倾倒,情难自抑。她那头漂亮卷发和那对蓝眼睛,还有她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的样子,都让他心醉神迷。此外,就是年龄上的差距。她二十三岁,而他还不到十八岁。她显得十分世故,直截了当表示出对他的兴趣,这让他喜不自胜。他渴望地看着此刻坐在对面的她,心里盼着有机会能单独跟她说话,掂量着自己有没有胆量去摸她的手,伸出胳膊搂着她,吻她。
在艾瑟尔的厨房里,他们四个人围坐在那张方桌边——比利、汤米、艾瑟尔和米尔德里德。今晚暖洋洋的,通向院子里的那扇门敞开着。米尔德里德的两个小女儿和小劳埃德在石板地上玩耍。伊妮德三岁,莉莲四岁,只是比利还分不清她们谁是谁。因为要照看孩子,两个女人不能出门,比利跟汤米便去街边的酒吧买了几瓶啤酒回来。
“你们不会有事的,”米尔德里德对比利说,“你们都是经过训练的嘛。”
“是啊。”话虽这么说,但那种训练并不会给比利增添多大信心。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练习列队行进、敬礼、拼刺刀。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掌握什么求生本领。
汤米说:“如果德国人全变成草塞的假人,绑在木桩上,我们倒是能用刺刀刺死他们。”
米尔德里德说:“你们不会用枪射击吗?”
他们曾经拿着破损生锈的步枪训练过一段时间,枪柄上盖着“训练用枪”的戳子,意思是根本无法用于射击。但最终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杆螺栓式李恩菲尔德步枪,可拆卸的弹匣里装着十发303口径的子弹。比利发现自己枪打得不错,能在一分钟内打光子弹,命中两百多米外的人形靶。李恩菲尔德以其高速率闻名,教练员告诉这些新兵:世界纪录是一分钟射击三十八发子弹。
“装备都没问题,”比利对米尔德里德说,“我担心的是军官。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遇到一个像井下遇险时需要的那种可以信任的人。”
“好的指挥官都去法国了,我觉得,”米尔德里德乐呵呵地说,“他们让那帮软蛋待在家里搞训练。”
她说话百无禁忌,把比利逗乐了:“你说得没错。”
真正让他害怕的是,一旦德国人朝他射击,他会忍不住转身逃跑。这一点最让他担心。它带来的屈辱比身上挨枪子儿还糟。有时候他简直等不及了,希望可怕的时刻快点来,好让他弄清自己到底会怎么做。
“不管怎么说,我都高兴,你们终于可以去打那帮可恶的德国人了,”米尔德里德说,“他们全都是强奸犯。”
汤米说:“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相信《每日邮报》上的胡言乱语。他们让你觉得所有的工会会员都不讲信用。我知道事实绝非如此——我们分会的大部分成员都是自愿加入的。所以说,德国人可能并不像邮报说的那么坏。”
“是啊,也许你说得对。”米尔德里德转过来跟比利说,“你看《流浪汉》了吗?”
“看了,我很喜欢查理·卓别林。”
艾瑟尔抱起她的儿子。“跟比利舅舅说晚安。”小家伙扭着两只胳膊,不想去床上睡觉。
比利还记得他刚出生时的情景,记得他的第一声啼哭。现在他竟然都这么大,这么壮实了。“晚安,劳埃德。”他说。
艾瑟尔用劳埃德·乔治的名字为儿子命名。但只有比利知道他还有个中名:菲茨赫伯特。这名字写在他的出生证明上,但艾瑟尔再没告诉其他任何人。
比利盼着把那个菲茨赫伯特伯爵收进他那杆李恩菲尔德的瞄准区里。
艾瑟尔说:“他长得有点像外公,你说呢?”
