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晋南北朝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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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前废帝之败

凡置君如弈棋之世,往往君臣上下,彼此相猜。因相猜而相图,则君位之不固弥甚。而其相猜亦弥甚。迭相为因,而争夺相杀之祸,不绝于时矣。刘宋之所以败,正坐此也。

宋文帝之为人,已不免失之猜忌,而孝武及明帝二世尤甚。

《南史·本纪》言:孝武帝末年,为长夜之饮。每旦寝兴,盥漱毕,仍复命饮。俄顷数斗。凭几惛睡,若大醉者。或外有奏事,便肃然整容,无复酒色。外内服其神明,无敢弛惰。是其人未尝无监察之小才。

然性严暴,睚眦之间,动至罪戮。《佞幸·戴法兴传》。又好狎侮群臣,随其状貌,各有比类。如多须者谓之羊;颜师伯缺齿号之曰;刘秀之俭吝,呼为老悭。宠一昆仑奴,常在左右,令以杖击群臣,自柳元景以下,皆罹其毒。《王玄谟传》。

江智渊初为竟陵王诞从事中郎。诞将为逆,智渊悟其机,请假先返。诞事发,即除中书侍郎。迁尚书吏部郎。智渊爱好文雅,辞采清赡。上初深相知待,恩礼冠朝。后以方退,渐不会旨,见出,以忧卒。

沈怀文为侍中,随事纳谏,匡正尤多,帝多不听。帝每宴集,在坐者咸令沈醉,怀文素不饮酒,又不好戏,帝谓故为异己,遂以事收付廷尉赐死。其好狎侮如此。

即位之初,普责百官谠言,而庐陵内史周朗,以上书忤旨,大明四年,使有司奏其居丧无礼,传送宁州,于道杀之。颜竣旧为僚佐;讨劭之役,上发寻阳,便有疾,竣常出入卧内,断决军机;即位,为侍中,转吏部尚书;义宣、臧质反,诸子藏匿建康、秣陵、湖熟、江宁县界,湖熟,汉县,在今江宁县东南。又以为丹阳尹,可谓股肱心膂之臣。而以谏诤恳切,借竟陵王诞之叛陷之,先打折足,然后于狱赐死。

沈怀文与竣及周朗素善,帝尝谓之曰:“竣若知我杀之,亦当不敢如此。”及怀文被系,其三子行谢,情哀貌苦,见者伤之。

柳元景欲救怀文,言于帝曰:“沈怀文三子,涂炭不可见,愿陛下速正其罪。”帝曰:“宜急杀之,使其意分。”竟杀之。其好谀恶直,刻薄寡恩又如此。

其所任者:颜师伯,帝为徐州时主簿。以善于附会,大被知遇。

及践阼,以为黄门侍郎。累迁侍中、吏部尚书为尚书右仆射。戴法兴、戴明宝、蔡闲,皆为南台侍御史,兼中书通事舍人。巢尚之,亦为中书通事舍人。选授、迁转、诛赏大处分,皆与法兴、尚之参怀。内外诸杂事,多委明宝。蔡闲早卒。

师伯居权日久,天下辐凑。游其门者,爵位莫不逾分。多纳货贿家产丰积。伎妾声乐,尽天下之选。园池第宅,冠绝当时。法兴、明宝,亦大通人事,多纳货贿。明宝骄纵尤甚。所任如此,安有可托孤寄命之臣邪?身死未几,而嗣子遽败,固其所也。

大明八年,闰五月,孝武帝崩。大子子业立,是为前废帝。时年十六。遗诏:江夏王义恭解尚书令,加中书监。柳元景领尚书令,入住城内。事无巨细,悉关二公。大事与沈庆之参怀。若有军旅,可为总统。尚书中事委颜师伯。外监所统委王玄谟。

废帝即位,复置录尚书,以义恭为之。颜师伯迁尚书右仆射,领丹阳尹。元景、庆之、师伯、玄谟,固皆孝武帝所视为亲信之臣者也,然未再期而变起。

景和元年,八月,免戴法兴官,旋赐死。巢尚之亦解舍人。转颜师伯为尚书仆射,而以王景文为右仆射,分其台任。景文名彧,与明帝名同,以字行。其妹为明帝后。观废帝用人,可知其不尽与诸叔立异也。又夺其丹阳尹。义恭、元景、师伯等忧惧,谋废帝而立义恭。以告沈庆之。庆之发其事。帝亲率宿卫诛之。

