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晋南北朝史(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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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宋初南北情势

第一节 宋初内衅

晋安帝以义熙十四年十二月见弑。史称帝不惠。自少及长,口不能言。虽饥饱寒暖,无以辨也。凡所动止,皆非己出。桓玄之篡,因此获全。刘裕将为禅代,以谶云“昌明之后有二帝”,乃使中书侍郎王韶之缢之,而立其弟恭帝德文,以应谶焉。元熙二年,六月,禅位于裕,是为宋高祖武皇帝。以恭帝为零陵王。永初二年,九月,使其后弟褚淡之弑之。

宋武帝七子:长少帝义符,次庐陵孝献王义真,次文帝义隆,次彭城王义康,次江夏文献王义恭,次南郡王义宣,次衡阳文王义季。帝以荆州上流形胜,地广兵强,遗诏诸子次第居之。《宋书·义宣传》。又以京口要地,去都邑甚迩,非宗室近戚,不得居焉。《刘延孙传》。

永初三年,五月,帝崩。少帝立。司空徐羡之,中书监傅亮,领军将军谢晦辅政。

景平二年,废南豫州刺史庐陵王义真为庶人。南豫州,治历阳。徙新安郡,旋使使诛之。时年十八。五月,江州刺史檀道济,扬州刺史王弘入朝。皇大后令:废帝为营阳王。幽之吴郡。六月,见弑。时年十九。迎立荆州刺史宜都王义隆,是为大祖文皇帝。时年十八。

史称少帝有失德。于华林园为列肆,亲自酤卖。华林园本在洛阳,此东渡后所营,在台城内。又开渎聚土,以象破冈埭。破冈渎,在今江苏丹阳县境。与左右引船唱呼,以为欢乐。夕游天泉池,本在洛阳,此亦东渡后所开。即龙舟而寝,其朝未兴而兵至。见《本纪》,亦见《徐羡之传》。案自古帝王,纵恣者多矣,少帝未逮弱龄,即有失德,未至不可谏诲也,何至遽行废立?况又以帝废则次立者应在义真而先废之,且杀之乎?亦可谓甚矣。

范泰谓所亲曰:“吾观古今多矣,未有受遗顾托,而嗣君见杀,贤王婴戮者也。”诚哉其然也。羡之等果何所恃而敢为此?抑亦何所迫而遽出此哉?时傅亮实奉迎文帝,帝以少帝见害,不敢下。

司马王华曰:“先帝有大功于天下,四海所服。徐羡之中材寒士,傅亮布衣诸生,非有晋宣帝、王大将军之心明矣。废主若存,虑将来受祸;又畏庐陵严断,必不自容;殿下宽叡慈仁,远近所知,越次奉迎,冀以见德。悠悠之论,殆必不然。且三人势均,莫相推伏,就怀不轨,势必不行。不过欲握权自固,以少主仰待耳。今日就征,万无所虑。”兼采《宋书》《南史》本传。此言可谓洞见事情。

时到彦之为南蛮校尉,文帝欲使领兵前驱,彦之曰:“了彼不贰,便应朝服顺流,若使有虞,此师既不足恃,更开嫌隙之端。”亦逆料诸人之无异心,非敢无备也。文帝引见傅亮。哭泣,哀动左右。既而问义真及少帝薨废本末,悲号呜咽,侍侧者莫能仰视。亮流汗沾背,不能答。于是布腹心于到彦之、王华等。及至都,徐羡之问:“帝可方谁?”亮曰:“晋文、景以上人。”羡之曰:“必能明我赤心。”亮曰:“不然。”少帝之废,徐羡之即以谢晦为荆州刺史。晦虑不得去,甚忧皇。

及发新亭,顾望石头城,喜曰:“今得脱矣。”至江陵,亦深结王华,冀以免祸。观此诸事,羡之等在当日,实求自全之意多,觊觎非分之想,可谓绝无。然敢行灭族之事,何也?

