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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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 方方(1)

方方小传

方方,女,本名汪芳,原籍江西,1955年生于南京。曾当过四年装卸工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武昌城》及小说集、散文集数十种。中篇小说《风景》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琴断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作品有英、法、日、意、葡、韩等文字译本。小说《十八岁进行曲》《桃花灿烂》《纸婚年》《埋伏》《过程》《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奔跑的火光》《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万箭穿心》《琴断口》《声音低回》分获《小说月报》第二、五、七、八、九、十、十一、十三、十四、十五届百花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河并不宽,石头遍布。

水在石头缝里流,风小时可听到嘀嘀哆哆声,像是两人在叽叽呱呱地讨论,如少女的清脆,间或似还有笑。山里的风经常很大,于是更多时,石缝的水轰轰着撞石,倒像两个男人瓮声瓮气争执。越朝山里,路越细窄。两架山便对脸凝望。山影也轮流倒在对方的身上。

下了几天雨,木桥垮掉。村长原说马上就修。眼见雨又要下,村长就又说,等雨停稳再修吧。

涂自强从溪南村回来。过河时,踏着石头,一步一跃。以前上学,他懒得走桥,也这么跳。人之本能许多都与动物类同。涂自强每跳石头都有愉悦之心。

只有这天,他心神黯然。涂自强捏着采药给的诗。适才在板栗树下与她挥手作别时尚且放声大笑,转身拆纸展看,却发了呆。想回头,却又忍下了。二十几里山路,这诗竟一字一榔头地敲打着他。落在脑袋顶,也落在胸膛,痛得他走走歇歇。还没到家,所有字便如同石匠凿刻了两次。脑袋里一次,心头上一次。

不同的路

是给不同的脚走的

不同的脚

走的是不同的人生

从此我们就是

各自路上的行者

不必责怪命运

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采药落榜了。她情绪低落,不想多话,只是在这张淡蓝纸上写字,然后交给他。涂自强想起,这是他在县城配眼镜时,特意到文具店买下的一沓蓝色信笺。他知采药喜欢写点什么。

从石上一跃上岸,涂自强未及站稳。迎面过来一头牛,牛背上坐着四爹爹。四爹爹说,强伢,说是你考取大学了?

涂自强点点头,说,是呀。

四爹爹说,要去汉口?

涂自强说,嗯。不过学校不在汉口,在武昌。

四爹爹便拍着牛背大笑,说,好好好,都一样都一样。我涂家也出了人才。

四爹爹的手太重,拍得牛不知所措,两眼露出恓惶。涂自强淡淡笑道,四爹爹,只是上个大学哩,还不是人才。

四爹爹说,咋不是?村子里卢家孙家,没一个大学生吧?村长的儿,也没考取是不?何况你还不是去襄樊,是去汉口!你四爹爹,还有你爹,你一箩筐的叔伯,哪个去过汉口?你不是给我们涂家争光又是咋的?

涂自强想想也是。涂家在村里是小户,一直受气,这回也算可以扬眉一次。四爹爹说,强伢,你这口气争得好。想当初,你生下来,你爹叫我给你取名字,我就想到两个字:自强。我们涂家没有别的,就是靠自家强。

涂自强笑道,难怪我考得好,原来是四爹爹名字取得好哩。

四爹爹便高声笑起,嘎嘎的,河两岸满山的树如被大风吹刮,也都哗哗哗的。牛也被这笑声感染,恓惶不见了,它“哞”地叫了一声。四爹爹说,看,我屋里三黄都替你高兴哩。

风掠过涂自强耳边,夹杂其中的笑也轰隆隆地过去,响亮且欢悦。涂自强原本有些痛得紧紧的心,竟被这声音舒缓下来。

这天夜里,一家人都高兴,且睡不着觉。父亲一向呆板的面孔,也活动起来。嘴角边似漫出笑意,又似不是。母亲慌张地进出,不知忙些什么,还不停地转到案前,给摆在上面的观音菩萨拜上几拜,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上几句。四爹爹领了远亲近邻几个过来祝贺,录取通知书便在这些黑糙的手上传来传去。一伙子人七嘴八舌地又坐了许久。