《佞幸传》言:帝即位,法兴迁越骑校尉。时义恭录尚书事,任同总己,而法兴执权日久,威行内外,义恭积相畏服,至是慑惮尤甚。废帝未亲万几,凡诏敕施为,悉决法兴之手;尚书中事无大小专断之;师伯、义恭,守空名而已。《传》又云:前废帝即祚,权任悉归法兴,而明宝轻矣。一似义恭、师伯,与法兴各不相干者。

然又云:帝所爱幸阉人华愿儿,有盛宠,赐与金帛无算。法兴常加裁减,愿儿甚恨之。帝常使愿儿出市里,察听风谣。而道路之言,谓法兴为真天子,帝为应天子。应,《南史》作赝。

愿儿因此告帝曰:“外间云:宫中有两天子,官是一人,戴法兴是一人。官在深宫中,人物不相接。法兴与大宰颜、柳一体。吸习往来,门客恒有数百。内外士庶,莫不畏服之。法兴是孝武左右,复久在宫闱,今将他人作一家,深恐此坐席非复官许。”则法兴与义恭等,实已互相交关,愿儿于法兴,纵有私怨,然其告前废帝之语,必不能凭空造作,史固云道路先有法兴为真天子,帝为应天子之语,而后愿儿因之进说也。此语亦非史家所能造,即或传述出于附会,亦必当时实有此情形,附会者乃能为是说也。故法兴死而义恭等之变遂作。

夫南北朝之主,所以好用寒人者?一以其时之士大夫,优游不能任事;一亦由其时争夺相杀,习为故常,寒人分望有限,不至觊觎非分耳。今戴法兴等亦与义恭等相交关,又曷怪废帝之欲加以翦除哉?

史言帝年渐长,凶志转成。欲有所为,法兴每相禁制。每谓帝曰:“官所为如此,欲作营阳邪?”一似法兴虽无礼于其君,意实在防闲其非者。然废帝即位,年已十六,欲有所为,何待期年之后?则此说不足信也。期年之中,不蜚不鸣,而一旦发之仓卒;而征讨之师,且继之而出;则知废帝非绝无能为,且非轻躁之流矣。

晋熙王昶者,文帝第九子,时为义阳王,晋熙乃其投北后明帝所改封。为徐州刺史。

《昶传》云:昶轻褊急,不能祇事世祖,大明中,常被嫌责。民间喧然,常云昶当有异志。

永光、景和中,废帝初改元为永光,诛义恭后,又改元为景和,实一年也。此声转甚。废帝既诛群公,弥纵狂悖。常语左右曰:“我即大位来,遂未尝戒严,使人邑邑。”义恭诛后,昶表请入朝,遣典签蘧法生衔使。《魏书》作虞法生。

帝谓法生曰:“义阳与大宰谋反,我正欲讨之,今知求还,甚善。”又屡诘问法生:“义阳谋反,何故不启?”法生惧祸,叛走还彭城。帝因此北讨。亲率众过江。

法生既至,昶即聚众起兵。统内诸郡,并不受命;将佐文武,悉怀异心。昶知其不捷,乃夜与数十骑开门北奔索虏。时九月也。昶之必叛,读其传文可见,更不得归咎于废帝之激变矣。

《孝武十四王传》云:始平孝敬王子鸾,孝武帝第八子。

大明四年,年五岁,封襄阳王。仍为东中郎将、吴郡大守。其年,改封新安王。五年,迁北中郎将,为徐州刺史,领南琅邪大守。南琅邪,东晋以江乘侨置,齐徙治白下。母殷淑仪,宠倾后宫,子鸾爱冠诸子。凡马上所盼遇者,莫不入子鸾之府、国。及为南徐州剌史,又割吴郡以属之。六年,丁母忧。追进淑仪为贵妃,班亚皇后。谥曰宣。上自临南掖门临过丧车,悲不自胜。拟《汉武帝李夫人赋》。又讽有司,创立新庙。葬毕,诏子鸾摄职,以本官兼司徒。又加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八年,加中书令,领司徒。前废帝即位,解中书令,领司徒,加持节之镇。帝素疾子鸾有宠,既诛群公,乃遣使赐死。时年十岁。

子鸾临死,谓左右曰:“愿身不复生王家。”同生弟、妹并死。与子鸾同生者:孝武帝第十四子齐敬王子羽,大明三年卒。第十九子晋陵孝王子云,六年卒。是时死者,为第二十二子南海哀王子师,及第十二皇女。