《范泰传》载泰谏少帝之辞曰:“伏闻陛下,时在后园,颇习武备。”

《义真传》云:义真聪明爱文义,而轻动无德业。与谢灵运、颜延之、慧琳道人,并周旋异常。云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即豫州,亦曰北豫州。

在历阳,多所求索,羡之等每裁量不尽与。深恶执政。表求还都。而少帝失德,羡之等密谋废立,则次第应在义真。因其与少帝不协,乃奏废之。

《谢灵运传》曰:灵运为性褊激,多愆礼度。朝廷惟以文义处之。自谓才能,宜参机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少帝即位,权在大臣,灵运构扇异同,非毁执政,徐羡之等患之。灵运时为大子左卫率,因此出为永嘉大守。

《颜延之传》云:时尚书令傅亮,自以文义之美,一时莫及,延之负其才辞,不为之下,亮甚疾焉。庐陵王义真,颇好辞义,待接甚厚。徐羡之等疑延之为同异,意甚不悦。延之时为大子中舍人。

盖少帝年少,羡之等不免专权。延之、灵运,皆轻躁之徒,疏于虑患,遂乘机构扇义真,兄弟合谋,欲除其逼。后园之习武备,淮左之求入朝,所图正是一事。云庐陵与少帝不协,则适得其反矣。

宋初杀机未启,非如后来之君臣动辄相屠,羡之等即或见废,亦不过免官归第,何至遽行灭族之事?此无他,利令智昏,贪恋权势而不肯去,所谓苟患失之,无所不至也。废立大事,虽威权闻望,十倍于羡之等者,犹或无以善其后,况如羡之等之植根浅薄者乎?

《谢晦传》云:晦与羡之、亮谋自全之计,以晦据上流,而檀道济镇广陵,各有强兵,以制持朝廷;羡之、亮于中秉权;可以持久。此等计虑,又安足恃乎?羡之等之废立,盖深得王弘及檀道济之力,以弘门第高华,弘,导之曾孙,珣子。道济先朝旧臣,威服殿省,且有兵众也。见《羡之传》。

然弘实非首谋,其弟昙首,又为文帝所亲委。道济素与弘善,弘时被遇方深,道济弥相结附。文帝乃用二人以携其党。

元嘉三年,正月,下诏诛羡之及亮。使中领军到彦之及道济讨晦。雍州刺史刘粹,断其走伏。雍州时治襄阳。羡之走出郭,自缢死。时年六十三。亮被收付廷尉,伏诛。晦问计于记室何承天。

承天曰:“大小既殊,逆顺又异。境外求全,上计也。以腹心领兵戍义阳,将军率众于夏口一战,若败,即趋义阳,以出北境,此其次也。”

晦良久曰:“荆楚用武之国,且当决战,走不晚也。”其昧险冒利,犹故智也。于是率军二万,发自江陵。舟舰列自江津,至于破冢。戍名,在江陵东南。旍旗相照,蔽夺日光。

然本非将才,徒眩耳目而已。到彦之至彭城洲,在今湖南岳阳县东北。为晦军所败,退保隐圻。在今湖南临湘县东北。而道济继至。晦闻羡之等死,谓道济必不独全,及闻率众来上,皇惧无计。西人离沮,无复斗心,遂一时溃散。晦夜投巴陵,得小船还江陵,与七骑北走。至安陆延头,为戍主所执,送京师,伏诛。

时文帝亲征,至芜湖,闻晦破,乃还。帝遣中书舍人谓傅亮曰:“以公江陵之诚,当使诸子无恙。”亮长子演先卒,演弟悝、湛并逃亡,徙湛弟都于建安。吴郡,今福建建瓯县。

羡之子乔之,尚高祖第六女富阳公主,及弟乞奴并从诛。兄子佩之,逵之兄。逵之尚高祖长女会稽长公主。高祖以其姻戚,累加宠任。

景平初,以羡之秉权,颇与政事。与吴兴大守王韶之,侍中程道惠,中书舍人邢安泰、潘盛相结。

时谢晦久病连灸,不堪见客,佩之等疑其托疾有异图,与韶之、道惠同载诣傅亮,称羡之意,欲令亮作诏诛之,亮不可,乃止。羡之既诛,大祖特宥佩之,免官而已。其年冬,佩之又结殿中监茅亨谋反,亨密以闻,乃收斩之。豪家子弟之轻妄好乱如此。