比利并不觉得哪里像:“等他长出小胡子来,你就知道他像不像了。”
米尔德里德也把她的两个宝宝哄上了床。接着,两个女人宣布她们要吃晚饭。艾瑟尔和汤米去街上买牡蛎,留下比利和米尔德里德两个在家。
他们前脚刚走,比利就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米尔德里德。”
“我也喜欢你。”她说。接着,他把椅子朝她这边挪了挪,开始吻她。
她也报以热情的回吻。
他以前吻过别人,在山峪街那座大电影院的后排座位上,跟女孩接吻。两人总是立刻张开嘴巴迎合对方,就像他现在这样。
米尔德里德轻轻推了推他。“别这么快,”她说,“先这样。”她闭着嘴吻他,她的嘴唇摩擦着他的脸颊、他的眼皮和他的脖子,然后是他的嘴唇。这种吻法很怪,但他喜欢。她说:“你也这样做。”他遵命行事。“现在这样。”她又说。他感觉到她把舌尖抵在他的嘴唇上,那触碰轻得不能再轻。他又把这一套重复了一遍。然后,她又示范了另一种亲吻方式,轻轻咬他的脖子和耳垂。他觉得他能一直这样做下去。
两人停下歇口气,她抚摸着他的脸颊说:“你学得很快。”
“你很可爱。”他回答。
他又去吻她,还用手捏她的乳房。一开始她由着他,但等到他喘起了粗气,就拨开他的手。“别太激动,”她说,“他们随时都会回来。”
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前门有了动静。“唉,该死。”
“耐心点儿。”她低声说。
“耐心?我明天就要去法国了。”
“嗯,可现在还没到明天呢,对吧?”
比利正在琢磨她这话的意思,艾瑟尔和汤米就进了屋。
他们坐下来吃晚饭,喝光了啤酒。艾瑟尔把杰妮·麦卡利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讲茉黛女勋爵如何被一个警察抬出慈善分部办公室。
她把这些当作一桩好玩的事儿来说,但比利很为他的姐姐感到骄傲,羡慕她为捍卫贫苦妇女的权利挺身而出。她已经是一家报纸的经理,还跟茉黛女勋爵成了朋友!他决心有朝一日自己也要为普通人的利益而奋斗。正因如此,他仰慕自己的父亲。爸爸虽有些偏狭固执,但他一辈子都在为工人战斗。
夜幕降临,艾瑟尔让大家都去上床睡觉。她用几只垫子为比利和汤米在厨房地板上拼凑了一张床铺。他们都累了。
比利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心里琢磨着米尔德里德说还没到明天是什么意思。或许她只是许诺明早在他乘火车去南安普顿之前再吻他,不过她好像还有别的意思。是不是她想今晚再次与他独处?
或许他该去她的房间。这种念头惹得他无法入睡。他想,她会穿着睡衣,床单下的身体摸上去暖暖的。他想象着她在枕头上的样子,嫉妒枕头总能碰着她的脸颊。
汤米那边的呼吸听上去很平稳,比利悄悄溜出他的床铺。
“你去哪儿?”汤米问。比利还以为他睡着了。
“去厕所,”比利低声说,“都怪那些啤酒。”
汤米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睡了。
比利穿着内裤爬上楼梯。楼上有三个门。他犹豫了。要是他领会错了米尔德里德的意思呢?她见到他进门可能会尖叫起来。那该多尴尬啊。
不,他想,她不是大惊小怪的人。
他打开第一道门。街上的微弱光线照进屋子,他看见一张窄床上躺着两个小姑娘,金发蓬松的小脑袋躺在枕头上。他轻轻关上门,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他又去开隔壁的门。这间屋子里点着蜡烛,过了一小会儿他才适应了那不稳定的光。他看到一张稍大的床,以及枕头上的脑袋。米尔德里德的脸正朝着他,但他看不清她是否睁着眼睛。他等着她抗议,但什么也没发生。
他走了进去,随手关上门。
他犹豫地小声说:“米尔德里德?”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终于他妈的来了,比利。快上床。”
他溜上床,用胳膊搂住她。不像他想的那样,她没穿睡衣,他吃惊地发现,事实上她一丝不挂。
他突然紧张起来,嗫嚅着说:“我从来没……”
“我知道,”她说,“你是我的第一个处男。”
1916年6月,少校菲茨赫伯特伯爵被派往威尔士步枪团第八营,在B连任指挥,总共一百二十八名战士,四名中尉。以前他从未在战场上担任过指挥官,心里不免有些焦急。
他已身在法国,但他的营还在英国。他们是刚刚完成训练的新兵。旅长对菲茨解释说,会把一些老兵掺到这些新战士里头增强实力。1914年派到法国的专业部队已不复存在——超过半数已经战死,现在是基奇纳的新军。