案孝武宫闱,颇多遗行。孝武所生路淑媛,即位之后,尊为皇大后。《传》云:上于闺门之内,礼敬甚寡。有所御幸,或留止大后房内。故民间喧然,咸有丑声。

《南史·后妃传》云:淑仪南郡王义宣女。义宣败后,帝密取之,假姓殷氏。左右宣泄者多死。故当时莫知所出。或云:是殷琰家人,入义宣家,义宣败入宫云。《宋书目录》孝武文穆皇后下有宣贵妃,而《传》无其文。《江智渊传》云:上宠姬宣贵妃殷氏卒,使群臣议谥,智渊上议曰怀,上以不尽嘉号,甚衔之。后车驾幸南山,乘马至殷氏墓,群臣皆骑从。上以马鞭指墓石柱谓智渊曰:“此上不容有怀字。”智渊益惶惧。大明七年,以忧卒。即此人也。

《袁传》云:大明末,新安王子鸾以母嬖有盛宠,大子在东宫多过失,上微有废大子立子鸾之意,从容颇言之。盛称大子好学,有日新之美。《南史》此下又云:“帝怒,振衣而入,亦厉色而出。左丞徐爰言于帝,请宥之,帝意解。”则子鸾在孝武时实有夺宗之势,府国人才既多,容有居为奇货者,废帝之除之,或亦有所不得已邪?愿身不复生王家言,非十岁小儿所能作,即其徒党所造作也。

《宋书·后妃传》云:前废帝何皇后,父瑀,尚高祖少女豫章康长公主。豪竞于时。子迈,尚大祖第十女新蔡公主。迈少以贵戚居显宦,好犬马驰逐。多聚才力之士。有墅在江乘县界,去京师三十里,迈每游履,辄结驷连骑,武士成群。

大明末,为豫章王子尚抚军谘议参军。废帝纳公主于后宫,伪言薨殡,杀一婢,送出迈第殡葬行丧礼。常疑迈有异图。迈亦招聚同志,欲因行幸废立。事觉,废帝自出讨迈,诛之。时十一月三日也。

孝武帝第三子晋安王子勋,时为江州刺史。其《传》云:迈谋因帝出行为变,迎立子勋。事泄,帝自率宿卫兵诛迈,使八坐奏子勋与迈通谋。又手诏子勋曰:“何迈欲杀我立汝,汝自计孰若孝武邪?可自为其所。”遣左右朱景云送药赐子勋死。

景云至盆口,停不进,遗信报长史邓琬。琬等因奉子勋起兵,以废立为名。案迈旧为子尚僚属,子尚是时,近在京邑,而齿长于子勋,迈欲行废立,何不拥戴之,乃远迎子勋邪?即此一端观之,而知此段史事,全不足信矣。既杀何迈,遂诛沈庆之。

《庆之传》云:帝凶暴日甚,庆之犹尽言谏争,帝意稍不说。及诛何迈,虑庆之不同,量其必至,乃闭清溪诸桥以绝之。庆之果往,不得度而还。帝乃遣庆之从子攸之药赐庆之死。此非实录,自不待言。

庆之此时,年已八十,当其七十时,已于娄湖今首都东南。广开田园之业,俨然一田舍翁矣,尚安有远志?且庆之于孝武,始终尽忠。既发义恭之谋,又从废帝度江讨义阳王昶,则于废帝亦非怀贰。既无侵逼之虞;而且借其声望,足资镇慑;其于废帝,可谓有害无利,乃亦从而杀之,此实最不可解者也。案废帝事之真相,全在袁、蔡兴宗、徐爰三人传中。

传》言其沮孝武帝废立之意,已见前。又云:世祖又以沈庆之才用不多,言论颇相蚩毁,又陈庆之忠勤有干略,堪当重任。由是前废帝深感,庆之亦怀其德。

景和元年,诛群公,欲引进,任以朝政。迁为吏部尚书。又下诏曰:“宗社多故,衅因冢司。景命未沦,神祚再义。自非忠谋密契,岂伊克殄?侍中祭酒领前军将军新除吏部尚书,游击将军领著作郎兼尚书左丞徐爰,诚心内款,参闻嘉策,匡赞之效,实监朕怀。宜甄茅社,以奖义概。可封新隆县子,爰可封吴平县男,食邑各五百户。”是诛群公之际,与爰皆参与密谋也。