文帝之为人也,颇深沈有谋,而其度量失之不广。帝之见迎也,众皆疑沮,惟王华、王昙首、到彦之赞之,故即位,即征彦之为中领军,而以华、昙首与殷景仁、刘湛并为侍中。

景仁、湛皆历职武帝之世,景仁为少帝黄门侍郎,湛则随义真、义康于豫、南豫二州为长史,并以干用名于时者也。谢晦之败,义康继为荆州,而王弘为侍中,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平陆令成粲及范泰,并劝弘让权义康。弘从之,固自陈请。

元嘉六年,遂征义康为侍中,司徒,南徐州刺史,南徐州,治京口。与弘分录。弘既多疾,且每事推谦,内外众务,遂一断之义康。九年,弘薨,义康又领扬州刺史。时为文帝所任者,尚有孔宁子。初为镇西谘议参军,及即位,以为黄门侍郎。

《王华传》言:宁子与华,并有富贵之愿。宁子以元嘉二年病卒,而王弘辅政,弟昙首,为大祖所任,与华相埒。华常谓己力用不尽。每叹息曰:“宰相顿有数人,天下何由得治?”文帝之所任者,亦皆非局量恢宏之人,然观华此言,亦可见帝之猜忌不能专有所任,知成粲范泰之劝王弘引退,为有由也。

帝有虚劳疾,寝顿积年。每意有所想,便觉心中痛裂。属纩者相系。而义康好吏职,锐意文案。聪识过人,一闻必记。常所暂遇,终身不忘。又自强不息,无有懈倦。虽位卑人微,皆被引接。大权遂为所窃。

史称其“专总朝权,事决自己。生杀大事,以录命断之。凡所陈奏,入无不可。方伯已下,并委任用。由是朝野辐凑,势倾天下。凡朝士有才用者,皆引入己府,无施及忤旨者,即度为台官。私置僮部六千余人,不以言台。”盖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矣。王华以元嘉四年,王昙首以七年卒。

义康之入,义恭代镇江陵,刘湛出为长史。八年,殷景仁引湛还朝,共参政事。召为大子詹事。

《湛传》云:“湛与景仁素款,又以其建议征之,甚相感悦。及俱被时遇,猜隙渐生。以仁专管内任,谓为间己。昔为义康上佐,遂以旧情,委心自结。欲因宰相之力,以回主心,倾黜景仁,独当时务。义康屡构之于大祖。其事不行。”语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谓湛是时之结义康,乃欲借其力以回主眷,其谁信之?

《义康传》云:“南阳刘斌,湛之宗也。有涉俗才用。为义康所知,自司徒右长史擢为左长史。从事中郎王履,谧之孙。主簿刘敬文,祭酒孔胤秀,并以倾侧自入。见大祖疾笃,皆谓宜立长君。斌等遂结朋党,伺察省禁。有尽忠奉国,不与己同志者,必构造愆衅,加以罪黜。每采拾景仁短长,或虚造异同以告湛。”其欲去景仁之故,盖可知矣。

九年,景仁迁尚书仆射。湛代为中领军将军。十二年,景仁复迁中书令。湛愈忿怒。景仁乃称疾解职。上使停家养病。湛议遣人若劫盗者于外杀之。上微闻之,迁景仁密迩宫府,故其计不行。十三年,义康杀檀道济。道济自谢晦诛后,仍为江州。

《传》云:“道济立功前朝,威名甚重;左右腹心,并经百战;诸子又有才气;朝廷疑畏之。大祖寝疾累年,屡经危殆,义康秉政,虑宫车晏驾,道济不可复制。十二年,上疾笃,会索虏为边寇,召道济入朝。既至,上间。十三年,春,将遣还镇,已下船矣,会上疾动,召入祖道,收付廷尉,及其子八人并伏诛。又收司空参军薛彤付建康伏法。又遣至寻阳收道济子三人及司空参军高进之诛之。彤、进之并道济腹心,有勇力,时以比张飞、关羽。”案道济本无远志;既与景平之逆,后来虽自湔洗,亦未必能为文帝纯臣;然犹忌而诛之,可见事势之亟矣。十七年,十月,收刘湛付廷尉伏诛。子黯、亮、俨从诛,弟素徙广州。又诛刘斌及刘敬文、孔胤秀等。王履废于家。义康改授江州刺史,出镇豫章。征虏司马萧斌,昔为义康所昵,刘斌等害其宠,谗斥之,乃以斌为谘议参军,领豫章大守。事无大小,皆以委之。