涂自强没有加入谈话,他只是静坐一边。劣质烟雾呛得母亲连连咳嗽,她的眼睛被灶火熏得早已浑浊,见烟淌泪。直到夜静得狗都懒得叫了,此时人们才一个一个高声地咳着离开。

这晚的涂自强也久久睡不着。他有许多的高兴,但也不尽然。月光从屋顶亮窗漏下,很淡却很晃眼。采药的脸和诗便都在那片光亮处游走,没有言语,只是静走,仿佛鬼魂。涂自强迫使自己闭上眼睛。这鬼魂便越过他眼皮,浮在暗中,继续晃荡。晃着荡着便入了梦。涂自强只见自己一步一步地随着鬼魂,然后抵达一处沙漠。沙漠了无边际,亦了无一人。他不知他追随着谁,只知剩他一人在苦苦挣扎。挣扎到脱力,连路都走不了,于是爬。爬去爬来,他亦不知自己要爬向哪里。蓦然间,身边有驼铃来去,清脆嘹亮。人们皆抬头走路,笑声夹在铃声里,全然不觉有他存在。他也就低头不看,努力地在它们脚边爬着,骆驼蹄几次都踩到他。他痛得嗷嗷叫唤,叫喊压不住驼铃里的笑,自是无人听见。就这样,天色爬出了朦胧。亮窗里的光变得明亮,然后发热,热气落在他的身上。莫名中他就醒了。揉眼时,恍然还在爬,并在身后爬出一行字,每一字都很清晰,浮在黄沙上。风刮得呜呜作响,竟未吹散它们。涂自强看得很清楚,字有九个: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太阳升得老高。涂自强走出屋门。母亲正喂猪。猪是前几月才去镇上抓回的。母亲说,看,小黑长得多肥呀。小花前阵子瘦,现在又回过阳来,见天儿长肉。等你从大学放假回,它两个,哪个肥就杀哪个。

涂自强自上中学,家里就没让他喂过猪。他想接过饲料,母亲却避了下身子,说这个活儿哪能让你做。又说,我煎了面饼,放了鸡蛋,是今早上家里的鸡特意为你下的。

涂自强很少起得如此晚,他说,妈你怎么不叫我起?

母亲笑道,我就是想让你睡哩,难得我儿好生睡个安神觉。

涂自强便跟母亲搭讪,有一句没一句。母亲执意赶他进屋吃饭,涂自强只好随她。面饼搁在灶台上,涂自强便坐在灶前的木椅上嚼面饼。那个梦竟在此时又浮了出来。平常睡醒,梦都会忘得干净,可这一次,却记得整个过程。涂自强不解其故。又想,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爬在沙漠里,好孤单好落魄的样子?

涂自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原有两兄一姐。姐姐十六岁时,跟人外出打工,从此了无音讯,连一个字都没有寄回。村里其他打工的人,都说没见过她,涂自强的母亲不知何处找她,便只每年在她生日那天,下一碗面,一家人闷闷地吃,边吃边叹,说人怕是没了。而两个哥哥,一个痴呆,没满七岁就死掉了。另一个倒是长成了人,在姐姐跟人出去打工那年,也跟村里人去到山西挖煤。早几年还带钱回家,后又捎信说在外面找了个媳妇,媳妇也没带回来过。再后来,就没了消息。山西有人带来口信,说是死在煤井下了。他在山西哪里?又在哪口井挖煤?家里无从知晓。涂自强曾想去找,被母亲拦下。母亲说,上哪找?再把你丢了咋办?这就是他的命。家里就指望你了,你还是好好读书吧。父亲本就是个闷人,没了两儿一女,他更是一天难说一句话。除了在山脚种土豆,再或进山打柴,涂自强没见他做过别的事。十年时间,哥姐连续出事,父亲仍是进山打柴刨土豆地,眼泪都没见流,谁也不知他心里的想法。母亲说,他会想啥?他什么都不会想。他脑袋是空的。再说了,想又有什么用?母亲说时,眼泪哗哗地往下垮。她的眼被灶柴长年熏得管不住眼泪。垮了一阵,便自家用衣袖把泪一抹,说就是这个命吧,好在还有强伢。

那一年涂自强上了高中。

涂自强从父亲和母亲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心知父母心里千痛万痛,能够扛下来,就是心里还有盼。他就是他们的那个盼。明白了这个,涂自强每天早起,都在心里对自己说,涂自强,你不可让爹妈失望。

吃完饼,涂自强在缸里舀了一勺凉水,咕嘟嘟灌了下去。这是他在学校养成的习惯。学校早餐大多就一个馒头,吃不饱。采药说,吃完就喝水,馒头在胃里泡涨开,就会饱。涂自强听信采药的话,于是每天饭后要喝一茶缸水。喝水后果然有强烈的饱感。采药说那话时,他俩刚升到初二。

涂自强眼里又浮出采药的样子。他想,要不要再去一趟溪南村?母亲挎着筐,手上拎了根锄,说是去坡边的地里挖点土豆。涂自强说,我去吧,你在家歇着。

母亲一闪身,说哪能让我儿做这样的粗活,这不成。村里人会骂我的。四爹爹昨晚还说了,你就是我们涂家的金枝玉叶,要好好伺候着。

涂自强就笑了,说吓唬人哩。

母亲也笑了,说吓唬就吓唬,我们愿意哩。你去跟同学玩儿去吧,也在家待不了几天。四爹爹还说了,你一脚跨出村,将来就是国家的人才。我们涂家不可以屈了人才。

涂自强觉得跟母亲说不清,只得望着母亲远去。母亲年岁渐长,走路也没了以往的轻快,一步一顿,重重的样子,仿佛腿上坠了铁块。日常的灶柴和冬天的炭烤,累月烟熏火燎,她的眼睛业已浑浊不清,用衣袖拭眼已成习惯动作。涂自强看着母亲不时抬手拭眼,心里发酸,暗想,将来一定得让她过好日子。