徐爰《宋书》入《恩幸传》,前人久议其失矣。爰乃学人,而史谓其便辟善事人,能得人主微旨。既长于附会,又饰以典文,故为大祖所任遇。大明世委寄尤重。朝廷大礼仪,非爰议不行。虽复当时硕学,所解过人者,既不敢立异,所言亦不见从。此皆文致周内之辞也。又云:前废帝凶暴无道,殿省旧人,多见罪黜,惟爰巧于将迎,始终无迕。诛群公后,以爰为黄门侍郎,领射声校尉。宠待隆密,群臣莫二。帝每出行,常与沈庆之、山阴公主同辇,爰亦预焉。可以见其君臣之相契矣。

《传》又云:俄而意趣乖异,宠待颇衰。始令与沈庆之、徐爰参知选事,寻复反以为罪,使有司纠奏,坐白衣领职。从幸湖熟,往返数日,不被唤召。虑及祸,诡辞求出。沈庆之为固陈,乃见许。除建安王休仁长史、襄阳大守。休仁不行,即以为雍州刺史。

舅蔡兴宗谓之曰:“襄阳星恶,岂可冒邪?”曰:“白刃当前,不救流矢,事有缓急故也。今者之行,本愿生出虎口。且天道辽远,何必皆验?如其有征,当修德以禳之耳。”于是狼狈上路。恒虑见追,行至寻阳,喜曰:“今始免矣。”夫一州之主,岂足以当星象?之出,乃废帝所以树外援。然则废帝非真疏; 之遄征,亦非所以避废帝;灼然可见矣。其出也,又安待庆之为之请?然既曰庆之为之请,则庆之是时之参与密谋,又可见也。

然庆之发义恭等反谋,史言以与义恭等素不厚故,夫使庆之与义恭等果素不厚,义恭等安敢以反谋告之?则庆之与义恭等,亦非无交关。庆之是时,年老矣,气衰矣,专为免祸计而已矣,其发义恭之谋也,安知非逆料其事之不能成?然则势有可畏甚于义恭者,安保其不依违两可,甚且折而从之邪?

《蔡兴宗传》云:兴宗为吏部尚书。前废帝即位,兴宗时亲奉玺绶。嗣主容色自若,了无哀貌。兴宗出,谓亲故曰:“鲁昭在戚而有嘉容,终之以衅结大臣,昭子请死,国家之祸,其在此乎?”时义恭引身避事,政归近习。

戴法兴、巢尚之专制朝权,威行远近。兴宗每至上朝,辄与令、录以下,陈欲登进贤士之意。又箴规得失,博论朝政。义恭素性恇桡,阿顺法兴,常虑失旨。闻兴宗言,辄战惧无计。

先是大明世奢侈无度,多所造立,赋调烦严,征役过苦。至是,发诏悉皆削除。由是紫极殿、南北驰道之属,皆被毁坏。《本纪》:景和元年,八月,乙丑,复南北二驰道。

自孝建已来,至大明末,凡诸制度,无或存者。

兴宗于都坐慨然谓颜师伯曰:“先帝虽非盛德主,要以道始终。三年无改,古典所贵。今殡宫始彻,山陵未远,而凡诸制度、兴造,不论是非,一皆刊削,虽复禅代,亦不至尔,天下有识,当以此窥人。”师伯不能用。

兴宗每陈选事,法兴、尚之等辄点定回换,仅有在者。

兴宗于朝堂谓义恭及师伯曰:“主上谅,不亲万几,而选举密事,多被删改,复非公笔,亦不知是何天子意?”旋以选事忤义恭,出为吴郡大守。固辞郡。执政愈怒,又转为新安王子鸾辅军司马南东海大守,南东海,宋郡,今江苏丹徒县。行南徐州事。又不拜。苦求益州。义恭于是大怒,表陈其失。诏除兴宗新昌大守。新昌,吴郡,在今越南境。郡属交州,朝廷莫不嗟骇。

先是兴宗纳何后寺尼智妃为妾,姿貌甚美,有名京师。迎车已去,而师伯密遣人诱之,潜往载取。兴宗迎人不觉。及兴宗被徙,论者并云由师伯。师伯甚病之。法兴等既不欲以徙大臣为名,师伯又欲止息物议,由此停行。顷之,法兴见杀,尚之被系,义恭、师伯诛,复起兴宗为临海王子顼前军长史、南郡大守,行荆州事。不行。

时前废帝凶暴,兴宗外甥袁为雍州刺史。劝兴宗行,曰:“朝廷形势,人所共见。在内大臣,朝夕难保。舅今出居陕西,当时人称荆州为陕西。为八州事;在襄、沔,地胜兵强,去江陵咫尺,水陆通便;若朝廷有事,可共立桓、文之功。岂与受制凶狂,祸患不测,同年而语乎?”