《景仁传》言:“景仁卧疾者五年。虽不见上,而密表去来,日中以十数。朝政大小,必以问焉。影迹周密,莫有窥其际者。收湛之日,景仁使拂拭衣冠。寝疾既久,左右皆不晓其意。其夜,上出华林园延贤堂召景仁。犹称脚疾,小床舆以就坐。诛讨处分,一皆委之。”

《湛传》言:是岁湛“所生母亡。时上与义康,形迹皆乖,衅难将结,湛亦知无复全地。及至丁艰,谓所亲曰:今年必败。常日正赖口舌争之,故得推迁耳。今既穷毒,无复此望,祸至其能久乎?《南史》云:‘湛伏甲于室,以待上临吊,谋又泄,竟弗之幸。’案此时似不易行此事,其说恐不足信。湛生女辄杀之,为士流所怪”,盖亦逆知其将败,不欲其辱为婢妾也。其君臣之藏机于深以相图如此,岂不哀哉?

义康既出,殷景仁代为扬州刺史,月余卒。征义恭为侍中,司徒,录尚书。奉行文书而已。帝乃安之。时帝之所任者,为沈演之、范晔、庾炳之、何尚之等。演之为右卫将军,晔为左卫将军,对掌禁旅,同参机密。炳之为尚书吏部郎。尚之为吏部尚书。

演之者,劲曾孙,亦义康寮属。史称其与殷景仁素善,尽心于朝廷。晔,泰少子。尝为义康参军。后为尚书吏部郎,以事为义康所左迁,意好乖离。炳之者,冰之孙。《传》言时“朝士游殷氏者不入刘氏之门,独炳之游二人之间,密尽忠于朝廷。景仁称疾不朝见者历年,大祖常令炳之衔命去来,湛不疑也。”尚之为大祖所知,为侍中。

元嘉十三年,义康欲以刘斌为丹阳尹,上不许,而以尚之为之。尚之女适刘湛子黯,而湛与尚之,意好不笃。湛欲领丹阳,乃徙尚之为祠部尚书,领国子祭酒,尚之甚不平。盖一时所用,莫非与义康为敌者矣,然难殊未已。

鲁国孔熙先,博学,有纵横才志。为员外散骑侍郎,不为时所知,久不得调。其父默之,为广州刺史,以臧货得罪下廷尉,义康保持之,故得免。范晔外甥谢综,义康大将军记室参军。父述,亦为义康所遇。综弟约,又为义康女夫。丹阳尹徐湛之,逵之子也。素为义康所爱。虽为舅甥,恩同子弟。与刘湛等颇相附协。及湛得罪,事连湛之。大祖大怒,将致大辟,以其母故得全。《湛之传》曰:会稽公主,身居长嫡,为大祖所礼,家事大小,必咨而后行。高祖微时,贫陋过甚。尝自新洲伐荻,有纳布衫袄等衣,皆敬皇后手自作。高祖既贵,以此衣付公主,曰:“后世若有骄奢不节者,可以此衣示之。”及是,湛之忧惧无计,以告公主。公主即日入宫。既见大祖,因号哭下床,不复施臣妾之礼,以锦囊盛纳衣掷地以示上,曰:“汝家本贫贱,此是我母为汝父作此纳衣。今日有一顿饱便欲害我儿子。”上亦号哭。湛之由此得全。后复为丹阳尹。熙先倾身事综,以交于晔。

《晔传》言:晔素有闺庭论议,朝野所知,故门胄虽华,而国家不与姻娶,熙先因以此激之。晔与沈演之并为上所知待,每被见多同。晔若先至,必待演之俱入,演之先至,常独被引,晔又以此为怨。