菲茨的人马被称作“阿伯罗温同乡队”。“其中大部分人你都认识。”旅长说,显然他并没有意识到伯爵与那些矿工之间存在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菲茨与其他五六个军官同时接到命令,他在集体食堂买了些饮料庆祝了一番。受命指挥A连的上尉举着威士忌酒杯说:“菲茨赫伯特吗?你就是煤矿矿主吧。我是格温·埃文斯,一名店主。你所有的床单和毛巾大概都是从我那儿买的。”
军队里现在有不少这种骄傲自大的商人。很典型的是,这种人说起话来仿佛自己跟菲茨平起平坐,只是双方做的生意不同而已。不过菲茨也知道,生意人所拥有的组织能力很受军队重视。这位上尉自称店主,实际上颇为自己这种虚伪的谦虚沾沾自喜。以格温·埃文斯为名的百货公司遍及南威尔士的大中型城镇。菲茨薪水册上的人数远超过A连。他本人除了组织过板球队外,从未组织过任何复杂的活动,战争机器的艰巨复杂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经验不足。
“我认为这次进攻就是在尚蒂伊商定下来的。”埃文斯说。
菲茨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在过去的12月,约翰·弗兰奇爵士终于被解职,道格拉斯·黑格爵士接任驻法英军总司令,几天后,当时还在从事联络工作的菲茨参加了协约国部队在尚蒂伊召开的会议。法国人提出1916年在西部战线发动强大攻势,而俄国则赞成向东部战线大举推进。
埃文斯接着说:“我后来听说法国人要调动四十个师进攻,我们派二十五个师。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菲茨讨厌这种消极论调,他本来已经够担心的了。但可惜的是埃文斯说到了点子上。“因为凡尔登战役。”菲茨说。自从12月的协议后,法国方面在防守要塞城市凡尔登时损失了二十五万兵力,他们没有多余的兵力调到索姆河了。
埃文斯说:“不管什么原因,我们实际上是在孤军奋战。”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两样,”菲茨的超然姿态完全是装出来的,“我们会在自己这方的前线发动攻击,不管他们做什么。”
“我不同意,”埃文斯的口吻自信,但不傲慢,“法国人一撤退,就会让很多德国人闲下来。他们全都可以增援到这边来对付我们。”
“我认为我们会快速行动,让他们措手不及。”
“你真这么认为,先生?”埃文斯冷冷地说,又露出那种不加掩饰的轻蔑,“就算我们冲过了德国人的第一层倒刺铁丝围栏,也还得继续冲过第二道、第三道。”
菲茨开始感到厌烦。这种话对提振士气十分不利。“铁丝网会被我们的大炮摧毁的。”菲茨说。
“根据我的经验,用火炮对付铁丝网不太有效。一个榴霰弹爆出的钢球是朝下和朝前的……”
“我知道榴霰弹是怎么回事,谢谢你。”
埃文斯并不理会:“因此它必须在目标上空几米的地方爆炸,否则就不会有任何效果。我们的枪炮没那么准。高性能炸药落到地上就会爆炸,所以就算直接命中目标,有时也不过是把铁丝网炸到半空再落下来,不会造成实际破坏。”
“仅仅就火力的规模来说,你就低估了我们的实力。”菲茨说。埃文斯愈发让他感到恼火,一想到他有可能说得没错,菲茨就更烦躁了。更糟糕的是,重重疑虑又加深了菲茨内心的紧张。“轰炸之后片甲不留,彻底摧毁德国人的堑壕。”
“但愿你说得对。如果他们藏在防空壕里躲过我们的火力网,然后再出来用机枪扫射,我们的人就全完了。”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菲茨气愤地说,“这是战争史上前所未有的猛烈炮击。我们的前沿每隔十八米左右就有一门火炮。我们计划要发射超过一百万发炮弹!在这之后不会留下任何活物!”
“好吧,有一点至少我们看法一致,”埃文斯上尉说,“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我们谁都说不准到底会有什么结果。”
茉黛女勋爵戴着一顶装饰了鸵鸟羽毛的宽边红帽出现在阿尔德盖特地方法院,她因扰乱公共秩序被判罚一个几尼[1]。“我希望阿斯奎斯首相能注意到这件事。”她对艾瑟尔说,两人一道离开了法庭。
艾瑟尔并不乐观。“我们没有办法强迫他采取行动,”她无奈地说,“这种事情还会持续下去,直到妇女获得投票权,能把政府赶下台。”女权运动者们计划在1915年的换届选举中将妇女选举权作为一项重要议题提出来,但战时议会推迟了选举。“我们可能要等到战争结束了。”
“那倒不一定。”茉黛说。两人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停留片刻,让记者拍了张照片,随后朝《军人之妻》的办公室走去。“阿斯奎斯正在努力维持自由和保守两党之间的联合。如果这种联合破裂了,那就不得不进行选举。这正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