兴宗曰:“吾素门平进,与主上甚疏,未容有患。宫省内外,人不自保,会应有变。若内难得弭,外衅未必可量。汝欲在外求全,我欲居内免祸,各行所见,不亦善乎?”

综观传文,兴宗盖夸者死权之徒,所深憾者在于戴法兴、巢尚之,而于义恭及颜师伯,并无积怒深怨。朝廷以其尝为义恭、师伯所踬,又于袁为甥舅,欲用为荆州,使与协力,而兴宗则初无尽忠于废帝之心。且其人之好恶,颇与人殊。

景和革孝建、大明之奢,平心论之,必不能谓非善政,而兴宗亦以为非,则其于废帝,实早存一疾视之成见。职是一念,遂为大宗所中,其答袁,尚仅以自全为念者,未几即与大宗为徒党,而为之四出说诱焉。

《兴宗传》又曰:重除吏部尚书。大尉沈庆之,深虑危祸,闭门不通宾客。尝遣左右范羡诣兴宗属事。

兴宗谓羡曰:“公闭门绝客,以避悠悠请托耳,身非有求,何为见拒?”还造庆之。庆之遣羡报命,要兴宗令往。兴宗因说之曰:“公威名素著,天下所服。今举朝皇皇,人人危怖,指麾之日,谁不景从?如其不断,旦暮祸及。”

庆之曰:“仆比日前虑,不复自保,但尽忠奉国,始终以之,正当委天任命耳。加老罢私门,兵力顿缺,虽有其意,事亦无从。”

兴宗曰:“殿内将帅,正听外间消息。若一人唱首,则俯仰可定。况公威风先著,统戎累朝。诸旧部曲,布在宫省。宗越、谭金之徒,出公宇下,并受生成;攸之、恩仁,公家口子弟耳;谁敢不从?且公门徒义附,并三吴勇士;宅内奴童,人有数百。陆攸之今入东讨贼,又大送铠杖,在青溪未发。攸之公之乡人,骁勇有胆力,取其器杖,以配衣宇下,使攸之率以前驱,天下之事定矣。仆在尚书中,自当率百僚案前世故事,更简贤明,以奉社稷。今若迟疑不决,当有先公起事者,公亦不免附从之祸。车驾屡幸贵第,醉酣弥留,又闻屏左右独入内,此万世一时,机不可失。”

庆之曰:“此事大,非仆所能行。事至,故当抱忠以殁耳。”

时领军王玄谟,大将有威名,邑里讹言,云已见诛,市道喧扰。此讹言盖欲为变者所为。玄谟典签包法荣,家在东阳。兴宗故郡民也。为玄谟所信。见使至。

兴宗因谓曰:“领军殊当忧惧。”法荣曰:“领军此日,殆不复食,夜亦不眠。常言收已在门,不保俄顷。”兴宗曰:“领军忧惧,当为方略那得坐待祸至?”初玄谟旧部曲,犹有三千人。废帝颇疑之,彻配监者。玄谟大息深恨。启留五百人岩山营墓。岩山,在秣陵。事犹未毕,帝欲猎,又悉唤还城。岩兵在中堂。在台城外、秦淮北,见元嘉元年《通鉴注》。

兴宗劝以此众举事,曰:“当今以领军威名,率此为朝廷唱始,事便立克。领军虽复失脚,自可乘处分。祸殆不测,勿失事机。君还可白领军如此。”玄谟遣法荣报曰:“此亦未易可行,期当不泄君言。”大宗践阼,玄谟责所亲故吏郭季产、女婿章希真等曰:“当艰难时,周旋辈无一言相扣发者。”

季产曰:“蔡尚书令包法荣所道,非不会机,但大事难行耳,季产言之亦何益?”玄谟有惭色。

右卫将军刘道隆,怀肃弟子。怀肃,武帝从母兄。为帝所宠信,专统禁兵。乘舆常夜幸著作佐郎江斅宅,兴宗马车从,道隆从车后过,兴宗谓曰:“刘公,比日思一闲写。”道隆深达此旨,搯兴宗手曰:“蔡公勿多言。”