综随镇豫章,还申义康意于晔,求解晚隙,复敦往好。大将军府史仲承祖,义康旧所信念,屡衔命下都,亦潜结腹心,规有异志。闻熙先有诚,密相结纳。承祖结事湛之,告以密计。申义康意于萧思话及晔。思话,孝懿皇后武帝继母。弟子,时为侍中,领大子左卫率。有法略道人,先为义康所供养,粗被知待;又有王国寺法静尼,亦出入义恭家;皆感激旧恩,规相拯拔。并与熙先往来。使法略罢道。本姓孙,改名景玄。以为臧质宁远参军。

质,武敬皇后弟子,尝为义恭抚军参军,时为徐、兖二州刺史。法静尼妹夫许耀,领队在台,宿卫殿省,许为内应。

豫章胡遵世,为臧质宁远参军,去职还家,与法略甚款,密相酬和。湛之谓晔等:“臧质岁内当还,已报质,悉携门生义故。质与萧思话款密,当使要之。二人并受大将军眷遇,必无异同。思话三州义故,众力亦不减质。郡中文武,及合诸处侦逻,亦当不减千人。不忧兵力不足,但当勿失机耳。”

元嘉二十二年,九月,衡阳王义季、南平王铄文帝子。出镇。上于武帐冈祖道,武帐冈,在建康广莫门外。晔等期以其日为乱,而差互不得发。十一月,湛之上表告之。晔及熙先、综、仲承祖、许耀并伏诛。免义康及子女为庶人,绝属籍,徙付安成郡。以沈邵为安成公相,领兵防守。遵世,藩第十四子。藩庶子六十人,多不遵法度。大祖以藩功臣,不欲显其事,使江州以他事收杀之。二十四年,藩第十六子诞世,第十七子茂世,率群从二百余人,攻破郡县,欲奉义康。直交州刺史檀和之至豫章,讨平之。于是徙义康广州,仍以沈邵行广州事。未行,直邵病卒。索虏来寇瓜步,天下骚动,上虑异志者或奉义康为乱,二十八年,正月,遣赐义康死。

盖义康之事,推波助澜,前后凡二十余年焉。其中范晔谋乱一节,事极可疑。何者?国家不与姻娶,并非当时士大夫所耻。若耻闺庭为人论议,为乱岂足雪之?晔蒙文帝眷顾,不为不深,即与沈演之厚薄稍殊,亦何至深怨,冒险而行赤族之事?

是时之义康,岂易扶翼,况晔意好夙离,迥非刘湛之比邪?王鸣盛言:“熙先说诱蔚宗,晔字。蔚宗始则执意不回,终乃默然不答,其不从显然,反谓其谋逆之意遂定;蔚宗言于上,以义康奸衅已彰,将成乱阶,反谓其欲探时旨;此皆求其故而不得,从而为之辞。乃云:武帐冈祖道,蔚宗等期以其日为乱,区区文士,欲作寿寂之、姜产之伎俩,是何言与?案《宋书》记此事,但云差互不得发而已。《南史·晔传》则云:许耀侍上,扣刀以目晔,晔不敢视,俄而坐散,差互不得发。夫当时兵权在耀,耀而欲发,何必请命于晔?此真所谓求其故而不得,从而为之辞者也。史事真相不传者,后人往往以意附会,为之弥缝。看似可信,实则愈离其真。《南史》《北史》所采,固有足补正旧史处,然此等处亦不少,不可不分别观之也。初被收,不肯款服,自辩云:今宗室磐石,蕃岳张峙,设使窃发侥幸,方镇便来讨伐,几何而不诛夷?且臣位任过重,一阶两级,自然必至,如何以灭族易此?又云:久欲上闻,逆谋未著;又冀其事消弭,故推迁至今。然则蔚宗特知情不举,乃竟以为首乱之人,何哉?《宋书》全据当时锻炼之辞书之,而犹详载其自辩语,《南史》并此删之,则蔚宗冤竟不白矣。”《十七史商榷》。案王氏之言是也。

《宋书》言晔不即首款,上复遣问曰:“熙先近在华林门外,宁欲面辩之乎?”晔辞穷,乃曰:“熙先苟诬引臣,臣当如何?”熙先闻晔不服,笑谓殿中将军沈邵之曰:“凡诸处分,符檄书疏,皆范晔所造及治定,云何于今,方作如此抵蹋邪?”上示以墨迹,晔乃具陈本末,曰:“久欲上闻”云云。见上。