天气十分晴好。村长领了两个木匠开始修桥。涂自强过去打招呼,村长说,强伢,你好出息。往后进了城,还是要记得乡亲哟。

涂自强说,当然当然。走哪儿都不能忘本。

村长斩钉截铁地说,学好了得去县衙当官!村里只要有一个人当官,就吃不到亏。朝内有人,一村人都好过。你爹妈我会照应。你呢,将来就照应我们村。

涂自强哭笑不得,说我学的是物理,这不是当官的专业哩。

村长说,谁说不是?溪北村马家小子学的是养猪哩,谁见他养猪了?在京城当了领导,县长见他都哈腰。看看他们溪北村,县里有好事情就归他们,修路都先修到他们村口上。涂自强笑笑没回嘴,他知道村长说的是个事实。

涂自强独自朝溪南村走。他本不想走这个方向。脚却不由自主。脚已经习惯了到那里去。习惯了沿着溪岸,习惯了贴着山边,习惯了顺着杜鹃花一溜开着的土径,就像狗习惯了自己回家的路一样,脚也习惯了去溪南村找采药。

一直走到溪流拐向西山涧,猛见到溪南村口的板栗树,涂自强怔了一下,刻在他脑海的诗又浮了出来: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从此我们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

涂自强刹车样收住脚步。他蹲在一丛杂木下,埋下头强迫自己定下心来。他对自己的脚说,往后再不准走到这条路上来,要记得去走一条新路哟。

离开学还有好些天,涂自强决定提前走。他对父母说,咱的钱也不够,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城里打工的地方多,早去说不定可找个地方干干活儿,多少也挣点读书钱哩。父亲说,娃说的是。闲着是来不了钱的,何况山里活儿钱也难赚。这是涂自强这辈子听到父亲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他有些惊讶。

母亲便说,都随你哩。

涂自强出发那天是个周五。父亲早起看了天,说了一句,今儿天色好出门。屋外的天很亮,两架大山耸着厚背,却也遮挡不住一道道光明。阳光轻松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灿烂。山坡上的绿原本就深深浅浅,叫这光线一抹,仿佛把绿色照得升腾起来,空气也似透着绿。

母亲坚持让涂自强穿长袖衬衣,嘴上说,山里风凉,到了镇上,天热了,也不要脱,太阳大着,防晒哩。涂自强由着母亲,因为他知道,任他怎么反对,也是没用的。

母亲将一条细长的布带仔细地扎在涂自强的腰上。扎紧了,又特意用手扯了两扯。这是母亲连夜赶着缝起的。布带有一寸宽,双层空心,细密的针脚把布带口封得严严实实。母亲缝完还用手拽了几拽,见没拽散,才放下心。现在,它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东西。母亲努力地让它们变得平展。涂自强知道,那是钱。是他全部的钱。是这些天村里所有涂姓人家凑给他的学费。钱很零碎,村里人家甚至没有大钞供他们一换。母亲说,这个万不可离身,也万不可被人瞧见,更不可丢了,乱花也不可以。村里人都穷,凑这么多是心意。你去学校就得靠它。爹妈帮不到你,我儿你全得自己靠着自己了。

母亲说着,眼睛又流了泪,她依然用衣袖拭眼。涂自强看到母亲的衣袖处业已黑湿一片,便有些难过。但他还是忍下了。母亲的头发被门外的风吹得翻起,发根深处露出些白。母亲刚满五十岁,却已像个老人。涂自强想,将来定要让爹妈住进城里,定要让他们这辈子享享福才是。

涂自强搭了台拖拉机离开村庄。村子人家并不多,都分散在一个个山坳里。远的过来一趟要跑几十里路。但村里老少差不多全赶来为他送行。路口的银杏树下,稀稀落落地站着他们。鸡狗猪还有小孩子亦都倾巢而出,在大人的腰以下,一派胡窜乱跑。涂自强跳上拖拉机,见整个树下鸡飞狗跳得煞是欢腾,心里竟冒出不舍的念头。

山里静,拖拉机开离了好远,还有声音沿路拐弯托风传来:强伢,要当个大官回来!又有声音说,回来把村里的路修宽点,好走卡车。

涂自强又感动又好笑。拖拉机手是涂自强的小学同学。他读到五年级家里没钱就退了学,现在便跟着镇上的建筑队拉砖拖石头。拖拉机手说,都拿你当英雄哩,指望你学完回来拯救村庄似的。

涂自强便笑,说亏得他们敢想,吓也要吓死我了。

拖拉机手哈哈大笑,说小时候还以为我比你有出息,想不到居然你比我出风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