乌乎!自有史籍以来,未见是处游说,劝人行逆如兴宗者也。兴宗自恃素门平进,与主甚疏,可以无患,其敢于四出游说者以此。大宗之用之,盖亦以此。庆之固尝发义恭之事矣,而是时缄口不言;玄谟亦相期不泄;可见大宗非如义恭之易与也。

《沈文秀传》云:文秀,庆之弟子。前废帝即位,为射声校尉。

景和元年,迁青州刺史。将之镇部曲,出屯白下。城名,在今江宁县北。说庆之曰:“主上狂暴如此,土崩将至,而一门受其宠任,万物皆谓与之同心。且此人性情无常,猜忌特甚,将来之祸,事又难测。今因此众力,图之易于反掌。千载一时,万不可失。”庆之不从。文秀固请非一,言辄流涕。终不回。

文秀后亦尽忠于子勋,且尽力以抗虏,其人似非无气节者,《传》所云不知信否,然危而不能持,颠而不能扶,有先之起事者,即不免受附从之祸,为一身一家计,则诚如兴宗之言,有可深念者矣。文秀得毋门户之计深,而进是说于庆之邪?八十田舍翁,安知不为所动?

抑《攸之传》言:攸之随庆之征广陵有功,事平当加厚赏,为庆之所抑,攸之甚恨之。从来门内之衅,恒酷于门外。攸之是时,与宗越、谭金、童大壹,同为废帝腹心,谗构庆之,固自易易,庆之得毋为所中欤?是则不可知已。宗戚外叛,嬖幸内离,而独恃数武人以御侮,此废帝之所以终败欤?

南平穆王铄三子:敬猷,敬渊,敬先。《铄传》云:帝召铄妃江氏入宫,使左右于前逼迫之。江氏不受命。谓曰:“若不从,当杀汝三子。”江氏犹不肯。于是遣使于第杀敬猷、敬渊、敬先,鞭江氏一百。其夕,废帝亦殡。案宋氏宫闱,极为混乱,此等淫亵之事,固难保其必无。

然《休仁传》言:帝尝于休仁前,使左右淫逼休仁所生杨大妃。左右并不得已顺命。以至右卫将军刘道隆,道隆欢以奉旨,尽诸丑状。

及大宗立,道隆为护军,休仁请解职,曰:“臣不得与此人同朝。”上乃赐道隆死。

乍观之,其言似未必诬,更一观《蔡兴宗传》,则道隆乃兴宗欲构使为逆而不果者,则又安知其以何罪死邪?穆王三子之见杀,岂以其父为孝武所杀,虑其报复故欤?江氏之见逼迫纵不虚,三子之见杀,亦未必以其母之不受命也。

文帝之子,是时存者,尚有六人:东海王袆,湘东王彧,明帝。始安王休仁,晋平剌王休祐,桂阳王休范,巴陵哀王休若也。

《休仁传》言:废帝忌惮诸父,并囚之殿内,殴捶凌曳,无复人理。休仁及大宗、休祐,形体并肥壮,帝乃以竹笼盛而称之。以大宗尤肥,号为猪王。号休仁为杀王,休祐为贼王。以三王年长,尤所畏惮,常录以自近不离左右。袆凡劣,号为驴王;休范、休若年少;故并得从容。

尝以木槽盛饭,纳诸杂食,搅令和合,掘地为坑阱,实之以泥水,裸大宗纳坑中,和槽食置前,令大宗以口就槽中食,用为欢笑。欲害大宗及休仁、休祐,前后以十数。休仁多计数,每以笑调佞谀说之,故得推迁。

时廷尉刘矇,妾孕临月,迎入后宫,冀其生男,欲立为大子。《本纪》:景和元年,十一月,丁未,皇子生,少府刘胜之子也,与《休仁传》不合。《南史》作少府刘矇。《通鉴考异》云:《宋略》同。案废帝是时,年仅十七,是月十三日,壬寅,始立皇后,岂有急欲立大子之理?疑废帝后宫实有子,明帝绝之,而以非种诬之也。

大宗尝忤旨,帝怒,乃裸之,缚其手脚,以杖贯手脚内,使人檐付大官,曰:“即日屠猪。”休仁笑谓帝曰:“猪今日未应死。”帝问其故。休仁曰:“待皇大子生,杀猪取其肝肺。”帝意乃解,曰:“且付廷尉。”一宿出之。帝将南游荆、湘二州,明旦欲杀诸父便发,其夕,大宗克定祸难。