其夜,上使尚书仆射何尚之视之,问曰:“卿事何得至此?”晔曰:“君谓是何?”尚之曰:“卿自应解。”晔曰:“外人传庾尚书庾炳之。见憎,计与之无恶。谋逆之事,闻孔熙先说此,轻其小儿,不以经意,今忽受责,方觉为罪。君方以道佐世,使天下无冤,弟就死之后,犹望君照此心也。”

夫使符檄书疏,皆出于晔,尚何得喋喋呫呫?观其对何尚之之言,则是逆谋惟闻诸熙先,此外罪状,悉属诬妄矣。

王氏谓《宋书》所据,皆当日锻炼之辞,诚不诬也。此狱主谋,实惟熙先,熙先非端人,其必欲诬引晔,或正以其不同而怨之,而陷之邪?此亦不能为作《宋书》者咎。

史家行文,不能以己意为事实,亦断不能事事附以己意,加之辨正;据所传旧文书之,而其真伪则待后人自辨,固作史之道应尔;后人误以狱辞为事实,此自后人无识,作史者不任咎也。惟如《南史》之轻于刊落,则实不免粗疏耳。

《徐湛之传》言:晔等谋逆,湛之始与之同,后发其事,所陈多不实,为晔等款辞所连,乃诣廷尉归罪,上慰遣令归郡。其后湛之仍见信任。

《何尚之传》言:晔任参机密,尚之察其意趣异常,白大祖:“宜出为广州。若在内衅成,不得不加以斧钺,屡诛大臣,有亏皇化。”上曰:“始诛刘湛等,方欲超升后进。晔事迹未彰,使豫相黜斥,万方将谓卿等不能容才,以我为信受谗说。但使共知如此,不忧致大变也。”观此二事,亦可见晔之罪状,必非真实也。《何尚之传》语,乃事后附会之辞。尚之或欲出晔,必不能逆亿其有逆谋。苟逆亿其有逆谋,而文帝以如此之辞拒之,尚之又何以自容邪?

然晔虽未与逆谋,谓非知情不举固不可。而当日之知情不举者,又何止晔一人?君亲无将,将而必诛,此义在君主专制之世,固不能谓为非正,而当时之人,乃视犯上作乱,恬不为怪如此,此其君臣相杀之祸,所以史不绝书与?义康一案,《宋书》所载者,颇多义康一面之辞。如《义康传》云:素无术学,暗于大体。自谓尽弟至亲,不复存君臣形迹。在安成,读书,见淮南厉王事,废书叹曰:“前代乃有此,我得罪为宜也。”夫义康之得罪,非以不存形迹也。即以形迹论,义康与文帝,非田舍兄弟也,身居总录,又长吏职,而可诿为不知乎?此意存回护者也。《殷景仁传》言:诛刘湛后,为扬州刺史,拜毕,便觉其情理乖错,月余卒,或云见刘湛为崇,此为湛不平者所造作也。观此等,亦可见当时私党之盛,及其时天泽之分之不严。

范晔诛后,庾炳之以为何尚之所奏免官。沈演之、何瑀之并卒。文帝所任者,为江湛及徐湛之,湛,元嘉二十五年为侍中,任以机密。二十七年,转吏部尚书。湛之,范晔之败,出为南兖州刺史。二十六年,复入为丹阳尹。二十七年,索虏至瓜步,湛之领兵置佐,与皇大子分守石头。二十八年,转尚书右仆射,领护军将军。何尚之虽为令,而朝事悉归湛之。世谓之江、徐。史称炳之内外归附,势倾朝野。领选既不辑众论,又颇通货贿。何尚之密奏其“诸恶纷纭,过于范晔,所少贼一事耳”。又云:“历观古今,未有众过藉藉,受货数百万,更得高官厚禄如今者也。”

二十五年,乃免官。而江湛则极清廉。尝为上所召,直浣衣,称疾经日,衣成然后赴。后来元凶之难,亦能守节不移。则文帝所任之人,亦得失互见也。