《本纪》云:先是讹言云:湘中出天子,帝将南巡荆、湘以厌之,先欲诛诸叔,然后发引。大宗与左右阮佃夫、王道隆、李道儿密结帝左右寿寂之、姜产之等十一人,谋共废帝。戊午夜,戊午二十九日。帝于华林园竹林堂射鬼。

时巫觋云此堂有鬼,故帝自射之。寿寂之怀刀直入,姜产之为副。帝欲走,寂之追而殒之。

《恩幸传》云:阮佃夫,大宗初出,选为主衣。永光中,又请为世子师。甚见信待。景和末,大宗被拘于殿内,住在秘书省。佃夫与王道隆、李道儿及帝左右淳于文祖共谋废立。时直将军柳光世,亦与帝左右缪方盛、周登之有密谋,未知所奉。登之与大宗有旧,方盛等乃使登之结佃夫。佃夫大悦。

先是帝立皇后,普暂彻诸王奄人。大宗左右钱蓝生,亦在其列。事毕未被遣。密使蓝生候帝,虑事泄,蓝生不欲自出,帝动止辄以告文祖,令文祖报佃夫。

十一月二十九日晡时,帝出幸华林园。休仁、休祐、山阴公主并侍侧。大宗犹在秘书省,不被召,益忧惧。佃夫以告外监典事朱幼;又告主衣寿寂之,细铠主姜产之;产之又语所领细铠将王敬则;幼又告中书舍人戴明宝;并响应。

幼豫约勒内外,使蓝生密报休仁等。时帝欲南巡,腹心直将军宗越等其夕并听出外装束,惟有队主樊僧整防华林,是光世乡人,光世要之,僧整即受命。产之又要队副聂庆,及所领壮士富灵符、俞道龙、宋逵之、田嗣。并聚于庆省。

时巫觋云后堂有鬼,其夕,帝于竹林寺与巫共射之。寂之抽刀先入,产之随其后。文祖、方盛、登之、灵符、庆、嗣、敬则、道龙、逵之又继进。休仁闻行声甚疾,谓休祐曰:“事作矣。”相随奔景阳山。帝见寂之至,引弓射之,不中,乃走。寂之追而殒之。

案废帝是时,无欲幸荆、湘之理。观其出袁为雍州,又欲使其舅蔡兴宗为荆州,而后来湘州行事何惠文,亦尽忠于子勋,则是时建业形势,殆甚危急,废帝欲用上流,以戡祸难也。果如史之所言,大宗与休仁、休祐,其死久矣,尚安得从容要结,以成其谋乎?

《后废帝纪赞》云:“前废帝卑游亵幸,皆龙驾帝饰,传警清路,苍梧王则藏玺怀绂,鱼服忘返,危冠短服,匹马孤征。”则知帝于戒备初未尝疏,图之实非易易。故蔡兴宗历说沈庆之、王玄谟、刘道隆,皆欲借重于兵力,逮三人皆不见听,乃不得已而用寿寂之等,为铤而走险之计也,其成亦幸矣。

《本纪》言:帝少好讲书,颇识古事,自造世祖诔及杂篇章,往往有辞采,与袁之言,颇相符会。

《佞幸传》言:大明中,有奚显度者,官至员外散骑侍郎。常使主领人功。苛虐无道,动加捶扑。暑雨寒雪,不听暂休。人不堪命,有自经死者。人役闻配显度,如就刑戮。前废帝戏言:“显度刻虐,为百姓所疾,比当除之。”左右因唱喏,即日宣旨杀焉。时人比之孙皓之杀岑昏。此实废帝有意除之,比诸孙皓乃诬谤之辞耳。更观其能革孝建、大明之侈靡,自不失为干父之蛊,而蔡兴宗亦以为罪,天下岂有真是非哉?

戴法兴之死也,帝杀其三子。又截法兴棺焚之。义恭子十二人先为元凶劭所杀,至废帝,又杀其四子。颜师伯六子,柳元景九子皆见杀。元景弟侄在京邑、襄阳从死者又数十人。又断义恭支体;分裂肠胃;挑取眼睛,以蜜渍之,为鬼且精。

此等语不知皆实否,即谓皆实,亦一时风气如此,不能独责一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